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gela 再开口时,竟没察觉自己的语气比他刚才还要更加一本正经:“你随便用物化两个字给我扣帽子,其实你也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对,就是政治正确。你用物化两个字一下子就让我哑口无言了,为什么?”
因为你从来不曾处于弱势。你不知道政治正确是我们唯一的武器吗?
“好啦我收回,你没有物化男性。”他走回到自己的笔电前,拿起了之前她推过来的那份报纸,一面快速浏览,一面故作不经心地回答她的问题:
“所以有些事就是不能全部挑明摊开来说不是吗?……师奶疯狂在机场大喊欧巴我爱你,跟宅男拿着手机狂拍 show gril,社会观感就是不一样。但是真的那么不一样吗?也许连当事人自己也搞不清楚吧?……想必安德森古柏也吸引很多男性观众,但他们会跟自己说因为很欣赏他的专业啦,觉得他很敬业啦,社会早就教大家,不管男性女性,都有一套简化自己感觉的标准答案……哼哼,物化也许不是那么坏的一个字眼啦,它不是刚刚就让你突然停下来思考了吗?倒是安德森古柏出柜,有一种男人会很生气,干,我喜欢的主播竟然是个娘娘腔死 gay,好像这样他就会变成 gay 了,于是开始迁怒所有其他的 gay。而另外有一种男人会想,原来他是 gay 喔,怪不得我看到他播新闻的时候,明明知道很多女人喜欢他却不会对他有忌妒或憎恶……”
他放下报纸,发现妻子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瞧。
他说得太多,也太详细了。
二十年了,她也许早有察觉。
但就像所有妻子都曾若有似无感觉过丈夫可能有过出轨的嫌疑,但终究选择不说。她不会不知,这二十年来他的全部重心都放在家庭与工作上,他连出轨的机会都没有。不,连这样的念头,都早已随着激素分泌的改变而变得越来越陌生了,也越来越明白那些出轨偷吃的男人是怎么回事。因为他们没有真正的人生目标,不知道有一个家庭可以为它付出是多少人一辈子的梦想,他们却如此糟蹋了这份天生的好运。难道他们不知道婚姻就是一张法律的契约吗?他们不敢杀人放火或勒赎抢劫,知道那是触法的,但却敢违背这份合约。为什么?因为他们不知道被放逐遭背叛的痛苦是什么。他们以为自己没有杀人,但他们的所作所为其实跟杀了人是差不多的,那样的痛苦,都像是让对方死过一次——
“所以你对同志婚姻合法化的看法是什么?”妻子端详了他几秒后终于开口。
他的胸口出现莫名的短暂心悸。
“我想,毕竟那是他们的人生,只要没有伤天害理,妨碍了别人的自由,我们无权帮他们决定,该做或不该做什么。”
既然都说了。
记得,不要露出愧疚或惆怅的表情。
他深吸了口气,坐回了餐桌上的笔电前。
“我的想法其实跟你差不多——”
Angela 起身收走了桌上的空杯与咖啡壶,走向开放式厨房里的那座吧台。
“不过这些话我们在家里说说就好。你可别在外面这么白目。”
“知道了。”
根本不需要那么担心的不是吗?原来不过是虚惊一场,他跟自己说。
打开了洗碗槽的龙头,水兀自哗哗流着,她却忘了该洗的杯盘仍被她留在吧台上。分心是由于眼前出现的画面。从水槽上方的窗户望出去,跟他们家格局相同的另一栋单位里,同样是厨房的窗口前,站的是一个身材雄健的三十多岁男性,他正把洗净后的一颗苹果,递给了刚刚走到他身边的另一个男子。
“阿峰,你知道我在看那个新闻的时候想起了谁?”
“谁?不是安德森古柏吗?”
“是你那个同学,丁崇光。挖空家里资产卷款潜逃的那个。”
继续盯着对面动静的同时,在她的意识中的某扇窗口,一盏微弱的光也在那一瞬间突然闪了一下。她什么也没看清楚,但是某种视觉暂留的模糊影像又好像呼之欲出。对面的窗景里出现了第三人,比另外两个男子年纪稍长的一位女性,一头染成蔓越莓红的短发。
“那关丁崇光什么事?”
红发女人注意到了来自对面的目光。侧身站立的那女子,也许并不是靠着眼角余光,而是凭着某种第六感发现到自己正被偷窥而倏地回望。这让 Angela 不自觉退后了半步,几乎认为那女人是自己的幻觉。
“那时候我就有怀疑,他会不会是 gay。你都没有感觉吗?”
男人短促地笑了两声,耸耸肩不予置评。“gay 的脸上没刻字,我不会没事去猜我身边的人谁是或者谁不是。”
“我这样想没有恶意,只是我一直觉得,他卷款潜逃这件事会不会跟他是 gay 有关?可能真的在台湾活得太痛苦了,他想要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才可以真正追寻他渴望的爱情——?”
“或者他想要的不只是爱情!”
他忍不住打断了她。
“我的意思是——我是说——这都是你的想象,他卷款潜逃的原因我们永远不会知道。所以——什么都有可能。”
等她再转过头去观望对窗,红发女人已经不见了。
她关起了水龙头。
但是她想跟他继续讨论爱情。
因为她发现,竟然这是一个他俩生活在一起二十年却从来没有真正触碰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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