至于妓院餐馆的那方面,她也没想过要把连锁的香彻楼关了,这处确实很适合收集情报。不过涉及到了情报一事,必然要有一套上下严密的体系,而缺乏管理的人手就是最大的问题。十三岁的余晷倒是很有这方面的天赋,那就让她拿香车楼去练手了,而明月则是接管了连锁餐馆客栈的事情。
如此春去秋来,就到了石壹原先说定的再见之期。
云善渊并没有惊动其他人回到了长安城,只是她在长安城等了整整一个月并没有等来石壹,也没有接到石壹的任何音讯。她无从得知石壹是遇到了意外,还是他抽不出身来,或是他早就不在意这份约定了。不管是哪一种可能,石壹都爽约了。
从郑老头那里了解了魔门的内部派别之后,云善渊就知道魔门之事的复杂,派系斗争非常厉害。
十二年前,她因为不愿意避入深山,又对杨素的提议有了一丝兴趣,才选择了一脚踏入乱世之中。既然是约定之事,那么就要做完。但是十二年后,她并不想为了失约的石壹再主动找上魔门,一脚踏入魔门之斗里。
当年,她与郑老头诛杀了天莲宗的宗主宗亮。想必宗亮没有对旁人提起接触过了远、公鸭嗓的事情,也幸而魔门不是什么兄友弟恭的门派。这个消息定是没有别人知道,否则早该有人来找她的麻烦了。如此一来,她怎么会上门再去找麻烦。
石壹若是还想履行再见之约,他们总还能见面。如果石壹已经无意履行约定,那么就当那是一份年少的戏言,摇头一笑,轻轻揭过。
石壹失约了,云善渊没想失约。
她从长安慢慢往永州走,宋缺挑战岳山的地点在潇水与湘水的汇聚之地,就在来年的三月初一。
陈国太建十三年的三月初一,与之相对的北周已经亡国。就在一个月之前,杨坚登基后定国号为隋,立下年号为开皇元年。
这是云善渊来到此世的十四年,她看到了北周一统北方,却在三年后就被隋朝取而代之。
八年前,她与宋缺相识,当年他们都以为有朝一日北周与陈国会有一战,因为宇文邕与陈顼都是有野心的君主,那么他们也难逃沙场相逢。
只是宇文邕死了,而陈顼只怕也快时日无多。陈顼在年初就病了,只怕也活不了一两年了。与北周相似的是,陈顼也算不得后继有人,陈国早晚都被会被隋灭了。
世事的变化就是那么快,匆匆几年,天下就换了一幅模样。世间出人意料的事情很多,何止是隋朝的建立。
三月初一,比斗之日,弱冠之龄的宋缺在潇湘之地重伤了霸道岳山,他成为了天下第一刀。而在今日之前,江湖上的人根本不知宋缺是谁,更是觉得敢于挑战成名二十多年的岳山,宋缺的脑子坏掉了,而就怕连岳山本人也没有想过他会输。
此时,只有云善渊一人在远处的杏花树上,看着河岸边两人将近两个时辰的比斗。
她看着宋缺的刀法,他走上了人刀合一之路,但却已经有了一丝得刀忘刀的意境。
宋缺才二十多岁,这样的领悟确实不负他天才之资,可以说他能算得上十全之人,但是十全十美存在的可能太小了。
当岳山重伤而去,宋缺将刀归入刀鞘,他知道今日之后便走上了天刀之路。
只是,宋缺并未因为战胜岳山而心情大好。
可能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必然会赢,或是因为在一年前他的父亲过世之后,他不在是那个心有傲气、肆意江湖的少年了。他成为了宋阀门主,直到这一日真的到来,他才明白宋缺不仅仅是宋缺的含义。
今日,空中下着雨。
春雨打在杏花的花瓣上,花瓣沾上了雨水,一丛丛粉色白色的杏花压低了枝头,也有一些散落了下来。
在比试开始前,宋缺就察觉到岸边的杏花树树上多了一个人,他知道是云善渊应约而来观战了,他却没有看她。
他们有八年未曾见面,但一如他当年所料,云善渊必然会名动天下,北齐被灭何人不知春风煞,而之后云善渊更是大败随突厥军队前来犯边的塞外第一人武尊毕玄。
宋缺听闻这些消息时,他也有了一份喜悦,人难得故友,而云善渊果然也成就非凡。可是世事总有些无常,偏偏那时宇文邕死了,他们曾经预测的陈周之战不会再有了,而后来他也失去了父亲,成为宋阀阀主。此中心情复杂的变化,只有他们自己才懂。
此刻,宋缺才看向云善渊,她从杏花树上纵身而下,宛如是从杏花烟雨中向他走来,故人重逢般地对他淡淡笑着点头。
宋缺忽的心中掠过了一丝悸动,他眼前的烟雨变得迷蒙了起来,突然明白了为何世人称呼云善渊为春风煞,春风无意也动人,偏偏徒留动心人。
“你赢了,却也不太高兴。”
云善渊并未撑伞,身上却未沾半分雨丝,她看着宋缺,他变了不少。宋缺接管宋阀后,也必然会从沉稳的少年变成不露声色的阀主。
宋缺浅浅地笑了笑,他能感到此时此刻忽而生出的快乐,但是快乐之中又夹杂着其余复杂的情绪,就不能简单而纯粹的快乐。
“赢是一定的事情,这让我惊喜不起来。不过故人相逢却是值得高兴,可是我又不知从何聊起。”
云善渊察觉都了宋缺的情绪有些奇怪,但也不知他究竟是为什么不太高兴。“你可以直说,我懒得猜。”
宋缺看了云善渊片刻,她与八年前不同了。当年她让会人一见就感叹貌若天人,可如今再看,更是会不小心就被那种既温润又不羁的截然不同气质而迷惑。
宋缺微微垂眸,他想起了不久前认识的一个白衣女子,心情更加复杂了。
“直说吗?我在想你会否也告诉我,隋朝已立,以北统南的日子不远了。我应该顺势而为。”
第十九章
云善渊听着宋缺的这句话, 不知是哪位聪明人与他说起了天下之争,既然谈及了以北统南, 那么就是直白地表示宋阀不能问鼎天下。或许, 宋缺还没有想过要让宋阀夺得天下,因为陈顼虽是病重但还没有死,他还只是不希望陈国被灭。
“难怪你赢了岳山也不太高兴。你是遇到了哪路高人, 他竟然如此不看好宋阀阀主,还敢在你面前直言不讳。”
宋缺见云善渊居然出言调侃他,他心里那些复杂的情绪反而散去不少。
“我的名气没那么大,不是叫宋缺的都是宋阀阀主。就是随便与人聊天,听闻了依照当前的天下大势, 宋阀必然抵抗不了隋朝的军队,为了百姓不受战乱之苦, 是该让宋阀阀主向隋朝投诚。”
“你是说对方不知你的身份?”
云善渊微微摇头, 这年头看得穿天下之局的高人是不值钱了,一捞一大把了吗?杨坚才刚刚登基,就有那么多的人认为他有真龙之气?
如果换一个历史时期倒也不无可能,但在持续王朝更迭几百年的魏晋南北朝之中, 谁真的拍胸脯说明天一定由谁做皇帝?此刻,只怕就连杨坚的支持者都不一定确定隋朝可以一统天下。
“宋兄也太小看自己了, 别人可能不认为你的刀法是当世之绝, 可未免不知你是宋阀阀主。你接任阀主也快有两年了,就算没人敢把你的画像流传出去,没能指着画像告诫家里的晚辈, 千万别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宋阀主,但是多少应该会像小辈描述你的长相,让他们别一不小心得罪了人。”
云善渊说着就上下打量起宋缺,而后面露一抹痞笑,“你该不会真遇到了世外佳人,空谷生幽兰,不闻红尘事,却是一眼识天下。本以为能是相谈甚欢、志趣相投,奈何对方其实不看好你。宋兄,你要想开点,谁没一二伤心事。”
云善渊并非无端猜测,宋缺绝不是泯然于众的模样。在他接管宋阀之后,旁人也许并不知道他的容貌,但此时已非八年前他们认识的时候,两人真的都是籍籍无名之辈。此时关心朝局动态的人,起码知道宋阀新阀主的名字与年纪。
一个能了解大势的高人遇到了宋缺,宋缺也没有掩饰他叫什么,那么除非对方一直在深山之中,夜观天象就知天下事,否则怎么可能不知宋缺是谁?
宋缺认为对方不知道,无非就是对方不点破,或是他希望能有金风玉露一相逢。这也不奇怪,宋缺骨子里非常自傲,而高手得遇知己本就是很困难的事情。因此在相遇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往美好的方面想。
曾经,楚留香遇到无花,又何尝不是如此。
云善渊能理解这种感觉,就像她再遇宫九之际,明知他很危险会威胁到天下安定,但她无法在一切没发生时对他下狠手,而是期望宫九只是她认识的阿九就好了。
宋缺却是脚下一顿,就连外放真气隔绝雨势的动作都停了一拍,让淅淅沥沥的雨瞬间落在了身上。云善渊戏谑的笑容着实让他心头一苦,是一种说不出的五味杂陈的苦。云善渊猜得精准,他确实对梵清惠有过一丝动心。
宋缺本以为与梵清惠是相谈甚欢后的相知两相得,毕竟能有那样见识的、又是出尘如仙的女子非常罕见,梵清惠也很看好他的将来,可终究她还是认为大势所趋,宋阀敌不过隋朝的一统。
他是个骄傲的人,偏偏在心里也知道梵清惠说言的大势八.九不离十,怎么能不生出一份复杂的感觉。这样复杂的情绪来不及理清楚,他就与岳山一战,又再度见到了云善渊。
在此之前,宋缺从没有想过再见云善渊,他会忽而萌生了一种悸动。
他们年少相识,压根不问风月之事,而且他一直把云善渊当做了故友,或是明日的对手。只是再遇之际,他才惊觉彼时是少年懵懂不知,而这些年他何曾忘了这位故人,再见便被一道春风吹动了心湖。但正如他直觉所感,云善渊并无风月之心,对他全然只做朋友之谊。
“我是不是言辞欠妥了?”云善渊看到宋缺微微蹙眉,他虽然没有恼怒,可看起来眼下还不能一笑置之。
云善渊意识到了自己的言行有不妥之处。宋缺不是陆小凤,不是一别再遇就能相互调侃的朋友,她并不该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是我错了,不该哪壶不开提哪壶。还是回答你最初的问题,我来永州没想和你聊天下大势,不过既然你问了,那就先去喝一杯,喝一杯不一样的,再边喝边聊。”
宋缺看到云善渊眼中的坦然澄澈,他的心情却是一片酸涩,但是面上没有露出分毫破绽。
他并不傻,在与梵清惠相处之际,能有到对方也有一份朦胧的好感,但是他们的理念不同。毕竟才是初见,他也只是一丝心动,理智上没有想要深陷下去。
而此时此刻,他心中忽然再生出了又一份悸动,颇为猝不及防,而更让他五味杂陈,可是他能分清云善渊对他没有半分意动,她才会如此坦坦荡荡。
“我没有生气,只是第一次被戳穿了失意的心事。你既然猜到了我所恋不得,又点破了她实则不看好宋阀,我还没有能笑言这些伤心事。”
宋缺将一切苦意压在了心底,与梵清惠的分歧让他心情复杂,而云善渊的毫无意动才是真的刺痛了他。但他是宋缺,他不会强求一份感情。
宋缺的语气已经轻松起来,“我没说你错,但你自己认了。那么一杯不一样的是什么酒,能让我一杯就解愁吗?”
云善渊见宋缺收敛的情绪,不知他何时能够释怀。不过,感情的事情,她帮不上忙,只能等宋缺想明白时过境迁了。
“谁说是酒了,酒入愁肠愁更愁。况且你也没到要喝酒的地步,我说的是茶,不一样的茶。”
如今盛行的是煮茶,采叶作饼,想要喝茶就先将茶饼捣成粉末,掺和葱、姜、橘子等调料再放到锅里烹煮。
云善渊实在无法习惯这种口感,这会的茶汤与菜汤有什么区别,完全没有了茶味之纯美。她这两年稍稍闲了一些,有闲情去授人以采摘、焙炒茶叶之法。
她所知可能不够专业,但那些茶农摸索着已经达到了她的要求,让她能够行后世的嫩叶冲泡之道。
这会请宋缺喝的就是冲泡的茶,对他来说是一种不一样的茶。
宋缺随着云善渊去了她住的地方,才知道她住在了永州最好的青楼里,这还是他第一次跨入青楼。
天色未晚,青楼尚未开门迎客,不过总有些客人是一连住几天,也就会在白日出入青楼。守门的龟公显然认识云善渊,笑意盈盈地朝她问好,顺带还向宋缺问好。
宋缺看了一眼身边的云善渊,见她回以龟公温和一笑,他还是有一丝不自在,“小云,你怎么没选住客栈里?”
“客栈的环境有这里好吗?服务有这里贴心吗?接待你的人有这里赏心悦目吗?”
云善渊说着穿过了重重回廊前往了了深处的一间别院,她没说的是青楼的消息更加灵通,“宋兄是第一次来?这间院子是听松姑娘住的,却是与我分两间房。若我不去相邀,听松姑娘不会来我这里,宋兄不用有顾虑。”
云善渊把到话到嘴边不要紧张换做了不用有顾虑,当下她倒是怀念起当年与陆小凤一起青楼听曲的日子了,就是与楚留香都会在青楼喝酒。
宋缺没有紧张也没有顾虑,他只是不习惯,也是看到了云善渊的随性不羁,他以往只见到了她的世家子弟气韵,而今是见识了她行走江湖的洒脱恣意。
这让他竟是有些羡慕,这是作为宋阀阀主的他做不到的洒脱恣意,他们终是不同的。这与他和梵清惠的理念不同不一样,而是一种心境根本上的不同,若他也得如此洒脱的心境就好了。
云善渊引着宋缺进了房,请婢女将她事前要准备好的泉水烧开,然后取出了一罐铁观音,并没有特意演绎功夫茶道,就是简单地泡了一壶茶,稍过片刻给两人各到了一小杯。
宋缺认出了小罐子里装的是茶叶,这茶叶并未压作茶饼,像是经过了翻炒就直接取来,竟是用热水就直接泡着喝吗?
他看向面前白瓷小杯中的茶汤泛绿,水雾中散发着一股清新幽香,如此茶汤是从未见过的。不似那些煮的茶汤,眼前之茶还真有些静心的意思。
云善渊先吹了吹茶水,待茶水温度适宜就慢慢喝了这一小杯茶。“宋兄不妨试一试,开始会有一些苦,不过却是回味甘甜。”
宋缺端起了茶杯静心慢慢地喝了这一杯茶,刚一入口确实不适,但是喝着喝着就品出了不一样的感觉,煮茶饼配着葱、姜等作料的茶味与之相比,简直就是云泥之别,因为这样的冲泡之法才显出了茶之本味。
“你觉得它好吗?”云善渊问着连喝了几杯的宋缺,答案是肯定的。
宋缺肯定地点头,“返璞归真,这才是饮茶之道。”
云善渊轻握着茶杯,“如此饮茶之道,从前并没有并不代表它不好,不代表以后世人不会赞许欣赏。同样的道理,以南统北也并非不可能,只是你我皆知,眼下的时机不对。”
宋缺望着杯中茶水,事实上当前的时机确实不对,但云善渊却是提到了以南统北并不是没有可能,那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其实,云善渊在对待隋朝的态度上有些模棱两可,她本是杨素麾下的人,杨素全力支持杨坚上位。可是云善渊却在两年前就离开了长安,很难说她与杨素是不是有了分歧,或者只是想要过潇洒江湖的日子。
不论怎么样,云善渊并不认为宋阀毫无可能逐鹿天下,这让宋缺有了一丝意动,他开口问到,“既是如此,那么你愿不愿意来助我?”
云善渊看着宋缺,“你是说帮助我的朋友宋缺,还是宋阀阀主宋缺?如是前者,你要帮忙的地方只怕仅有武道一途,我可以相助。如是后者,请恕我当下给不了答案。时机不对就要蛰伏起来,等到惊蛰之际,再相谈合作的可能。”
宋缺垂眸掩饰了那份失落,他料到了这种可能,起码云善渊是对他坦诚相告了。
“我能保证的是,有朝一日,若是合作不成,我也不会以朋友之谊请你拱手相让。”
云善渊说到这里笑得有些桀骜,“我也希望你不必手下留情,这才是尊重对手。宋缺不仅是宋缺,也是宋阀阀主,你若是定了一争之心,不必要的感情羁绊则是对宋阀的背叛。所以,不相让才是一种尊重,不仅是对我,还有对其他人,其他你的朋友,你所恋慕之人。
天下之争起初是会想要求让百姓安稳,但到最后总会发展到利益之争的一步。因此,有情有义与心狠手辣并不冲突。我们若有可能结盟,我不希望我的盟友是无情无义之辈,可是也不希望他在当断则断之时,念起了旧情。”
宋缺对上了云善渊认真的眼神,他沉默了好一会,总是缓缓点头。“我懂你的意思了,我总会做到的。”
就在这天夜里,永州城来了一位白衣女子,她听闻了宋缺与岳山之战,宋缺竟是真的赢了。
第1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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