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本要入内向怀玉请罪的,见门没关死,便往屋内探了下头。屋子内,青叶坐在怀玉的腿上,而怀玉把头扎在青叶的怀里,二人低声呢喃,不知在说些什么,许是诉说别后离情,许是倾吐衷肠。云娘面上悄悄一红,心内安定,微微笑了笑,悄悄带上门,转身走了。
直至云娘进了屋子,点了灯烛,二人方才察觉夜已深。青叶要为怀玉的额上涂些药膏,怀玉止住她:“这些伤算什么,不打紧。”他历年带兵打仗,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有许多,这些许的小伤自然是不放在心上的。青叶却不依,取来跌打膏,挑了指尖大小的一块,在他额上仔细涂开了,这才放心。
怀玉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起身穿衣要走,青叶把他的干净衣裳藏起来,抱住他的大腿不放手。衣裳被他夺去后,她便又勾住他撒娇耍赖:“不要你走!不许你走!”
自跟他以来,她当着他的面便将不舍与依赖诉诸于口却还是头一回,怀玉笑了一笑,一把将她的脑袋揽过来,重重地按在胸口上,把她的脸又压出几道印子。良久,方温言道:“乖,今晚自己睡罢。我还有事情要做,明后日得了空再来。”
青叶连连追问:“你要回去做什么?做坏事么?你要抽打王妃么?她人其实并不像坏,我心里头都晓得的。若我是她,也要生气做傻事的,总之不许你把事情闹大,否则我将来怎么同她在一个屋檐下过活?晓得么?记住了么?”
怀玉横了她一眼:“还以为你是舍不得我,却原来是担心我回去打人。混账。”
青叶拉拉扯扯地把怀玉送到院门口,再四叮嘱他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怀玉便送她一句:“晓得了,啰嗦!”
青叶当他答应了,心下一松。云娘也是欣慰,在她身后悄悄夸奖她道:“姑娘真真是良善之人。将来进了府,若是也能把心放得这样宽,这一辈子必能自在度日的。”
因她说起进府一事,青叶便问:“如今已是三月里,眼见着要进四月了,我还要去褚府么?”
云娘因她担心了这些日子,好不容易见到怀玉,面上才有了些许的笑意,便故意取笑她:“姑娘大约是等得心急了。放心罢,不论去不去褚府,姑娘都要坐上大红花轿嫁与殿下的。”
青叶却黯然苦笑,半响方道:“大约是因为我入宫遇着二殿下坏了事……经他一宣扬,这下只怕宫内人人都知道我是假千金,真贫女了。不过,这样也好,我连褚府都不用去了。”
云娘忙喝住她,与她讲道:“不许胡乱猜测!不去褚府,是因为太子殿下驾薨,禁嫁娶,待过了这一阵子,殿下自会安排妥当,无需姑娘来操这个心。”又道,“这些事情,你当殿下会纵容下面的人闹到人尽皆知?陛下也最是忌讳天家家事外传,知晓这事的人,顶多也就那几人而已。即便闹出去又怎样?假千金又怎样?只要殿下待你的心是真的就成!”
青叶便想起怀玉所说的那一番讨谁的喜欢都不如讨他喜欢的话来,因此对云娘所说的话深以为然,心内也觉得高兴,便将去褚府一事丢开不提了。
怀玉回到府中时已是深夜,文海尚未入睡,正领着奶娘在候着他。怀玉回京,她自然也得知了消息,晓得他必定要来找自己算账的,因此迟迟没有安置,只等他来发落。
听闻他进了府门,便带人到门口去迎接,奶娘也跟在她身后,按着眼角,有一声没一声地哭。文海看她已瘦得脱了形,也是心疼,不由得叹口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跟你说了,却不听我的话。我自会为你求情,休要害怕。”口中如是安慰奶娘,自己心里却慌得不轻。
怀玉回府下马,果然径直来了她这里。他这回不是独自过来,身后竟然还跟着数个挎刀的侍卫。看见文海等一众人候在门口,并没有停顿一下,瞄也没有瞄她一眼,大步流星地跨入屋子里去了,几个侍卫则黑着脸堵在门口。
奶娘上下牙齿碰撞,格格有声。文海强按下自己心头的慌张,给奶娘使了个眼色,叫她先不要自乱阵脚,其后忙忙地跟进了屋子。
使女泡茶端上来,文海从托盘上取过一盏,双手奉与怀玉,见他额上嘴角有伤,料想必是在宫内挨了打,又是心疼又是忿恨难过,心内百转千回,只问出一声:“殿下……不打紧罢?”
怀玉并不落座,也不接茶,只站在屋子中间,双手负在背后,直直地盯着她的双眼,冷笑了一声,方咬牙道:“赵四儿,你好大胆子,竟然连她,连我的人也敢算计?我倒小看了你。”他说话时面上是一派云淡风轻,额上却隐有青筋暴起,显然已是怒极。
他嘴里的那个“她”字也咬得极重,文海便将茶盏重又放回到托盘上,脸上堆出来的笑也挂不住了,到底比没有见识的深闺女子硬气,心内虽然惊惧,却还是撑住没有当场哭出来,也没有在他面前跪下求他饶恕。
屋内一众使女见状不妙,呼啦啦地早已跪成一片。奶娘也是悔恨不已,跪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哭个不住。悔自己管不住嘴,恨怀玉把那狐狸精捧在手里,却不把她家小姐放在心上;心里边担心着自己,又心疼着小姐,脑子里乱成一团,不一时便将胸襟前的衣裳哭湿一片。
怀玉又冷笑:“你想要在我眼皮子底下害人,也得有那个本事才成……赵献崇虽是武职,书没读过几本,处事却也谨慎,为人算得上仔细稳重,只是不知为何会生养出你这样的女儿?眼下的局势,你自己看不出,难道没有赵献崇说过么?”自上而下地冷冷睨她一眼,又道,“你与他是怎么勾结到一处的?因为你,使得我为陛下所疑虑,处于这样的境地,于你,于你赵家到底有何好处?莫非是说,他许了你什么我给不了的好处?”
这些话可谓句句诛心。文海为了体面,本来还在极力撑着,闻言再也承受不住,登时泪流满面,出言辩解道:“你却是冤枉我了!我哪里会傻到要去害你的人!?我只是以为你心里顾忌我,才没把她领进府内,为了使你宽心,这才找到青柳胡同去……她不愿随我入府,我这个堂堂王妃都奈何不了她,即便如此,我也还是一句重话都不敢说,只把她带到宫中去,自作聪明地想借母亲之口叫她随我入府。我说出这话也不怕你看轻:我一是想在母亲及你这里博个贤名;二是想将你留住,不至于成日里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又哭道:“又没人和我说过这些,我哪里晓得青柳胡同那一位青叶姑娘的身份?若知道她是褚家的千金小姐,我哪里还有脸皮去领人家进府?我也不晓得她与二殿下从前的那些瓜葛!不过是上一回阿章过生日,奶娘跟了我去,午间同人家多吃了两盅酒,一时话多,不小心说漏了嘴,不知怎么又传到了二殿下那里!兴许是他正愁抓不住你的错处,便连这些鸡皮蒜毛之事都留了心;也兴许人家一听便猜出你藏着的是他的熟人……我带她入宫后,即刻便有人去通风报信,他这才赶了来的——”
见怀玉目光慢慢落在了奶娘身上,一时情急,再也顾不得许多,往他面前扑通一声,就直直地跪了下去:“求你!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看在我赵家的面子上,放过我奶娘这一回——”
奶娘知道自己闯了祸,受罚是必然的。不论他是何等样的心肠,但有她家小姐在,凭自己与小姐这多年来的情分,一条老命想来是能保得住的,大不了收拾铺盖回出府去养老。此刻一见怀玉面色之冷,便晓得不好了,打着颤哭求文海:“小姐!小姐!奴婢并不是有意要害青柳胡同那一位褚小姐的!奴婢不过无意间唠叨了两句,谁料竟被有心人给记住了……小姐!”
她这里还在痛哭,那边厢怀玉已扬手唤了人进来,进来的两个人一左一右把奶娘架在中间,再问怀玉如何处置。怀玉冷冷一笑,从唇间吐出森森然的两个字:“杖毙。”
文海自小儿与这奶娘未分开过一时半刻,自吃奶时起,这奶娘就跟着她,爱她护她,把她带大,因此她对这奶娘比亲娘赵夫人还要亲上几分,闻言猛地放声大哭,扑上去护住奶娘,哀哀求道:“奶娘犯了错,我也要担一半的责,都是我管束不力招致的祸端……你打我板子也可,叫我去青柳胡同给那一位磕头赔礼道歉也可,只求你能留下奶娘一条性命!奶娘虽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却罪不至死!你心爱的褚小姐也并未因为我奶娘而吃一丁点儿的亏,也未少一根头发!我去给她磕头还不成?你为何要这样心狠!?”
见怀玉始终冷冷发笑,一时间急得要发疯,再也不顾身份体面,发疯似的叫嚷:“陛下对你心生疑虑,也是因为你自己行事狂妄,目中无人!你这里娶了我,那里偷偷藏着翰林大学士褚良宴的女儿,你心里有什么打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陛下知!你何尝将我放在眼里过!将来迎了褚家小姐进门,你打算怎么处置我?也要叫我同先王妃一样病死么!”
☆、第108章 侯小叶子(四十五)
文海哭嚷许久,晓得再无用处,便又换了一副声气,上前拉住他的袖子沙哑着嗓子哀哀求:“殿下不也有乳母?殿下自小与那乳母亲近,我又何尝不是?殿下为何不能以己度人,体谅一下我?若是殿下的乳母也被人这样对待,殿下又该如何——”
其余使女等都是从赵家带来的,自然与奶娘同气连枝,见状便也都纷纷叩首,哭求怀玉饶过奶娘这一回。
怀玉负手摇头笑叹:“你们赵家人果然是上下一心,倒叫我敬佩得很。若是你们不舍,我便开恩叫你们过去送她上路,好歹一场情分。”
文海几乎要哭昏过去,又跪求:“求你给她……给我奶娘一个痛快,莫要打板子折磨她,叫她受这皮肉之苦!”
怀玉笑了一笑,睨着她道:“你若再敢多嘴一句,我便叫你也去观看,如何?”
奶娘被拖出去绑在院中的树上生生杖毙,因为嘴被塞起来了,便是连惨呼痛号也不能够,痛昏过去后,便被冷水浇头,痛到极处时,眼内充血,眼睛鼓出眼眶老高,到后头,流出的泪水也带了些许的淡红颜色。文海从赵家带过来的陪嫁使女等人则被逼在旁观看,眼睁睁地看着奶娘被打得皮肉绽开,血流成河,直至断气。
文海被软禁,身边跟着的人被换了一个遍。被关起来之前,怀玉冷笑问她:“赵四儿,你招致这样的祸端,却还能留的一条命在,好好地做你的王妃,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奶娘死了,文海的命也丢掉了一半,其时披散着头发,肿胀着眼皮,已不成人形,状若女鬼,口中喃喃道:“我如何不晓得?我如何不晓得?我当然晓得。”
文海当然晓得。她还能留的一条命在,还能好好地做她的王妃,这一切,都是因为回门那日,她父亲赵献崇对怀玉所说的那一番话。
回门那日,赵家广设华宴,款待新婿三皇子怀玉。宴会罢,赵献崇将怀玉请至内室小憩,待怀玉落了座后,他忽然屈膝跪倒,连连叩首,涕泪交流地说了一番话。说老臣知晓殿下心内必然是不愿意与先皇后一族联姻的,但既已与小女成了亲,请善待小女四儿,老臣及犬子今后自当听候殿下差遣,愿为殿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云云。
怀玉便笑,起身拉赵献崇的手,道:“赵大人何出此言?本殿下却有些听不懂。”又道,“赵大人想来是酒喝得过了头,这回也就罢了,下回休要再说胡话了,须知祸从口出,须得慎言,若是叫人听见,传了出去,对你我都是麻烦。”
赵献崇死活不起来,道:“殿下忘了?老臣席间并未饮酒。老臣此生只得一女四儿,如何愿意拿小女来开玩笑?老臣所言句句是真,也知晓殿下非池中物,是以有此一说。老臣虽然姓赵,但心中所挂虑的非是赵氏一族的昌盛,而是小女四儿一生的安好。只是殿下要怎样才能相信老臣?”
怀玉便冷冷发问:“本殿下为何要信你!又要信你些什么!”
赵献崇上前拉住怀玉的衣袍,道:“殿下只怕还不知道罢,成亲前一日,陛下曾将老臣召至宫内,与老臣说了一番话……”
怀玉不快,挣脱赵献崇,欲要夺门而出,文海从屏风后三两步转了出来,与父亲并排跪在一起,在他身后道:“冲元散人在殿下面前提起为太子殿下冲喜的那一番话……那一番话是因为赵家送去重金,请他在陛下面前提起并促成此事的……”
怀玉果然身形顿住,慢慢回身,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她。她垂下头,声音里带着卑微,带着渴求的颤栗:“是我求我父亲去找冲元散人的,我这样做,我这样做……是因为我想要嫁给你。因此,”再次抬头看向他时,眼内已饱含了泪水,“因此请殿下,请你信我父亲!”
怀玉很快就恢复了他惯常的镇定自若的姿态,哦了一声,踅身返回,不慌不忙落了座,饶有兴味地深看文海两眼,随即勾起嘴角,慢条斯理地笑问赵献崇:“那你说说看,我成亲前一日,陛下对你说了什么?”
十三四岁时起就开始做的绮梦,一做就做了这许多年。这几年里,无有一日不曾想到他,不梦到他;无人处念他的名字给自己听,写下他的名字偷偷塞在荷包内,放在心口处;听人说起他的名字时,没来由的,脸就会变红,心不是狂跳,便是漏跳。
亲戚家的一众女孩儿谈及京城内的王公子孙时,自然也会提到他。她们说他风流放荡,说他心狠手辣,说他虽然身份贵重,相貌俊美,然绝非良人,若是如同先头的王妃一般不为他所喜,保不齐也要死于非命。她们不厌其烦地向同伴打听谁家兄弟上一回见着他时的细枝末节,翻来覆去说着他的坏话,每提及到他的名字时,却无一例外地都会面飞红霞,目光熠熠。她心内极其厌恶旁人提及他,不愿他被人这般议论,却又回回都竖着耳朵凝神细听,生恐漏过关于他的每一件小事。
如此期许了许多年,耽误了许多年,叫父母忧心了许多年。直到二十岁头上,这绮梦一朝得以成真,心内的得意与喜悦无法描述,难以言喻。喜悦到听人传说他亲口说出赵家小姐非弱质女流,甚合他的心意时,几乎要飞了天,连走路都像是在腾云驾雾;人在旁边说话时,听着很远,又像是很近,总也听不清,记不住。
然而千算万算,却忘记了世上有人心不足蛇吞象这一说。起先想着若是能时常看到他便好了,后又想,若是能嫁与他,此生便再无憾事了。及至真的嫁了他,发觉他的心不在自己这里,便又想要他的心。
心机费尽,却弄巧成拙,惹出了乱子,招致了祸端,最终演变成了眼下的这个局面,连最为亲近的奶娘都赔了进去。
皇帝本对他有些忌惮,重用他,却又处处提防着他。他与她,与赵家,与不知那个到底是真是假的褚家小姐,将来也不知能落个什么下场。
怀玉临走前对她冷笑复冷笑:“你知道就好。至于你今后能否留得一条命在,能否一辈子跟着我侯某人……一切看你父兄如何行事罢。”言罢,再不看她一眼,出门扬长而去。
怀玉再来青柳胡同时,还是带了一堆的随从张扬而来。青叶也是不管不顾,拎着裙裾,扶着发髻,一口气奔到胡同口去迎他。夏西南跟在她后头叫:“姑娘慢些儿!当心摔跤——”
自青叶上回被文海强行带入宫后,夏西南便带着个十四五岁的小内侍常驻于青柳胡同了。便是东升及东风等人也时常到青柳胡同过来转上一转,大约怀玉还是不放心,便叫这许多人来盯着她及这胡同了。
而院子还是那般大,忽然间多了两个人出来,兼之夏西南嘴碎,啰嗦如妇人,叽叽喳喳的,比先前热闹了许多。每日里这几个人盯着她,动辄劝说她一句“姑娘不可如何如何,须得如何如何”,青叶却丝毫不觉得烦,反而高兴得很。想想如今身边有了这么多人,这一辈子都不必再过冷清寂寞的日子,便是半夜里都会笑醒。
且说夏西南一路喊,青叶一路奔。怀玉见她从胡同里奔出来,便也从马上一跃而下,把缰绳丢与身后的随从,三两步上前,牵住她的手,拖着她大步流星地往胡同里去。因为后面有一堆人跟着,青叶害羞,遂挣脱他的手,低着头跟在他身后,与他一前一后往回走。他步子太大,她跟不上,他便驻足等她,待她垂着头走过来了,他冷不丁地俯身去亲了一下她的后颈。
茶馆的伙计又被马蹄声震出来看热闹,跑到胡同口,看到的恰好是侯姑娘她表叔低头亲他表侄女儿后脑勺时的情形,侯姑娘吃吃小声笑,其后伸手去锤她表叔,锤着锤着,竟被她表叔拉住了小手,揽住了香肩,她竟然趁势将头稍稍歪向她表叔胸膛前去了。
这伙计瞠目结舌,唬得拳头都塞到嘴里去了,尖着嗓子语无伦次地叫:“侯姑娘!侯姑娘!你嫁人了不曾?你不是还没嫁人么?”
侯姑娘表叔回身,瞥他一眼,神色冷然,似乎有些不快。他那手,却依旧搭在侯姑娘的香肩上。这般大胆凶悍,莫非真是马匪?看着不像呀?
侯姑娘吐了吐舌头,笑道:“我要今年便要嫁人啦!”伸一根手指头,亲昵地指了指身畔的表叔,“我要嫁给他啦——”
伙计又叫:“这、这不是你表叔么!?”
侯姑娘便笑:“是啊,我喜欢我表叔啊,所以才要嫁给他啊。”
怀玉一手拖着青叶,一手赶紧去摸鼻子,怕又淌鼻血。都怪这混账婆娘。
还好没淌,看来并没有变成沙鼻子。万幸万幸。
怀玉与青叶拉拉扯扯地已走到胡同深处去了,那伙计还跟在后面喊着问:“你表叔……你表叔他是谁呀!是做什么的呀——”
青叶便扭头与他对着喊:“我也不知道——”
转眼被怀玉弹了一下额头,她便嬉笑道:“当真不知道。你今日办这个差,明日办那个差。今日去行军打仗,明日又带人烧火煮粥,我也不明白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怀玉便也忍不住笑:“你三表叔这阵子成了闲人一个,明日还要带人去皇陵修房屋。因年后的几场大雪,那里压倒了几间房屋,只怕要在那里呆上一阵子了。”
皇帝昨日又把他召进宫里,对他说,老三呀,你前些日子去赈灾辛苦了,皇陵清净,你过两日便动身去那里静静心,养养身,陪陪太子及列祖列宗,顺带着把几间被雪压塌的房屋也给修了。这些日子我头疼心也疼,你就不要在我面前蹦跶了,免得我好不了。哦对了,听说近来皇陵有虎狼出没,我点三百亲卫随你前去,也好护你周全。
怀玉便笑,说爹爹你老人家太心疼儿子我了,这清闲又自在的日子对儿子我来说真是梦寐以求,陪大哥陪先祖缮修房屋这等样要紧的差事,舍我其谁?
青叶咬着嘴唇问他:“要多久才能回来?”
怀玉想了一想,道:“不出一个月便能回来了。”
青叶略觉不安:“要这么久?”
怀玉低头顶了顶她的脑袋,问:“怎么?舍不得我?放心,过一阵子便去褚府迎娶你。”扭头望了望皇宫所在的正东方,轻轻地笑了一笑,道,“褚翁这两日病着,告了病在家静养,待他好了,便来接你去褚府。”
青叶倒吃了一惊:“褚府还要去?”
怀玉反问她:“你是他的女儿,出嫁时不应该在他家么?”
因着日头好,怀玉便带着青叶拖了藤椅在院中的桃花树下晒太阳,青叶吃着零嘴儿,缠着怀玉吹笛子给她听,不一时,便听得眼泪婆娑,抽抽搭搭地哭。云娘在旁看见,不由得笑说:“这傻孩子,可不是自寻烦恼?”
怀玉也笑问:“还想家?”
青叶摇摇头,抽抽鼻子:“是好听,不是想家。即便想家,今后也只想青柳胡同的家,人也只想你一个。”抱住怀玉的一条胳膊,满足地叹口气,“要是一辈子都能这样就好了,每日里坐在你身旁,听你在桃花树下为我吹笛子。”
怀玉看天天也蓝,看水水也绿,被风吹落的片片桃花瓣就化作他怒放的心花,身子随着春风在半空中飘荡许久,慢慢回了神,伸手便去弹她的额头:“傻小叶子,你在,我也在,为何不能一辈子都这样过?”
☆、第109章 侯小叶子(四十六)
春日到了,万物众生自然就要荡漾,譬如胡同口那□□的猫,譬如迎风招展的吐絮柳条,譬如那灼灼桃花,譬如他自己。但这回荡得有些狠了,一句话才说完,又淌了两行鼻血下来。但都怪面前这混账婆娘,看他淌鼻血,竟然还没心没肺地吃吃发笑。
旁边有人慌忙送手巾子过来,抬头一看,是夏西南。一二日未见,他的脸上不知何时发了一粒面疮出来,面疮大而圆,色暗红,把他透露着惊慌与诧异的一张小白脸衬得甚是俊俏动人。
青叶等怀玉的鼻子止住血,也笑得累了,把头枕在他腿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陛下与贵妃娘娘看着倒也恩爱。咱们到年纪那么大的时候还能那样恩爱就好了。”
怀玉忍不住从鼻子里嗤一声,问她:“你是哪只眼睛看到他们恩爱的?”
青叶不解:“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了,他们恩爱得很。”
怀玉一哂:“……不过是一对怨偶罢了。母亲爱着陛下不假,虽然她几个兄弟,我的几个舅舅都是为陛下亲手所杀;她也无时无刻地不在抱怨,说陛下的种种不好,但我晓得,母亲心里还是爱他,也正因为爱着他,所以才会处处在意,陛下自然也晓得这些,但他此生所爱之人乃是先皇后、太子与二哥的生母一人而已。大约是觉着对母亲有亏欠,在细枝末节上便也不大与母亲计较……先皇后薨逝,陛下的心便也跟着去了,自那以后沉迷于扶乩炼丹修道……这也是陛下这一辈子仅得了三个儿子,我侯家仅有三兄弟的缘故。”
见青叶沉思,于是笑道:“傻小叶子,咱们两个是谁?又是什么情分?咱们可是出生入死的情分哪,任谁也比不上的。即便到了年老之时,你还是我的小叶子,我自然还会时常吹笛子给你听的。”
春风拂来,许多桃花瓣自树上翻飞而下,落在二人的头上肩上,青叶坐在树下,倚在他身旁,弯起眼睛轻轻地笑。怀玉伸手去拂她肩上的花瓣,春风带起她的几缕发丝,发丝缠绕在他的手上腕上,他便有些舍不得缩回手了,微微笑道:“从前,我听母亲总是在抱怨陛下,因此心里有些恨他,恨不得事事与他作对,被他打时并不觉得害怕难过,反而快意得很……但是遇见你之后,我心里却多多少少的有些明白他了。爱与不爱,乃是身不由己、无可奈何之事,任谁也无力左右,也无法强求的。”
青叶不知为何,心中便是一动,眼圈也红了一红,不顾云娘及夏西南等人都在不远处说话做事,抬头就亲上了他的眉心与嘴唇,一面亲吻,一面低声道:“我明白,我明白。”
三月十九日,怀玉动身去皇陵修房屋,陪祖先,过起了清闲自在的日子,他二哥怀成却忙的焦头烂额。
年前年后有各番邦小国络绎而来,来一拨走一拨,走一拨又来一拨。这些使团少则数十人,多则数百人,来了之后要安排吃喝,要拨地方住,短则住上十天半月,长则住上三五个月。其中有一小国,名曰夜郎,这夜郎国的国主年老,住着住着竟然就一命归西了。这且不算,这国主死前还千叮咛万嘱咐,说钦慕中原繁华,死后也要将骨灰撒在这中原大地上。如此,怀成还要去主持葬礼,派人帮着撒骨灰。
年后太子驾薨,怀成为此又忙了许多日子。忙虽忙,却有拨开乌云见日月之感,因此并不觉得累。一句话,二皇子怀成他觉着,自己的日子终于有奔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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