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真是恨不得当初多学些,多看些,也好过在这里看着盈之,手足无措的好。
他刚想再次拿起医术,就见外头疾步走来一个宫娥:“奴婢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
“免礼。”少翊抬起头,与德福对视一眼,“怎么了韶儿,可是皇后来了?朕不是同她说过了吗,进出建章宫不必通报的。”
韶儿站起身子,摇了摇头,神色有些慌张:“回皇上的话,是寿康宫的宫人,来请皇上去寿康宫,说是太皇太后娘娘又昏迷了,太医的意思是……并不太好。”
“并不太好?”少翊双眉一蹙,“并不太好是什么意思?朕不是让所有的太医都去看着了吗,怎么会还不见起色呢?他们都是吃干饭的嘛?”
韶儿缩了缩脖子,再次出了声儿:“奴婢也不知,那宫人说太医们都说太皇太后年纪大了,不敢用虎狼之药,怕伤了娘娘身子,而且娘娘这病实在是……那宫人说旁的话也不敢多传,只是请皇上亲自过去一趟。”
“朕知道了。”少翊叹了口气,合上了医术,推开面前的茶盏,袅袅热气还从那杯中徐徐而出,而品茶人却已经不在了,“备舆,去寿康宫看看。”
“奴才遵旨。”德福也知道事态严重,连忙吩咐了下去,一番折腾,至寿康宫的时候,已经约莫过了两柱香的功夫。
少翊下了舆,迎面就有不少太医上来请安:“臣恭请皇上圣安。”
“太皇太后圣安,朕才会圣安。”少翊冷哼一声,大步流星地往里走,“之前不是说已经有了起色了吗?怎么现在又不见好转了?”
太医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不出声,少翊等了许久,随意指了个太医,“你说。”
那太医一哆嗦,擦着额头上的冷汗,认命地闭了闭眼睛:“臣惶恐……”
“惶恐什么惶恐!”少翊的猛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就同朕说,太皇太后的身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别和朕打什么太极。”
那太医一屁股坐在地上,样子十分狼狈:“是是是。”
他一个劲儿地点着头,像是下一秒就会哭出来一样:“太皇太后年事已高,本就该好好保养身子,才能延年益寿,之前的确不过是小小风寒,加上一些头晕之症,用些温补的药,就能见好的……”
“那为何太皇太后如今还躺在里面昏迷不醒?!”少翊怒瞪着他,满腔的火气无处宣泄,太皇太后的确可恨,少翊也的确设计让她无暇插手后宫与前朝之事。
可他毕竟占着人家孙子的身子,享受着人家孙子的待遇,若是真把人家家里的老太太给搞死了,这是要遭天谴的吧?!
少翊捏着桌角,等待着那太医的答话。
太医颤颤巍巍地蠕动着嘴角:“臣愚钝,已经尽力医治太皇太后了,可能是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因着风寒,触发了别的症状,才导致今天的局面……”
“那你还不快去救太皇太后!一群人跪在这里,还等着朕赏你们吗?!”少翊猛地转身,一脚踢开那名太医。
太医个个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哪里经得起少翊这一脚,在地上滚了一圈儿,便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皇上恕罪,臣等已经尽力,太皇太后她恐怕……”
“恐怕什么!朕告诉你们,若是治不好太皇太后的病,朕要你们所有人陪葬!”
“臣等惶恐……”寿康宫前殿跪了一地的太医,少翊看着就觉得心底一包火,强烈的谴责感也油然而生,怎么样也终究不过是个老太太,却因为自己的无法容忍,而躺在了里面,生命垂危,可能下一秒,就会撒手人寰。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也变得这么杀伐决断了呢?刚来的时候,不过是因为自己,而处死了一个宫人,就会几天几夜的睡不着觉,可现在呢。
手握生杀大权,让谁生,谁便生,让谁死,谁便死。
太医们不敢出声,唯有德福,冒死开了口:“皇上息怒,咱们是不是该进去,先看一眼太皇太后娘娘再……”
话音还未落下,就听外头传来了朗声通报:“太后娘娘到,柔太妃娘娘到,慧太嫔娘娘到,恪才人到————”
“皇帝,太皇太后怎么样了?”太后一脸焦急地从殿外快步走了进来,若不是身旁有娥菱搀扶着,估摸着都得急地摔倒。
少翊垂下了头,沉默了许久:“朕也才刚到,太医的意思是……不大好了。”
“啪”地一声,恪才人手里握着的绢帕掉在了地上,她慌乱地俯□子去捡,躲闪着少翊的眼神。
少翊眯起了双眼,上下打量着她:“恪才人,何事如此慌张?”
恪才人被点了名,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不敢抬头:“嫔妾惶恐,嫔妾与太皇太后娘娘同为苏家人,方才一时心急害怕,御前失仪,还请皇上恕罪。”
“哦?是吗?”少翊的眼神里透露着质疑,“从前怎么不见你这么关心太皇太后。”
还不等恪才人答话,倒是太后开了腔:“皇帝这是怎么了,前一阵子太皇太后身子抱恙,也是恪才人前前后后地侍奉着的,一时间接受不了也是有的,咱们还是先进去看看太皇太后吧,别在这儿耽搁时间了。”
“母后说的是。”少翊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目光却还是没有离开恪才人,恪才头一直低着,攥着自个儿的帕子跟在人群后头,往内室里走。
太皇太后的床榻前点了一盏灯,明晃晃地在那儿闪着,却只剩下最后一点可以燃烧了。
油灯枯竭,就好像应了此时的太皇太后一般,少翊往床榻上看去,那个老人就这么安静地躺在床上,一声也不吭,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太皇太后……”太后往床榻前走去,她的眼里擎满了泪水,就算是被压制了这么多年,可也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床榻上的这个人,是自己丈夫的母亲,是靖国伟大的太皇太后。
太后没有什么城府,她只是一个老实的妇人,或许如果这后宫里没有太皇太后的强势,躲在她身下的太后,恐怕也就不会有今日的风光。
“太皇太后,儿媳来看您了。”太后哽咽着开了口,她握上了太皇太后的手,甚至没有用哀家这个自称,而是儿媳,最为普通的儿媳。
☆、第57章 薨逝
人总是在最后的时刻,会有那么几分钟的清醒,神志清晰,那就是常说的回光返照。太后捏着太皇太后的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脸庞:“母后,您再睁开眼睛看看儿媳,母后……”
不知是太后的呼唤太过亲切,还是太皇太后的意志慢慢回笼,躺在床上的老妇人缓缓睁开了眼睛,她先是抬眸看见了太后,随即扫视了一眼屋子里的所有人。
“母后!母后!”太后喜极而泣,紧紧地攥着太皇太后的手,“母后您醒了!太医,快传太医!”
太后娘娘的话音未落,就有太医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拉了红线搭上脉搏,几人轮流搭了几次,随即收起了红线,太后焦急地回眸:“怎么样,太皇太后身子怎么样!”
几个太医轻微地摇了摇头,轻叹了口气,不敢作声。
太后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不会的,母后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好起来的,母后你要振作啊母后!”
太皇太后就这样躺在床上,吃力地牵动了一下嘴角,声音沙哑也低沉地可怕:“哀家的身子……哀家自己知道……”
“不是的母后,都是这帮庸医无能,儿媳这就让皇帝贴皇榜,定能有人治好母后的病!”太后使劲地摇头,不愿面对现实。
太皇太后反而异常平静,她笑了笑:“哀家这一生……做了许多事……哀家也知道……委屈了你不少……”
“母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儿媳好,儿媳不委屈……”太后掩面哭泣着,蹲坐在地上,就像是一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太皇太后转过头,想要将她拉起来,却怎么也使不上劲儿:“别哭……哀家为了苏家,做了太多的错事……从前也不知怎的了……就是这么魔怔了……”
她歇了歇声音,体力渐渐不支:“皇帝,你过来。”
少翊先是一愣,随即快步走至床榻前:“皇祖母,孙儿在。”
“皇祖母对你处处制肘……你可曾……埋怨过祖母……”太皇太后苍老的声音不轻也不响,就算是到了最后一刻,她也保持着一个太皇太后该有的风度与姿态。
少翊摇了摇头,声音卡在喉咙里:“是孙儿思虑不周,都是孙儿的错。”
“不……不是你的错……是皇祖母……对不起你……”太皇太后的话语伴随着咳嗽声,耗费了她所有的力气,“你祖父去了之后……皇祖母一人将你父皇……你……带大……日子久了……也不知自己到底是谁了……”
她顿了顿,伸手抓住了少翊的手:“别怨皇祖母……好吗……?”
“皇祖母永远是孙儿的皇祖母,一家人哪儿来的隔夜仇。”少翊艰难地笑了笑,回握住了她,“皇祖母您放心,您是要千岁千岁千千岁的,孙儿这就下旨,定能招到人将您医治好,您还要看着孙儿大展宏图,您还要抱抱您的小曾孙呢。”
太皇太后笑地愈发开了,眼神却渐渐涣散了起来:“哀家……哀家恐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哀家看到你的祖父了,他就站在那里……朝着哀家招手呢……”
少翊的心一紧,他下意识地与太后对视了一眼,后者更是再次哭出了声儿来:“母后……母后您别走……”
“不是哀家要走……是陛下……是陛下来接哀家了……”太皇太后的笑容里,多了一份甜蜜与幸福,“哀家从前就和陛下说好了……等哀家去了的时候……他会亲自来接哀家的……”
太皇太后的话还没说完,屋子的门被一把推开,盈之提着裙摆,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进来:“臣妾罪该万死,姗姗来迟,还请太皇太后恕罪。”
“沈氏……是你来了吗……?”太皇太后的目光呆滞,找不到焦距,她松开了少翊的手,在空中漫无目的的抓着,似乎是想要抓着盈之的手。
盈之从地上起身,上前一步握住了太皇太后枯干的手掌:“回太皇太后娘娘的话,是臣妾来了,娘娘您觉着怎么样,臣妾把穆南也给您带来了,让穆南给您看看吧?”
她说着,顺势让开了身子,想要让穆南上前,却被太皇太后再次一把抓住:“不……不必了……。”
她定了定神色,像是已经看不到任何人:“从前是哀家……哀家多有为难你……哀家只求你一件事……求你一定要做到……”
盈之眨巴着眼睛,不明白太皇太后在说什么,失去记忆的盈之根本不知道太皇太后之前的刁难与坏脾气,但这会儿子,面对这样一个老人,也唯有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臣妾不敢,娘娘有事儿尽管吩咐,臣妾定当竭尽全力。”
“好……钟……钟媛是个好姑娘……”太皇太后说完这句,又猛烈地咳嗽了起来,“哀家知道你和皇帝……两人情投意合……钟媛绝不会……绝不会干涉你们……”
“娘娘您歇歇……”盈之从侍女的手里接过茶杯,想要送一口水,却发现太皇太后根本喝不进去,无奈之下只好用棉棒润湿着她的嘴唇。
太皇太后转过头,继续道:“哀家……哀家只求你……放钟媛一条生路……就让她……就让她在后宫里……活下去……好吗……?是哀家……是哀家害了她……”
“娘娘!”门外传来了一声喊叫,钟媛不管不顾地冲了进来,伏在床榻边上,“娘娘您别胡说,娘娘您能好起来的,娘娘……”
钟媛哭得跟个泪人似的,把头埋在床榻边上,一直没有抬起来。
太皇太后摸索着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钟媛……是哀家把你牵扯了进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哀家也不知当初是着了什么魔……把你送进了宫里来……你可会……你可会埋怨哀家……?”
钟媛呜呜的哭着,好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太皇太后……臣妾怎么会怨您……您待臣妾这么好……臣妾无以为报,只求您身体能够好起来,让臣妾能侍奉左右。”
太皇太后的声音越来越吃力,也越来越小声:“皇帝……钟媛……钟媛从来没有欺瞒过你什么……当初……当初那件事儿……全是哀家一人所为……她也是受害……皇帝千万不要对她心存偏见……”
“皇祖母,皇祖母……”少翊死死地咬着下唇,“穆南!你还不快上来替太皇太后娘娘诊治!若是治不好太皇太后,朕……朕……朕就!”
“皇帝……”太皇太后细微的声音若是不仔细听,仿佛就会飘散在空气里散去,“哀家看见陛下又招手了……哀家要去追随陛下了……陛下,臣妾一个人这么多年,真的好累……”
一室动容,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床榻之上这个只有一丝气息的老妇人,却依旧唇角带着笑意:“陛下……您是不是嫌臣妾老了……咱们说好了的……是臣妾来晚了……”
她就这么喃喃自语着,没有人敢开口搭腔,太皇太后的眼睛缓缓闭了起来,面容和蔼安详,是少翊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可在他心里,却生生地抽动了一下,或许是这具身体的反应吧。
又或许,从前的太皇太后,就是这样,所以自己才会有这么强烈的情感,可无论如何,这个老妇人是再也救不会来了。
她最后的一声呼唤,只有少翊听清了,是“桓郎”。
是少翊祖父的名字,太皇太后从前与那位皇帝,想来也是伉俪情深的吧。
可皇帝早逝,幼子无能登基,太皇太后为了守住靖国江山,为了自己丈夫一手打下的基业,一个人孤独地坐在了寿康宫里,一管就是数十年。
权利迷离了人的眼睛,也让太皇太后迷失了自己的初心。
可到了最后一刻,她终是醒悟了过来,不知道人世间,究竟有没有因果轮回一说,若是真有,那许是那位皇帝,真的来了,站在黄泉路上,等待着自己的妻子。
少翊回望了一眼寿康宫内室的摆设,这是他第一次,好好地仔细地观察着这座宫殿,在这里,苏氏住了数十年,从太后,变成太皇太后。
屋子里随处可见太皇太后最钟爱的月季花,听太后说,这是因为祖父第一次遇见太皇太后,就见她发间簪着一朵月季花,粉嫩娇羞,惹人怜爱。
祖父喜欢,太皇太后也就喜欢。
这是一个关于苏氏女的传奇,可终究还是落下了帷幕,她辅佐了三朝皇帝,甚至差点权倾朝野,可再怎么厉害的人,也敌不过老天的安排,就这样静静地躺在了这里。
一室凝静,没有人打破这份凝重。
德福闭了闭眼睛,也不愿再多看一眼这场景。
最后还是少翊,伸出手来,再次抚摸上了太皇太后的脸颊,声音低沉沙哑,克制着强烈的情感:“太皇太后……薨。”
☆、第58章 废黜
第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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