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西南上前来行了个礼,因为太过高兴,眼圈竟红了一红,转身与丁火灶笑说:“可算是回来了!娘的!我这一日饭都没吃饱过,还受了许多鸟气,娘的!”不过才落魄潦倒了一日,言行间竟带了些江湖习气出来。因晓得青叶的心思,忙又与她道,“殿下正在宫里头忙着,怕你担心,叫我先回来跟你说一声,叫你放心。放心罢!再也无事了,天下太平了!”
青叶仔细一瞧,见他脸色果真有些憔悴,便道:“你快些回家歇息去。”
回到家中,青叶亲自下厨,做了怀玉几个爱吃的小菜,然而左等右等,他却并未回来。心下不由得有些失望,却又不好意思去问夏西南。不必问也知道的,他定有许多事情要做,不可能成日里与她腻歪在一处的,然而还是悄悄溜到院门口张望了几回。
深夜,青叶正在熟睡,忽听胡同口有急促马蹄声传来,马蹄声渐行渐近,她知道是怀玉回来了,一骨碌忙爬起来,胡乱披上衣裳,才出了屋子,便见怀玉推开院门急急而来。他早上便是从这胡同出去的,不过是一日未能见到而已,因为挂念与担心,这一日便像是千秋万代一般的久远。因心中过于思念他,反而有些情怯,竟不好意思奔过去扑到他怀里,只红着脸,倚在门框旁看着他轻轻笑了一笑。
满天的星光下,怀玉一脸的疲惫,看见她笑,略一驻足,远远地对她笑看了一眼,忽地大踏步过来,一把将她抄起,进了屋子,抬脚将门从里头踢上了。
她问:“回来啦?”
他说:“回来了。”
她又问:“无事啦?”
他嗯了一声,答说:“无事了。”
☆、第121章 侯小叶子(五十八)
怀玉将她轻轻放到床上,三两下把外裳扯下,随后便俯身亲了上去。她却将他拉到身畔,笑说:“咱们安安静静地说一会话。”
怀玉道:“小叶子,我——”时,她也正好开口说了一个“我”字,二人相视一笑,怀玉便道,“你先说。”
青叶忽地把头钻到他胳肢窝下,拉过他的衣衫下摆把自己的脸遮上,拿手捶他的胸膛,两条腿乱踢乱蹬,吃吃笑道:“你先说,你先说。”
怀玉正色道:“我明日将要远征漠北,大约要一两个月才能回来。”
青叶一怔,头从他衣衫里霍然伸出,呆呆问道:“才回来,又要走?”
怀玉道:“一两个月而已。”见她一脸的失望与不高兴,便安慰她道,“那边的仗打完,一日也不耽搁,尽早赶回来便是。”
见她始终不说话,且眼内有隐有泪意,心生不舍,却也有喜悦,遂与她笑道:“你若是吃得起苦,我倒可以想个法子叫你跟了我去:你明早穿了我的衣裳,扮作我的侍从跟过去。”又道,“到了那边,我可以领你去看看沙漠,那里荒凉得很,风一起,漫天的沙尘,无事时看看月亮,吹吹风,吃吃沙子,倒也有趣。”言罢,笑了几声。
青叶正自难过,也未听出他是玩笑话,望着床头帐幔上摇曳的烛火影子,捧着脸幽幽道:“不去。你去打仗,我跟过去做什么,反而要拖累你。”翻他一眼,复又垂首幽怨道,“今时不同往日啦,我年纪大了,再也吃不起长途跋涉,一路颠簸的苦啦。”
怀玉被她老气横秋的语调给气得笑了,便拿手弹她的额头:“敢在大你七岁的表叔面前说自己上了年纪,可是找打?”又问,“你适才要说什么?”
青叶闷闷道:“我忘啦。”
怀玉作势要挠她痒痒,她便赌气道:“我做了你爱吃的菜,你总也不回来,我都端去给夏西南吃了。”
怀玉一听夏西南的名字便来了气,嗤道:“这厮倒娇贵得很,一路上我都未抱怨一声,他竟然敢嫌饭食粗糙,难以下咽;我好好的,他竟敢闹头疼闹肚子疼。”
青叶推他:“你明早还有要紧事,天不早了,你走吧。”言罢,自己寻了一把小剪刀,窝在被窝里剪起了指甲。她剪,怀玉坐在床头看着她,伸手在她剪刀下面替她接着。
待指甲剪完,打个哈欠,问了一声:“咦?你怎么还没走?”一头躺倒,拉了被褥盖在身上。
怀玉无奈苦笑,把被褥掀起一角,硬挤上了床。
青叶转身向里,不理他,也不说话,只是肩头微微抽动,怀玉伸手摸了摸她的面颊,果然流了一脸的泪水。怀玉暗暗叹了口气,将她往里挤了挤,贴着她的后背躺下,从她手中用力拉过一半的被褥盖在身上,伸手欲要将她揽住时,她却拿胳膊肘顶他,被他捉住,攥在手里,她又坏心眼地踢他的要害,被他伸腿盘在身上,一下也动弹不得。
他在她耳旁问:“我本来已被流放了,却又在一日之内被召回京中,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她问:“是你答应去漠北征战,才召你回来的么?”
他一哂:“差不多。”又再四与她保证道:“乖小叶子听话,这回是最后一回了。”
青叶在他怀里抽抽搭搭地哭了许久,也听他说了许久的情话。诸如“我在皇陵的那几日叫人挑了好些上好的杉木,给你我各打了一副棺材备着。我将来若是战死,你也活不成,即刻得去地下陪我”,又诸如“我不在是时候,若是听说你又多看了哪个一眼,回来我便去把他给砍了,你说可好”。等等。尽是些混言混语。
青叶才听他说了一句,便像是被掐住七寸的小蛇一般,软软地窝在他怀里,再也无法与他负气,抱怨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因为这情话听得心满意足,甜得身上鸡皮疙瘩起了一轮又一轮,觉得天上人间也不过如此,真哭也变为假哭。待他说到“将来你我成亲之后,我寻一处地方,里面栽满桃树,每到桃花开放之时,你在树下说笑,我坐在一旁吹笛子与你听”时,终于在他怀里美滋滋地睡了过去。
四更天将过,外头还黑蒙蒙的,怀玉早早起身,悄悄下了床,虽然与云娘及丁火灶说话时轻声细语,但还是把青叶惊醒了。青叶慢慢睁开眼睛,见屋子内灯火透明,怀玉已穿戴完毕。他今日身上是山字纹铜铁铠甲,甲衣内衬钢片,战袍上密缀铜星,足蹬一双战靴,行动间,身上哗啦作响。她从前在日出丸上也看过一回,但那回因为恨他怕他,不敢看他,也因为眼睛哭肿了,没能看清楚他。
今日再仔细一瞧,才发觉他身着战袍铠甲真是说不出的雄姿英发,飒爽矫健。看得太过出神,不知不觉间,就“咕咚”咽了一口口水,忽觉心头燥热,伸手取过床头的一壶冷茶,自己为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一口气喝光了。
怀玉收拾好,欲要到外头去,青叶以为他就此走了,忙掀了被褥从床上跳下来,赤足跑过去,从背后抱住他,把脸紧紧地贴在他背上。怀玉拉她的手,一下,没拉动,再一下,还是没拉动。一时性起,转身将她一把揽住,低头欲要亲她时,见她半边脸上都是甲片的印子,不觉好笑,问她:“不生我的气了?”
青叶满脸的陶醉,痴痴道:“你穿上铠甲真好看。”
怀玉得意发笑:“怪道你要抱住我不放。”
青叶愈发陶醉:“嗯。我家夫君威风凛凛,真想带你去街上转上一转,叫对面老板娘知道你是我家夫君。她早前还领我去看你迎亲,说叫我见见世面,看看三皇子是什么模样儿。嘻嘻。她不知道,比起迎亲时的三皇子,身着铠甲时的三皇子才是最最好看的。”
怀玉笑说:“这还不容易?等我回来时,你邀了对面老板娘去城外看热闹,迎我进城,到时我当着她的面亲你都不在话下,也叫天下人都知道你与我侯怀玉乃是恩爱夫妻。”
青叶把脑袋偎在他颈窝里,并未认真听他的话,嘴里只管自己唠叨自己的:“真好看真威风,真威风真好看。”
怀玉瞅瞅她抑制不住迷醉的面孔,一时间,心口发烫,自信膨胀,对天思索良久,终于下了决心,伸手开始撕扯拉拽身上好不容易才穿上去的铠甲。这铠甲有护膊,战袍,护胸,铜镜,战裙,穿到身上费了许多工夫,脱,也同样不易。因为心急,扯了许久,一样也没扯下来,又怕耽误了祭牙旗、祀五兵,急切间,将青叶半推半拖地拉扯到床前,抱住她一同往床上倒去。
青叶被他抱在怀中,随着他的前倾慢慢向后仰倒,生怕被他压疼,连忙伸手去推,碰到他胸前的冰冷的甲片,手指拂动之处,响起甲片相互碰触的清脆声响,不知怎地,身子竟被这声响激的战栗不已。微微睁开眼睛,透过一排长长的睫毛偷眼去瞧他,见他嘴角紧抿,一脸的急躁与不耐烦。
他的唇覆上来的时候,她也终于仰面躺倒在床上,心里怕耽误他的正事,却又贪恋这一刻的时光,手虚虚的顶在他的胸膛上,心里面犹豫不决,脑子里胡思乱想,想着外面云娘等人都在,叫人听见却不大好;想着他每回都爱说她是祸害精,害他不浅,明明是他自己骚气又放浪才对。
心里面想着煞风景的事,眉梢眼角在不知不觉间却带出些撩人的□□来,左右躲避他的唇舌时,身上寝衣的纽扣松开几颗,半露的香肩与两根排成一字形状的锁骨几乎晃花了他的一双桃花眼,使得他更挪不开眼睛。
她如今娇气得很,又会作,怕身上的甲片会硌疼她,遂极力克制着自己,手撑在她的上方,看她红着脸蛋,看她微微地眯着眼,看她一头青丝散乱。
定定地看了许久,方慢慢俯身向下,亲吻她的鬓角与眉心,听得到她也在微微喘息,脑子里轰的一声,冷静与克制力顷刻间土崩瓦解,再也按捺不住,手伸到她的寝衣里面轻轻重重地爱抚,其后停留于她的腰间,摸索那一根细细的带子。
她明明动了情,却不肯顺从他。在他身下吃吃笑着,左右扭动躲闪,掐他的手背,拧他的脸,揪他的头发,抓他身上的甲片。怀玉心急,俯下身,贴在她耳畔诱哄道:“乖,听话,不要乱动,不会弄疼你。”
事实证明,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更何况是身怀绝技的侯怀玉。直至外面有人隔着窗子催,怀玉方才起身理了理一身移了位的铠甲战袍,再亲了亲她的后脑勺,道:“在家里等我。”
青叶伏在床上抽抽搭搭地哭了出来:“你要早些回来,平安回来。”
怀玉道:“放心。”把她的手从身上拉开,塞到被子里,又叮嘱道,“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听云娘与夏西南两个人的话。我走了。”
青叶伸手从脚踏上拎起自己的一只软底鞋,猛地往他身上掷去,口中嚷道:“你要是不平安回来,我就跟旁人跑啦!”
怀玉已掀起珠帘,正要往外头去,听得耳后风声,伸手将她的鞋子一把接住,往怀里一塞,笑了一声,道:“我昨晚说的话都是真的。放心罢,小叶子,我若果真战死,必定要带你上路的,哪里还能容许你跟旁人跑。”
三月廿三日,怀玉率十万大军,浩浩荡荡,一路向北去了。青柳胡同内的日子却还是照常,青叶睡至午时起身,用罢饭,叫云娘备饭食去胡同口喂猫,云娘笑说:“我叫火灶等一时便把猫抱到家里来,省的你一趟两趟往外跑。殿下不在,咱们还是少出门为好。”
青叶点头称好,与丁火灶两个一起出去抱猫,才出院门,见东风东升几个跟门神似的守在门口,登时吓了一跳。走到胡同口,又见三五个男子分站在左右的柳树下,这些男子虽作寻常市井小民打扮,但个个身形高大,身子挺得笔直,神态与闲散的小民全然不同。
她不过伸头往街上张望了一下,想看看青官可有回来,立时便有人过来阻拦道:“姑娘请回。若要些什么,回去吩咐人即可。”
她与丁火灶抱了玉官,急急的又折了回去。这一二个月内都不能出这胡同,固然有些不便,但想想,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也晓得怀玉是为自己好,便也罢了。
三月廿三日的傍晚,昏睡了许久的皇帝终于醒来,心里万般思念孙儿,遂叫人去赵府探视阿章,送些阿章爱吃的吃食过去。赵献崇率三个儿子跪在府门口,身后是怀玉调遣过去的兵士,黑压压地跪了一片,也数不清有多少人。赵家父子口称罪臣,连连向皇宫的方向叩首,却死活也不放人入内看阿章。皇帝派去的人无奈,只得无功而返。
皇帝明知会是如此,听了禀报后,却还是吐了血,其后一口气没能提上来,当场昏厥过去。再醒来时,也没有说什么话,只是长久地在寝殿内默坐。怀玉兵权在手,世子阿章被禁于赵府,二皇子怀成已成了无论死活都无人在意的落毛凤凰一个,如今这势,在谁的那一边,已是不言而喻了。
☆、第122章 侯小叶子(五十九)
至晚,将要安歇之时,亲卫军统领袁来保入宫复旨,皇帝将身边人等都屏退后,方才道:“你说。”
袁来保道:“……明里暗里的人数加起来大约有三五十名,皆是三殿下的亲兵。人数虽不如臣原先料想的多,但众所周知,三殿下手底下的人个个好身手,这些又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强中之强,仅听命于三殿下一人……”
觑了觑皇帝的脸色,又道:“臣若带上一千人马,一日之内必能将这些人一网打尽,但若是交战,必少不了一场恶战。这也便罢了,那一带的街市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最是热闹,胡同周围尽是些食店、客店、酒肆等各色铺子,恐误伤无辜民众,引发百姓惶恐。臣斗胆猜测,这大约也是三殿下未将人藏于僻静之所,放心地将人留在那胡同里的缘故……”
皇帝道:“朕只是叫你去打探下消息而已,何时说过叫你去与人交战、将人一网打尽了?”又道,“没有朕的准许,不可轻举妄动。若是惊动了朕那爱江山更爱美人的好儿子……”言罢,觉得自己说的话竟有几分好笑,连连干笑数声。
袁来保不敢搭话,许久,方才道:“陛下放心,臣只是使了几个人去那胡同周围打探了一番,并未惊动里面的人。”
皇帝冷哼:“逆臣贼子,既有恃无恐,却还要煞有其事地提条件,大约是怕朕死的不快,临行前还要再膈应膈应朕……”
袁来保听得一头冷汗,不知皇帝到底是何用意,便又低声说道:“三殿下的亲兵将青柳胡同围了个水泄不通,里头的人不见出门来,生人更是混不进去,因此里头的消息臣无从打听……”
皇帝挥手道:“知道了。你既无法,将人都撤回来罢。”
三月三十日清晨,怀玉率大军抵达漠北,十万人在古城下安寨扎营,埋锅做饭。在这里镇守过数年,城内外的地形早已熟记于心,连伺察敌情的探子也未派出,只策马到城门下,亲自用箭矢绑了一封劝降信射入城内。守城的鲜卑人拾了这信,急忙送交正在巡城的一名头目手中,这头目展开看了看,字不认得几个,城下密密麻麻的人头却是看得见的,心中慌乱,忙忙策马去单于的新府邸送信。
呼提拉颠簸流离的日子过的够了,也穷怕了,占城之后,头一件事就是忙着抢东西。直抢了好几日,把这城内洗劫一空,想着要犒劳一下自己,便带领手下黑白昼夜地饮酒作乐,有手下劝他一鼓作气再去旁的地方也抢上一把,被右大将乌孙拊离给劝住了。
这头目信送到单于府邸之时,呼提拉昨日饮酒作乐到深夜,此时尚未起身,因他性情乖张,身边伺候的人皆不敢惊醒他,头目正急得跳脚,忽闻右大将乌孙拊离也来了,慌忙迎将上去,将这信呈于乌孙拊离看,慌道:“大事不好了!”见乌孙拊离看得仔细,便又道,“汉人最是讲究,一封劝降信还要盖上两个章。”
乌孙拊离将这信前后看了两遍。字确是怀玉的字迹无疑,上款一方阴文图书,刻‘侯怀玉之印’,下款一方阳文,乃是‘子琛’二字,如当初所约定的一模一样。看罢,与那头目道:“晓得了,你且下去罢。”看完,将这信塞到怀内,转身出去部署去了。
四月初四中午,皇帝一觉醒来,自觉精神好了许多,扶着人去御花园内走了一走。容长一高兴非常,笑道:“陛下少操些心,慢慢将养着,不几日便会康健如初了!”皇帝一笑,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午时,皇帝正在用膳,忽有捷报自漠北传来。毫无悬念的,怀玉大败鲜卑人,呼提拉的头颅被右大将乌孙拊离砍下,其后率人开了城门将怀玉迎进城内,至此,与漠北一带为祸多年的鲜卑一族终于被斩草除根。如他远赴漠北之前所说的那样,这一战,无有将士伤亡。他用兵,果然令人放心。
朝野上下虚惊一场,此时无不欢欣鼓舞。皇帝面上却始终淡淡的,未见得有多喜悦,用罢午膳,吩咐摆驾宗正寺。
怀成在宗正寺内的饮食上并未受多少委屈,却也没有受到一丝的优待。因宗正寺卿为人刻板方正,最是看不惯怀成素日里的做派。加之短短几日内,王妃病逝,王妃的娘家被抄,世子已成俎上之鱼。人人都晓得他要做一辈子失意皇子了,便是连命能否保住也不得而知,因此这宗正寺上下无有一人欲向他雪中送炭。他被关押的这些日子里,对外头的事情竟是一无所知,正是一无所知,愈是惊惧害怕,这十数日内,身形便瘦下去许多,手臂上的剑伤也未好透,人看着也有些萎靡不振。
皇帝驾临时,他原本正在盘腿在屋子里的木板床上呆坐,听得外头的动静,心内一慌,急忙下床前去接驾,到得门口,才发觉急切间鞋子竟穿反了。
皇帝下了肩舆,负手慢慢踱至屋子内,抬眼左右看了看,在屋子内唯一的一把木椅上落了座。容长一欲要跟进来伺候,皇帝摆摆手,命他去院门口候着。
怀成过来,双膝跪倒在冰冷的泥土地面上,哽咽道:“爹爹,儿子知错了,已经反省了这些日子……儿子心里想爹爹,也想阿章,求爹爹将儿子放出去看阿章一眼。”
皇帝举袖欲为怀成拭泪,手抬起来,在碰触到他脸庞之前,忽又生生收住,道:“爹爹今日便会放你回府。只是,你的王妃前些日子得了急病,未能救回来,已然……章哥儿如今在赵献崇的家里。他被三郎接走的时候,风寒已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受了场惊吓,夜里时常做恶梦,但宫里头的几名太医都跟了去……赵献崇想来也不敢苛待他,眼下应当好了罢。”
怀成一时惊住:“阿章怎么会在赵献崇家里?儿子的媳妇儿好好的,为何又会得了急病?”见皇帝不语,心内霎时明白了大半,自己担心了这些日子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终究是不甘心,咬牙问道,“可,可是三郎?”
皇帝这才点头,道:“是他……本想将你关上个一年半载的,但爹爹也就在这几日了,因此想着将你放出去,你出去后与你媳妇儿上柱香,她年纪轻轻……也是福薄之人。”
见怀成面现惊惧之色,温言宽慰他道:“爹爹如今虽已被,被……”费尽周身的力气,始终未能说出“被他架空”这几个字来,虚汗却先出了一身,“爹爹自会尽力护你父子的周全,你若看开一些,将来说不定还能做一世的闲散王爷。”
怀成不死心,扯住皇帝的衣摆,愤然道:“陛下竟认命了么!他凭什么?他凭什么?有儿子在,他凭什么越过为嫡为长的儿子去!陛下不是将他的兵权都收回来了么?陛下即便还生着儿子的气,不是还有阿章在么?陛下难道竟忘了么?他生母乃是西域外邦女子!陛下这般纵容他,使得臣与阿章落到这般地步,陛下不怕母妃在天上伤心!?”
皇帝冷冷看他,鼻子里哼笑一声:“凭什么?就凭你被关押在此,而他手握重兵!就凭你父子二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就凭他心狠手辣心机城府更甚于朕,就凭他守得住我侯家的江山!”将怀成一把推开,也不用人扶,站起来径直走了,到得门口,忽然又转身说道,“朕许是大限将至,如今已看开了许多,二郎也看开些罢。”
守在院门口的容长一见皇帝踱了出来,慌忙小跑过来,说道:“陛下,已到了服药的时辰了。”
皇帝回到寝殿,喝下药,独自静坐了一时。容长一过来,问皇帝可要看看奏章。自捷报传来以后,奏请册立三皇子怀玉为储君的奏章便雪花似的报了上来。皇帝鼻子里嗤一声,摆摆手:“搁着罢。”又吩咐,“去请贵妃来。”
因为怀玉回来了,且大权在握,乌孙贵妃又不想去京郊的皇家寺庙度过余生了,听闻皇帝有请,倒有些吃惊,问容长一:“可知道是什么事情?”担忧他不行了,又生怕他说出“朕准你去出家了,去罢”,届时覆水难收,倒叫人为难。
容长一道:“这个,臣也不甚清楚。只是,”左右看看无人,方低声回复道,“陛下今日精神好了许多,傍晚去了宗正寺,与那一位闭门密谈许久,臣猜测,大约是要放他回府了……这才从宗正寺回来。”
贵妃点点头,心里头还是不明白皇帝召自己前去所为何事。妹史过来,与贵妃妆扮收拾了一番,一行人随着容长一去了皇帝的寝殿。到得皇帝的寝殿时,天色已然暗沉下来,殿内烛火辉煌,亮如白昼,皇帝正端坐于书案前,一纸诏书平铺于案上,代替镇纸压在诏书上方的,乃是皇帝的玺印。
贵妃敛身行礼,皇帝端坐不动,待她礼毕,方挥手命容长一及妹史等人退下,与贵妃道:“你来与吾研墨。”
因皇帝向来嫌弃她文理不通,一手汉字又写得如同虫子爬,从未叫她伺候过笔墨,贵妃难免心内暗暗嘀咕,却也依言上前,将袖子挽了一挽,取清水施入砚台,再取过墨锭,在砚池中慢慢研磨,不一时,墨汁的清香慢慢氤氲开来。
皇帝看她手法并未出错,似是赞许地轻轻点头,待到墨浓时,随手取过墨玉笔筒里的一支狼毫,舔了舔墨池,落笔之前,却重重地叹了口气,蹙着眉头思索良久,狼毫悬在半空之中,笔尖的一滴墨汁欲落不落,看的贵妃心里头猫抓似的痒痒,终是没忍住,问道:“陛下有何烦心事不成?”又试探着问,“陛下召臣妾来,便是叫臣妾过来伺候笔墨的么?”
皇帝才要答话,忽听外头袁来保求见,索性搁下狼毫,命他入内,贵妃暂且避到屏风后头去。袁来保进得殿内,叩首毕,禀报道:“臣等已将二殿下护送回府内了。”
皇帝点头,问:“人都调遣过去了么?”
袁来保回复道:“三千亲卫都已交付与二殿下了。”
皇帝颔首:“你去与他说,叫他且安心歇息,明早叫他带人入宫。朕有要事要与他说。”
第5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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