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站在复道尽头的红阁里,看着远处立于廊下的两道身影,劲长的手不禁握紧酒杯,手腕处青筋骤显,细长的眼中带出几分不快与狐疑。
卫青是一袭月白曲裾,挺拔儒雅,陈娇是一身素银长衣,清冷高傲,两人站在琉璃碧瓦的长廊红柱间言谈自如,神情欣然,竟然有说不出的美感,尤其是两人腰间的墨玉貔貅,远远看去竟像一双!
刘彻忽然觉得特别不舒服,那种感觉混合着出离发愤怒、强烈的不甘、刺心的恨意还在瞬间激发出他最强烈的占有欲。
曾经他也不喜欢陈娇跟刘非在一起谈笑风生,不喜欢身为椒房詹事的桑弘羊出入后殿,可是那些毕竟都是有原因的,连他自己都知道那只是一股无名火,是他不想别的男人接近陈娇,可是这一刻的感觉与那些时候完全不一样,他有些不理智的感到危险!
说到底现在的卫青早已经不是曾经的刘非、桑弘羊等人能够企及,刘彻了解这个他一手发现、培养的军事天才,赞叹他的容貌,欣赏他的才华,对他的性情品格无一挑剔,就是因为这样他现在才回分外反感和恼怒,即使那样的谒见在宫中再正常不过,即使他根本听不到他们在谈论什么。
单是卫青这个人就足够让他在心底生出恐惧和愤懑。
刘彻没想到这种强烈到想要立刻杀掉卫青的感觉就是嫉妒,赤||裸的嫉妒。嫉妒,呵,生来锦衣玉食的尊贵皇子,如今富有四海的至尊天子,他从来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混合着强烈的威胁和愤怒的感觉——刘彻在嫉妒,嫉妒的要发狂!
“卫青时常入宫吗?”刘彻抿起薄唇,眼尾闪动着阴郁的光。
曹小北被他问的没头没脑,看一眼远处廊道上带着一名侍女的皇后和站在一旁的大将军道:“陛下召大将军时大将军就经常入宫,陛下不问兵事大将军就很少入宫。”
“他常见皇后吗?”刘彻的目光仍旧死死的盯着廊下的两人冷声问。
“呃……除了冠军侯,天后不大见外臣。”曹小北小心的回答。
伶俐如曹小北此时已经察觉到天子的态度有点不对劲了,在宴席上天子听说皇后低调前来私下找了皇后半天才追过来,现在忽然驻足在此阴下脸色问起大将军,肯定是心中另有盘算,说不好就在怀疑皇后与大将军另有私情。
想到此处曹小北一个激灵,在看廊下两人竟也生出一股觉得般配的奇怪感觉,强压着才按了下去。
刘彻哼了一声冷笑道:“霍去病不是卫青的外甥吗?”
这样冷到骨子里的语气,这样蕴藏着雷霆之怒的笑声,这样的天子——不仅让曹小北联想到宣室殿里生杀予夺握于手心,即将处死大臣的冷血帝王。
曹小北只觉得脖子后面都是冷汗,这可是这是大将军啊,傲视匈奴,手握重兵的大汉边战脊柱,即使是陛下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动得了的。可是眼瞎陛下明明就是动了杀心啊,倘或真的一声令下,那岂不是震动朝野要出大乱子!
☆、第303章 针对卫青
曹小北真是满心忐忑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抬头还就真的看到了救星。
“博望侯。”曹小北看着走入红阁的张骞连忙行礼,终于舒了一口气,心说能劝天子的人终于来了。
“陛下。”身穿松石锦袍的张骞大步走到刘彻身边躬身拢袖低头一礼。
刘彻阴沉着面容嗯了一声,视线仍然定格在红阁之下走廊中的两人身上。
张骞眼见天子此时这般沉郁不悦的神情,不由余光一瞟就顺着天子的目光看到了长廊上的卫青和陈娇。
张骞自幼跟随刘彻在宫中出入,刘彻敢作敢为焦躁狠辣的脾性他非常了解,他这位主上自少年时就迷恋堂邑候翁主,虽然两人间多有羁绊不和但那盘亘于心底的痴迷却是直指如今不减,这一点张骞也一清二楚。是以此时此刻他看着卫青站在皇后旁边立即就明白了天子刘彻的心中所想,不觉也是脊背一阵发凉。
刘彻对张骞的到来置若罔闻,良久后眉梢一挑寒声道:“曹小北,给朕查清楚卫青身上那块佩玉是从何处得来,是什么赠他,还是他把另一块赠给了什么人!”
“喏,小人马上就去查。”曹小北不敢耽搁转身就要快步退下,却又被刘彻冷声叫住。
“你下去吩咐公孙贺,让羽林郎立刻看住卫青,查清佩玉来源之前,他不得回府去任何地方,必须留在宫中。”
“陛下的意思是软禁大将军?!”曹小北心里咯噔一声,吃惊的话几乎没过脑子就说了出来。
即使是软禁这也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不说朝臣和各方朝野势力会有什么样的猜测,单是京畿地区的卫青旧部就会哗然一片。曹小北觉得大将军这个人忠勇或许做不出什么忤逆之事,可是那群跟着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粗人将军万一受了什么居心叵测之人的离间在长安附近举兵作乱有当如何?就算不伤国本也会让都城附近人心惶惶。
“软禁如何,朕就是杀了他,君要臣死卫青也不得不从!”刘彻的瑞风眸眼角凝出锐利的锋芒,强硬霸气不容反驳的主宰语气令曹小北战栗不已。
“陛下三思。”听到刘彻的这句话张骞立刻跪下来道,“陛下三思,陛下要禁要杀卫青都是圣命,卫青无敢不从,何人皆不违背,只是眼下匈奴边患未除,若是无缘无故禁杀卫青难免让我大汉浴血奋战的西北将士寒心,且又少一位可为将帅的长胜将军。陛下想,现如今军中除了卫青再无全胜帅才,就算为了陛下的灭匈大计,为了鼓舞我大汉将士,也请陛下三思后行。”
张骞说话技巧极高,在这个时候他既不为卫青辩解也不提眼瞎缩减之事,只陈述庙堂兵事,也是料定刘彻绝非昏君庸主。
刘彻的眉心微微蹙起,神情有些松动了。
“你起来说话。”刘彻毕竟是一国之君,英明天子应有的理智还是代替了妒恨交加的感性,他偏过头强迫自己不再去看廊下令他心情极差的卫青,但脸色依然阴鸷。
张骞起身看一眼不知所措的曹小北低声道:“曹宮监还不去为陛下查事?”
“哦,是,小人这就去了。”曹小北这才在惶惶中回过神,再次向刘彻行礼,匆匆的走了。
“那佩玉,你也看到了吧。”眼前再无旁人,刘彻仰起头,闭着眼睛烦躁的出了口气。
张骞也是善于骑射的人,目力很好,经刘彻一说怎么可能看不到,不过他虽然心中没底却也一言不发。一来张骞与卫青有些接触对他的人品很是钦佩,绝不认为卫青会僭越军臣礼法与冷漠的皇后有私情;二来如此明显的一对佩玉,皇后和卫青怎么可能同时带出来出席大典,那不是明晃晃落人口实么。
不过这些话张骞都不能对刘彻说。当局者迷,就算他说的句句在理,刘彻也还是能找出卫青的过失。身为天子,杀一个人太容易,深谙帝王之道的刘彻就更是手段高明,即使他明着不杀让卫青,让他身在高位举步维艰的政治困局做起来也会易如反掌,世态炎凉趋炎附势之辈何其之多,但凡卫青入局,从红极到失宠人言可畏,一代名将身败名裂的危险如影随形,对珍惜名誉的卫青而言,流言中伤和巨大的心理落差都足够把他折磨死。
“张骞,抛却朝事,你也无话可说了吧。朕知道你在想皇后他们站在下面什么也代表不了,可是那佩玉分明一对,如何解释!”
张骞平声说:“尚有距离,形似之下陛下未必看得真切。”
张骞的说辞令刘彻非常火大,既无外人在场,单论感情这么分明的事情他张骞也含糊其辞,分明时不肯在他面前讲真话!
刘彻一甩宽袖道:“朕这就带你下去看个真真切切,然后再当面质问陈娇,看她如何说辞!”
“陛下不可!”张骞连忙拦住大步要走的刘彻道,“陛下可曾想过万一这是一场误会,依天后的烈性高傲,陛下与她的关系即使再牵涉出三皇子也覆水难收了。”
刘彻的动作果然一滞。他身为人夫人父失责在前断送爱子,多疑在后怀疑正妻,凭着陈娇的高傲,刘彻现在仅剩的最后三年也未必能够再挽回她的心。
刘彻现在是嫉妒,是生气,是愤愤不平,可是这些建立的前提都是他越发想要独占陈娇身心,都是想要把她牢牢的留在身边决不允许其他男人有丁点非分只想。可是举国臣民皆知陈娇星宿转世神通天人,他作为天子不能不顾一切江山社稷违拗天意胁迫强留她在宫中,所以他一旦再做错,让她真的心灰意冷,那么他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还有比现在这样不理不睬不见不问更坏的结果。
刘彻猛地锤了一下廊柱,深情烦躁难耐,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他觉得自己憋屈郁闷的都快要疯了。
“陛下稍安勿躁,不如给下臣几日时间,让下臣和内子想办法在天后那里打听佩玉来源,再来与陛下定夺。”
张骞怕急脾气的刘彻真的烦狠了暴怒起来不顾一切,也想出拖延之法先稳住圣心。
刘彻一时间焦躁难安,来回踱了几步,再猛地转过身看向廊下,已然没有了陈娇和卫青,远远听到的是有宦官用尖细嗓音高唱的凤驾起鸾声。
刘彻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道:“也就如此罢了。”
两日后再宣室殿书房,张骞正在向刘彻禀报陈娇那枚佩玉的来历。
“原是早几年天后在甘泉宫养身体的时候江都王送来的一对墨玉貔貅,天后觉得那佩玉颜色太重不适合往日佩戴,栗太后出殡那日天后礼服庄重才正合适拿出来配了衣裳……”
张骞话说道这里苏一已经小步走了进来,行礼禀道:“启禀陛下,大将军长平侯卫青求见。”
这个时候听到卫青的名字,难免让刘彻皱起眉头,不过卫青不会无事请见,此来必有要事。刘彻与张骞对视一眼,张骞很有眼色,起身拢袖道:“臣告退,陛下若有召见,臣再入殿。”
卫青进入书房的时候刘彻已经褪去了满脸的疑惑与不悦,收拾好心情端正的跪坐于紫檀长案后面,听到卫青拜见的声音放下手中竹简平声道:“仲卿来了,何事?”
卫青抱拳正色道:“陛下半月之前口谕臣积极准备前往朔方郡带兵,臣已准备停当,特来向陛下请旨。”
“恩,是有此事。”刘彻这几天除了处理朝事就是琢磨卫青跟陈娇的关系,这时才想起之前跟卫青讨论过派他前往朔方练兵布置下次对匈奴作战的事,骤然提起还有些恍然。
不过刘彻的城府颇深自然不会让卫青看出他来,他向背后的椅靠上微仰,下场的双眸凝视着低头的卫青,薄唇边弯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仲卿这么快就都准备好了,长安之内就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
天子在征讨匈奴这件事上几乎与卫青观点一致一拍即合,卫青曾经多次向天子请旨出征,天子都是爽快答应,勉励有嘉,从来没有想今日这般神情和莫名其妙的盘问。
不过卫青身正没有多想,虽然疑惑却实在答道:“臣家中一切安好,并无牵挂。”
“呵。”
卫青听到主位上的天子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心中更是疑惑起来,不知到底天子有何深意。他抬头不解道:“臣愚钝,陛下请明示。”
“没什么,朕是随便问问。”刘彻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仲卿,朕看奏章有些累了,暂且不谈兵事,与你闲话几句。今日早间御工坊送来几样配饰,朕看来看去也不甚满意,忽然想起仲卿在栗太后国葬上佩戴那枚墨色佩玉,不知从何处而来,那般玉料朕也想定做一枚。”
玉料?卫青是在没想到天子会放下军国大事先问起这等不起眼的微末小事,当下也搞不清楚天子的用意,只是奉命思索起国葬那日的配饰。
其实卫青对这些配饰也不太上心,都是夫人陈琼为他选配打理,不过国葬必将大典,想一想卫青也有了印象,当即便回禀道:“陛下,那枚墨玉曾是陛下所赐,臣一直小心供奉,那日国葬内子见其庄重才请出来配在臣腰间。”
“朕赐给你的?”刘彻定在卫青身上的那双饶有兴致的凤眼忽然变了,眼中的试探瞬间变作不可思议的惊讶,讶然道,“朕赐过此物给你?”
卫青点头道:“多年前陛下在上林苑令臣骑射比试,臣当时侥幸胜出,天恩浩荡陛下就赐了臣这枚佩玉。”
卫青所言属实,但他有意避过韩嫣不谈。这些年他跟随天子早就深知他的主上对自己过去的错误判断讳莫如深,除非他自己低头否则任何人提出都不会得到好结果。当年天子宠信韩嫣听信他的一面之词已是不该,所以卫青绝不会主动提起韩嫣这个人。
但是卫青不把话说明白刘彻这个日理万机随手打赏的皇帝又怎么会记得八|九年之前的事。只是他没想到卫青会这么回答,一时间也没了其他说辞,给卫青颁了手谕就让他离开了书房。
卫青走后刘彻立刻让苏一召回曹小北。
当时刘彻一个“查”字可忙苦了曹小北,这两天曹小北为了个佩玉用各种渠道打听,到现在都还没什么头绪。刘彻把他找来一句话就让他差这些年赏赐给卫青的物品,有指定了在狩猎时赏赐,这会没多少功夫就查到了天子建元三年赏给卫青的墨玉貔貅,再一对照正是江都王刘非进贡给他和陈娇的那一对。
这下刘彻是真没话说了,得知这对佩玉的由来他不仅一阵心烦,感觉就像自己打自己的脸,憋屈的有些透不过气。
可是即使得知了真相刘彻也还是不舒服,就好像在心中种下了疑窦,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的相信自己判断错误,朱红廊柱下两道和谐般配的身影就是他心中的刺,一下一下,刺的他辗转难眠,除非,他能亲自验证卫青对他的阿娇绝无半点邪念,否则,哪怕只是想,他也不会放过卫青。
☆、第304章 刘彻检讨
当天下午刘彻忽然获悉朝鲜王部队攻打了已经被割让给汉朝的朝鲜东部襄城,为了稳定辽东防止朝鲜国暗通匈奴作乱,刘彻当即发出召令命陈君爱为征辽将军赶往辽东歼灭朝鲜部队,并下旨令卫青十日内动身赶往朔方郡,防止匈奴趁乱出兵袭击河西地区。
几日后刘彻站在司马门的门楼上看着卫青及其侍从卫队快马离开长安,再心中隐秘的角落竟然略微松了一口气。
当晚建章宫瀛台揽湖岛的影岚殿里,小寒惊讶又惶恐的跑进内室向正在闲适翻看棋谱的陈娇禀道:“娘娘,天子来了。”
陈娇亦是一怔,自从她纵情建章宫岛屿美景之后刘彻就从来没有主动见过她,今日竟然能找到这影岚殿,确实令陈娇有些吃惊。
陈娇还没来得及放下棋谱做出回应,刘彻就已经跨步入内,精巧的后殿在他的大步下咫尺便到身前。
陈娇站起身面无表情的看着刘彻。
刘彻本来面容沉静,见到她目光戒备的看着自己反而笑了,环顾四周道:“这座宫室修的精巧,若非皇后在此,朕还真是要错过了。”
陈娇没有说话,看着刘彻谈笑风生的样子仍旧面如冷霜。
“都下去吧,朕跟你们天后说几句话。”刘彻全不在意的说,也不管陈娇对他何种态度,径自踱步过来看着棋盘上的黑白棋局,而后悠然道:“春秋时廉英作廉氏棋局,皇后摆的可是其中一局?”
刘彻对棋艺研究颇深,更兼才智过人,往往感兴趣的棋局都会过目不忘,是以一眼就认了出来。
“正是。”陈娇不看刘彻也不看棋局,只是淡声回了一句。
刘彻看了一会棋局顺手执起一枚黑子笑道:“皇后有兴趣与朕接着下?”
汉时白子为贵,刘彻身为天子却自觉选了黑子,这就是有意礼让陈娇向她示好。然而陈娇对他的示好却无动于衷,冷淡道:“毫无兴趣。”
刘彻亚种的不悦一闪而过,不过瞬间就恢复了平静,放下棋子道:“荆山玉是好棋玉,只可惜皇后这棋子虽然温润至极却还不是最好的,若是得白子为淡紫透光的荆山玉,才是上上佳品。”
“天子,午膳时辰已到还望天子早些离开。”陈娇看都不看刘彻,甚至不想接他的话,语气里已经带出几分不耐烦,显然下了逐客令。
刘彻当然听得出来,但他却故作不明道:“如此说来皇后也没用午膳,不如朕在龙舟上请皇后泛舟游湖,一同午膳可好?”
陈娇不想再跟刘彻浪费时间,转过头看着他直接道:“不好。”
“若你有兴趣任何地方随你赏玩,只是我陈娇无暇奉陪。”陈娇说完就养着下颌目不斜视的向外面走去,可是才走了两步就被刘彻一把拉住。
刘彻力道极大,让猝不及防的陈娇踉跄一步,险些跌到他身上。这一拉之下陈娇火气一下就窜了起来,回头怒视刘彻喝道:“刘彻你干什么!”
第18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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