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岚若有所思的看着我,“好。”
月扬酒楼的琴曲已从广陵散奏到了渔樵问答,当琴弦尾音一拨,转向了一首良宵引,这是一开始我与陶渊说好的,此曲一出,便是向我传达一个讯息,明鉴司完成了第一步棋。
寂静的远空乍然爆开烟花的响声,窗外的烟花曼妙地绽放,花瓣如雨,这在京中本已屡见不鲜,可我留心到景岚的眉头极快的一蹙,虽然只是一刹那的变化,他仍是心平静和的将杯中的酒饮完,然后轻轻放下,“原本我今日出宫,除了见你,还要一些要事要办,不若你先在此处等我,待我处理完事情之后,再来接你进宫。”
我点了点头,“大哥先去忙你的事,我等你便是。”
他微微一笑,旋即起身离去,我回头从窗外往下看去,景岚翻身上马,同几个随从匆匆远去,正是往皇宫的方向而奔。
此时,酒楼的店小二已撩帘而入,笑吟吟得问道:“方才那位爷走了,这位公子是要结账还是加杯酒继续坐会儿?”他说这话的瞬间,将袖口的字条放入我的掌心之上。
我展开字条,但见条上所写:已遵吩咐,五辆马车分别往五个方向而去,庆王即使广派追兵,短时间内也无法确认皇上是在哪辆马车之上。庆王今日来带了十个随从,仍有四人留在楼下监视公主,何时动手,但听指令。
我将字条还给店小二,他立刻将字条吞入腹中,又问了一次:“客官是要结账还是再坐会儿?”
我缓缓起身,道:“结账。”
城门已闭,满城皆是搜查的士兵。
我出了月扬酒楼之后便上了一辆马车直奔皇宫,那几个酒楼内的庆王侍从已被处理掉了,换而言之,当景岚搜完京城回到月扬酒楼之际,他就会意识到这一场骗局是我在操纵。
这自然是调虎离山计。
景宴重病卧床,寝宫外有太监时时看守,要当真将他送出皇宫,没有滴水不漏的计划和足够的时间是根本办不到的,所以从我们一开始商议之时,陶渊便否决了这一提议。
我说:“陶主事,其实你可有想过,或许我们不必将皇上带离宫去,只要制造一个皇上失踪的假象,让庆王认为有人将皇上连夜劫走,他势必会亲自带兵追捕,而在这期间,即使我们杀了李峻公公与那几个忠于庆王的眼线,庆王也难以在第一时间得知消息,而我,只要进宫单独见皇上一面就好。”
陶渊蹙眉沉思,“公主何以断言庆王会亲自追击,他完全可以在宫内等待消息。”
我勾了勾嘴角道:“他处心积虑筹谋至此,事到如今最为期待是什么呢?那便是等待景宴驾崩。但若见我徒然出现在京城,一旦我进了宫去看出什么倪端,他就必须要将我铲除,可他心中太过清楚了,我远远没有景宴好对付。”
陶渊终于听明白了我的意思,“公主是说,若然庆王乍见公主,必会先想法子拖延公主,而若是恰巧得闻皇上被人带出皇宫,他会将计就计在追捕的过程中杀了皇上,再将其罪推到他人身上,如此,他才能名正言顺的登上皇位。”
我道:“我这大哥自小就是一个心思缜密之人,越是紧要关头自然就越要事必躬亲。”
连我自己都想不到,都已疏远朝局近两年,我一语成谶的能力尚在,景岚当真率兵将京城搜了个底朝天。
在这全宫上下慌乱不堪之际,我拿着成铁忠的行宫令牌,在明鉴司安排的乔装易容之下,顺利的混入的皇宫。
这种时候,自然没有人会在意我这样一个小太监,也没有人想得到,那个失踪的陛下根本没有离开过寝宫。
寝宫附近所有景岚的眼线已消弭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从属明鉴司的太监与宫女。当我一步步靠近皇上的寝宫时,没有一个人上前来阻止,时间紧迫,我也顾不了太多,就这么跨入了屋中。
屋中寂静,烛光昏暗,我缓缓步向龙榻,隐约能见帐间悬着一双镂空熏香球,药物的淡淡香味缭绕不散,床帐下却空无一人。
我踱步至床边,掀开铺盖在床沿边的被褥,移动床板的位置,伸手触及机关。
床所靠的石墙应声而启,那另一端亦是一间与床同高的密室,密室之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绒毯,有一人斜靠于壁,原本紧闭的双目在听到动静之后慢慢地睁开,微微偏头望向了我。
月影掠窗,衬得他清雅的面容更加憔悴。
自然就是我的弟弟萧景宴了。
这就是所谓皇上失踪的真相。龙榻的机关原本是父皇在世之时所设,那些年他身体时好时坏,有时不得不在榻上批阅奏章及密折,后来折子堆积如山,连床边的小小几案都摆放不下,于是父皇索性造了这小小的密室,多用于摆放一些不愿让人轻易所见之物。其实这个秘密知道之人并不多,除了我和景宴之外,也只有母后清楚开启机关的方法。至于大哥……密室建造之时,他早已被逐出京城,又岂能想得到这里还有一处藏身之所呢?
景宴眼中泛起薄薄的雾,用几乎听不见嗓子的声音吃力地道:“皇姐……你回来了……”
那一声“皇姐”叫得我心中一窒,我张了张嘴,感觉到眼泪不住的滚落,他微微撑起身子,试图把身子挪出来,我赶忙翻身上榻扶住了他,两手所触及之处皆是他瘦弱的病骨,瞬间心底最后一根弦也崩掉了,“怎么瘦了这么多……”
他在我的搀扶之下靠回床上,我用软枕替他垫了垫,他才勉强坐得舒服些,他伸手替我抹去了眼泪,“你倒是胖了许多……”
我强忍住才没有让自己哭出声来,“是皇姐不好,是我不该抛下你离去,是我没有好好告诫你关于大哥的身世,是我……”
“皇姐,”他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景岚的身世……父皇……早就告诉过朕了……”
他看着我震惊的神情反倒是淡淡的笑了笑,气息羸弱地道:“父皇说,这个身世秘密,景岚自己并不知晓,从小到大,朕最为仰慕之人便是皇兄,朕以为只要守住这个秘密,他就能在朕的身边做朕的好皇兄……是朕糊涂了,朕忘了……他越是不知自己的身世,就越会铭记自己曾是东宫的太子,也就会越痛恨那些本属于他的一切都被朕取而代之……”
我茫然的看着他,“他痛恨你?这些话,是大哥同你说的么?”
他轻轻点了点头,“朕中毒昏迷期间,景岚时常会在朕床边静坐,有时一个时辰,有时整整半日……他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让朕不留痕迹的丧命……可他没有,他……他自言自语的说了许多话,他告诉朕他原本并未想要害死朕,只是想要让朕昏迷长眠,却没有想到朕的身子根本无法承受那软骨散之毒……可走了这一步,他便无法回头了……”
“软骨散……真的是软骨散……”我喃喃,“弟弟,景岚他……是当年的风离么?”
景宴意外的看了我一眼,慢慢地点了点头,“……是他自己亲口对朕说的……”
所以,那时在睿王府被宋郎生一剑刺死的堂兄,也是景岚金蝉脱壳的替身?所以,多年前害死镖局满门、追杀君锦之一家、谋划官轮爆炸案、制造江浙水患,更利用采蜜离间我与宋郎生一次次将我们逼入绝境之人,真的是景岚?
原来当日宋郎生所猜测的根本没有错,原来我同景宴一样都被情感蒙蔽了双眼!
我浑身越颤越是厉害,“什么叫原本属于他的?他,他要是想当皇帝,当初就不应该为了一个女人一走了之,可他就那样走了,走的那么潇洒,却把病重的父皇和江山的担子统统压在了我们的身上!后来呢?他的女人死了,他彷徨无所寄托,便又觊觎那些他曾经不屑的皇权富贵了么?!”
景宴摁住了我不住发抖的手,明明是很轻的力量,却仿佛有着沉重的力量,“皇姐……不用愤怒,也不必绝望……从我们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不是我们的大哥了……”
我怔住。
景宴盯着我,一字一句重复道:“他,本来就不是我们的皇兄。”
我微垂着头,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你说的对,他原本就不是我们的皇兄……可是我们没有凭据,又如何令文武百官相信景岚根本不是父皇的儿子……”念及于此我忽然想起一人,“是了,太后知情,她与父皇交换婴孩,不可能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只有太后说的话才最有信服力……”
景宴道:“皇姐,那个太后已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母后了……原本太后是极力反对朕封景岚为亲王的,可有一日她不知怎么就不反对了,对景岚也极为关爱有佳……朕心有疑虑,便派人暗中调查,却忽然患了大病,到后来方才得知这个太后是个假的……”
我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之事,“太后是假的?怎,怎么可能?景岚再是神通广大,又如何能找一个人取代太后?”
“事实摆在眼前,朕不得不信……”
如果景岚连宫中的太后都能随时替而代之,他隐藏的势力究竟到了不可估量的地步,简直令人难以想象。我看着景宴道:“我在今日来前,原本还以为弟弟你已不能动弹,无法言语,此刻看你虽然行动不便,尚且还能发出声来,既如此,何不在上朝之时当着群臣的面道出真相,将景岚治罪?任凭景岚如何步步为营,拉拢朝廷重臣,他终究只是一个王爷,而你才是当朝天子!手握重兵的是你,手握重权的也是你,弟弟,你究竟在忌惮什么,迟迟不予行动?”
景宴僵了一下,唇边下意识的翘了翘,他咳了两声,缓缓说:“皇姐……从朕用尽最后的气力让成铁忠去广陵寻你,到今日你出现在此,这期间……朕……一直都是不能动弹,无法言语,甚至……连双眼都难以睁开……软骨之毒早已散遍四肢八骸……”
“那,那你怎么现在却能……”
“朕备了一种药,当服下此药时,不论是身中剧毒还是病入膏肓之人,都能在短时间内恢复神智……”他顿了顿,“只不过,时辰一到……大限亦随之而至……”
我觉得整个人都有些瘫软,扶住床角,好久才能开口,“你无法动弹,是怎么……怎么服下此药的?”
“明鉴司。”景宴微微一笑,“父皇说,他把明鉴司送给了皇姐,可……咳咳,可天下都是朕的,天子脚下陶渊又岂会拒绝皇命……”
床帐被风吹得扬起,我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眼中的水雾再度蔓出,“谁准你死了?谁允许你用这样的方式醒来的?萧景宴……你怎么可以不试一试就这样放弃自己的生命……怎么可以这么做……”
“朕撑不了多久了,不能坐以待毙什么也不做……”
我紧紧握住他的双臂,“可我不要你死,你是父皇最后的血脉,你死了,我拿什么和景岚斗?我纵使斗赢了,又有谁来继承这一片江山沃土?”
景宴轻声道:“有的……”
“你是说你那尚在襁褓中的儿子么?”我咬着嘴唇,“这天底下,几时有过让一个婴孩登基为帝的?不要说是萧景岚了,满朝文武也无人会信服于那个孩子的你明白么?”
他抬眸看着我,如天幕寒星:“皇姐……朕所指的……并非朕的孩儿,而是父皇的……
我呆住,“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的几位皇兄不都……”
他道:“是大皇兄……”
我听糊涂了,“萧景岚分明不是父皇所生……”
他沉吟片刻,“当日母后确实生了一个婴孩不是么?”
“可那婴孩不是一出世便枯黄消瘦,太医们说他活不过三日么?”
“不……那个婴孩,没有死。”景宴一字一句道:“他们……都以为那个婴孩必死,用了皇姑姑的孩子取而代之之后,但那个孩子……却活了下来。”
我张口结舌:“若那婴孩还活着,父皇又何必让来景岚替代?”
景宴闭上眼,缓缓道:“那婴孩虽说将死……可父皇与母后终究心存一丝希望……为了掩人耳目,就让当年母后身边的嬷嬷连夜偷送出皇宫……没想到那嬷嬷一出了皇宫就失踪了,连婴孩也不见踪影了……从此,父皇便认定那孩子已在途中夭折,也未再去寻找了……却在很多年以后,偶然间重新获知了他的存在……”
我呆呆的听着。
他微喘两下,“父皇原本也未想要那流落在民间的皇子重回皇宫,若不是我们的那几个皇兄先后离世,朝中的乱局难以收拾……还有朕的身子状况……父皇终究有所顾虑……或许父皇早已料到过今日的这番局面……咳咳咳……为了大庆江山的稳固……”他用力的咳了两下,我拍抚着他的背,“弟弟的意思,父皇后来找到了那个皇子,并且在暗中一直有有与他保持某种联系?”
景宴努力让自己平喘,微微点了点头。
我问:“他是谁?”
景宴摇了摇头,“也许父皇是顾忌朕为了稳固自己的皇位,会在登基之后对那个人下手……这一点,父皇并未同朕明说……”
“那么,这个人会自己主动站出来,将景岚并非皇子的身世揭开,并且取而代之么?”
景宴又摇了摇头,“……如今看来是不会了……否则这些年,在朕重立景岚为庆王时,他又岂会不现身……”
听到此处,纵使我再迟钝,也不可能听不出他的话外之音,原来当日,景宴是因心中忌惮那个真正的大皇兄,为了堵住他重新归来的路,才封景岚为王的。
这个笨弟弟,怎么会在这事上处理的如此愚不可及,他怎么就不想想,若这个遗落民间的皇子当真有心觊觎皇位,早就在父皇健在之时恢复自己的皇籍了,怎么可能选会在父皇离开后再动这份心思?
若换作是往昔,我定然要不顾君臣之别狠狠损他一顿,可如今他就这样靠在我的跟前,好像回到小时候他做错了事可怜兮兮的的模样,我又如何能忍心说他半句?
我道:“景宴,姐姐答应你……会尽我所能找出那位皇子,守住萧家的江山……”
景宴哽了哽嗓子,垂眼握住我的衣角道:“……朕知道,姐姐从小只想和其他公主一样寻一个如意郎君过安宁的日子……如若不是为了朕,父皇也不会在姐姐的二八年华就把姐姐推上了那样的位置……皇姐,你为朕做的……朕从来都不敢忘……”
风轻轻拂过,在头顶打着旋,我生怕他冻着,替他拢了拢披在肩上的绒袍,“莫再说这些了……我的心意你懂,你的心意我又何尝不知?”
他按住我的手背,“但,接下来,朕说的这些,姐姐一定要牢牢的记住……”
他深深吸了口气,然后附在我旁轻声道:“父皇在临终之前,其实曾经立过两道传位遗诏……一道,是将皇位传予给朕,另一道,则是那个我们尚不知身份的皇兄……”
我震惊的望着景宴,“这,这怎么可能?”
“此事,是父皇亲口与朕说的……”
“可是……两道遗诏……若同时出现,当以哪一份为真?”
景宴道:“以朕那一道遗诏为先……而传给皇兄的那道遗诏所写,则是若然朕遭逢不测或是身体不济,在朕驾崩之后,便即传位于他……那封诏书不仅点明了他的身份,并会将当年交换太子一事清清楚楚的道明……”
我惊了半晌,方道:“父皇之先谋远虑,当真无人能出其右……既然父皇肯让你知道那封诏书的存在,就没有理由不把诏书放在何处告诉你,否则,就没有告诉你的意义了……”
“不错……朕一直都知道……那封诏书藏于何处……只不过朕,一直未曾去看……”见我眉头蹙起,他虚弱的笑了一笑,“朕怕朕看了,便会违背朕与父皇所立的誓言,忍不住斩草除根……”
我抬眸看着景宴,“可你终究什么也没有做,不是么?”
无怪景宴如此惶恐那个不知名的皇兄。如果诏书所书的是景宴驾崩之后他继位,那么若是他动了某份心思,将景宴害死,自然能顺理成章的取而代之。这样看来,究竟是父皇对这皇兄的人品还是极为信任呢,还是这第二封传位诏书的存在,连这个皇兄本人也并不知情?
“既然弟弟手中握有这么一份诏书,何必畏惧景岚?大可秘传朝中值得信任股肱大臣,让他们当众宣读圣旨,又何必要等我回来再去做这件事?若是我回不来……”
景宴道:“这是父皇亲口对朕的嘱托……第二封诏书……当由皇姐你当众宣读……”
我诧然,“为何?”
景宴血色一点一点从唇角褪去,“这个谜底,恐怕是要皇姐……亲自去揭开了……”
他努力振作精神,缓缓自身后拿出一卷明黄色的绸缎卷轴,“此乃朕亲手所写的遗诏……写下了父皇诏书所在之位置,令百官需得遵循先帝诏书……待朕死了之后,只要皇姐带着朕的这卷遗诏上殿,天下……便不会落入那萧景岚之手……”
他说着,双眼微阖,我直直望着他,一眨也不敢眨,生怕一眨眼他便闭上了眼,再也无法睁开,“景宴……”
景宴朝我微微一笑,颊边露出一点酒窝,“时辰还未到呢,朕还不会这么快睡去……只是……有些疲了……”
这时,门外有人轻轻的叩了三下门,“皇上,公主,陶主事传来烟花之讯,庆王已在赶回宫的途中,拖延下去只怕就无法离宫了……”
第10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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