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邓展的建议,他沉默了半晌,摇了摇头。“与曹昂相比,宣汉城不值一提。”他伸手点了点凤凰岭。“想办法截住曹昂,才是正理。”
邓展担心地打量着李严。短短几天功夫,李严瘦了一大圈,原本乌黑发亮的头发中多了一根根白发,眼窝深陷,眼中充满血丝,但眼神却更加内敛,仿佛淬过火的利刃。
邓展斟酌了一下语句。“正方,凤凰岭易守难攻,曹昂有数千将士,据险而守,我们兵力不足,强攻的牺牲很会大,而且很难得手。”
李严点点头。“所以我说截住他,而不是抓住他。”
邓展微怔,随即明白了李严的意思。“以曹昂为饵,拖住曹操?”
“是,也不是。”李严吁了一口气。“秋收将至,陛下亲征在即,事必要先扫清外围,汉中亦在其中。曹昂来了这里,汉中留守的兵力有限,想来难当我军兵锋,可一鼓而下。由汉中入巴蜀有三条路,两条在南郑以南。一是石牛道,过白水关、剑门,入蜀。一是米仓道,越米仓山,入巴西。曹昂应该就是从这条道过来的。最后一条,就是我们走的这条路。”
李严的手指划过地图,一一解说。“白水、剑门易守难攻,不会成为首选。我军取汉中后,很可能会经米仓道,到汉昌,然后东可进逼宕渠,西可至阆中,转攻梓橦、广汉。”
邓展反应过来了。“这么说,只要截住曹昂,益州的北门就洞开了。”
李严补充了一句。“我军以区区三万之众,不仅拖住了曹操的主力,又陷住了曹昂,再怎么说,这破蜀之功也要分一杯羹。”
邓展无声而笑。他打量了李严片刻,伸手拍拍李严的肩膀。“玉不琢,不成器。正方,你已成大器,可喜可贺。”他来回踱了两步,又道:“你说,我们怎么才能截住曹昂?”
李严手指划过凤凰岭,到达西侧。“莲花湖。”
邓展扬扬眉,笑道:“以其人之道,反制其身,计是好计。只是曹昂通晓兵法,此湖离凤凰岭这么近,他能让我们得手吗?”
“曹昂以实为虚,欺瞒于我,我们可以反其道而行,以虚为实,虎口夺食。”李严冷笑一声:“兵法云:哀兵必胜。曹昂知道我想拼命,纵使我逼到岭下,他也不会轻易出击,一定会等我主动进攻,以便倚仗地形,大量杀伤。我于岭东列阵,做强攻之势,将军引兵潜行岭西,当能得手。万一曹昂有戒备,将军可引兵于西侧岭上驻营。”
李严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图,摊在案上。“这是我准备的地形图,供将军参详。”
邓展接过地图,仔细端详了一番,暗自点了点头,看向李严的眼神多了几分异样。李严这半年在宣汉没有闲着,附近的地形打探得很清楚,只是没想到会有用上的一天。
宣汉城在三道山岭之间。凤凰岭是中间的一道,其实只能算半岭,南侧便是丘陵了。凤凰岭西还有一道南北向的延绵山岭,比凤凰岭更高,更陡,可以循岭南北而行,东西向只有几个孔道可以通行。米仓道在山岭以西,只要守住西面的那道岭,曹昂就无法阻击经米仓道而来的吴军。
如果能占据莲花湖,等于扼住了曹昂的咽喉,曹昂连循岭南下,与曹操主力会合的机会都没有。
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反制手段,既稳妥,又毒辣。更难得的是李严将这个立功的机会让给他,而不是自取。换作半个月前的李严,这是不可想象的。
第2501章 咄咄逼人
一连数日,李严引军在凤凰岭下骂阵、挑战。
言语之激烈、粗俗自不待言。开始还顾忌曹昂是孙公主的丈夫,只骂曹家出身阉竖,骂曹操始乱终弃,似忠实奸,不骂曹昂本人。后来骂得嘴滑,连曹昂也骂上了,说他表面上忠孝仁义,实际上就是一个骗财骗色的浪荡子。要不是陛下的宽容、孙公主的宠爱,他早死多少回了。
曹昂置之不理,勒令诸将固守阵地,不得轻易出战,违令者斩。
可是脸上的神情可以不变,心里的愧疚却无法消除。别人不知道,他自己很清楚,他当初向孙策承诺过,绝不与吴军正面作战。不管现在有什么样的理由,他终究是食言了。
惭愧让他不愿抛头露面,大部分时间都一个人沉思。
曹昂的情绪很自然的影响到了身边的人,没什么事,尽量不来打扰他。实在是无法避免,也是尽可能的长话短说,不自觉的忽略了一些细节。吴军斥候出现在凤凰岭以西,因此没有引起曹昂的注意。两军交战,双方互相斥候打探消息,这是很正常的事。他只要加强戒备,别被邓展、李严摸上凤凰岭就行。
这个失误很快就让曹昂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经过几天的侦察,邓展确认李严的分析可行。曹昂虽然在莲花湖和燕子坡一带部署了兵力,却数量有限,莲花湖有两营近千人,燕子坡地势险要,兵力更少,只有一营四五百人,能提供预警,等待增援,却不足以阻击大军。
邓展当机立断,亲率六千主力,夜袭莲花湖。
吴军憋了一肚子气,接到军令后,摩拳擦掌,准备大开杀戒。为了争首战的机会,诸将吵得脸红脖子粗,恨不得将自己历年来的每一次胜利都翻出来,证明自己更有实力,用我必胜。
邓展直属的四营将士为此很郁闷。作为邓展直接指挥的中军,他们战力最强,却是铁定的预备队,除非曹昂接到报警后派主力参战,全力抢夺莲花湖,否则他们很难有上阵的机会。
莲花湖畔的那一千蜀军根本不够红了眼的袍泽分的,连骨头渣都不会给他们剩一点。
战斗进行得很顺利,邓展部借着傍晚的余晖悄悄摸进阵地,在夜色降临后发起攻击。一声令下,数路并起,从不同的方向杀向莲花湖圈的两个大营。蜀军摸不清情况,不敢轻易出营接战,只能紧守营栅,同时击鼓向凤凰岭上的主力求援。
曹昂接到报警,却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中计。他一面派人下山查看情况,一面加强岭上防守,防止邓展、李严声东击西,趁势抢攻凤凰岭。确保了凤凰岭大营的安全,才有可能考虑增援莲花湖。
莲花湖边有两个营,背水而立,又有坚固的营栅,准备得很充分,应该能坚持一段时间。
曹昂的应对没什么问题,但他低估了吴军的决心和攻击速度。
吴军准备充足,利用夜色的掩护,多点设阵,同时发起攻击,让蜀军搞不清该防守何处,只能四面放箭阻击。摸清了蜀军的兵力分布后,吴军随即集中兵力,重点突破。
曹昂的部下也算是训练有素,只是在汉中几年一直没有真正参战,与征战数年的吴军相比,不论是装备还是训练,又或者是临阵应变能力,都略逊一筹,很快就陷入被动。
不到半个时辰,吴军就抓住蜀军的一个破绽,攻破一个大营,随即兵分两路,一路入营扫荡残敌,一路增援同伴,加强了对另一个大营的攻势,一鼓作气,再下一营。
半夜时分,蜀军两个大营先后失守,三百多人战死,六七百多人被俘,两个校尉一个也没能逃掉。
吴军报仇不隔夜,剥去一百蜀军轻伤俘虏的衣甲,只留一条底裤,将他们赶到凤凰岭下,送回蜀军大营,并在岭下高喊。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欢送蜀军精锐归营。”
俘虏回到大营,不仅让岭上的蜀军将士脸上无光,还让他们知道了夜间的战斗概况。虽然曹昂第一时间下令将他们隔离安置,吴军骁勇善战的消息还是在将士之间传播开来。相比之下,伏击补给队伍的胜利根本不值一提。
第二天一早,邓展命人给曹昂传话,要求换俘。曹昂之前只放回了押送补给的吴军将士,后来攻破宣汉城,又俘虏了几百人,还没有释放。邓展要用刚刚俘虏的蜀军将士换回他们。
换俘是很常见的事,曹昂没有理由拒绝,很快回复邓展,同意换俘。
……
吴军俘虏们低着头,鱼贯而出。
蜀军将士远远地看着他们,眼神复杂。即使是最无知的士卒也清楚,这些吴军归营之后,很快就会回到战场上,成为他们可怕的对手,甚至比那天晚上在宣汉城还要勇猛,比昨夜袭营的吴军还要凶狠。
放他们回去,绝不是一个合算的交易。
可是吴军大营里还有他们的袍泽,其中还有两个校尉,不放走这些吴军俘虏,那些人也回不来。
对他们来说,没有好与坏,只有坏与更坏。虽然知道放这些吴军俘虏回去是放虎归山,却没人敢出来阻止,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将来不会被俘,不希望被俘后没有生还的机会。
从昨夜的战斗来看,吴军不仅战斗力强,报复心更强。如果阻止换俘,将来一旦落到他们手里,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每个蜀军将士的心头都沉甸甸的,就像压了一块大石头,让人喘不过气来。
曹昂站在高处,感觉着营中压抑的气氛,看着山下莲花湖畔的吴军大营,眉头紧锁。
吴军在湖畔扎营,与岭上的蜀军大营鼓角相闻。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双方靠得太近了,已经接近强弩的射程,万一哪一方想发起攻击,另一方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换句话说,双方都要高度戒备,随时准备战斗。
这对双方将士的心理是一个严峻的挑战,虽未开战,其实比开战更加凶险。将士们长期高度紧张,心理压力过大,一有风吹草动,随时可能发生营啸,不战自溃。
邓展咄咄逼人,欺到面前,他必须要做出回应,否则军心必乱。
可是怎么打,这却是个问题。双方兵力相当,主动进攻的一方必然要承受更大的损失。据险而守,他还有一定的机会取胜,阵而后战,他必败无疑。
曹昂绞尽脑汁,苦思制胜之道。
……
吴军俘虏被引到莲花湖畔。
湖畔摆着三四百张坐席,每张席上都有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一套甲胄,一口制式环首长刀。
邓展负手站在湖侧,看着踯躅而来的俘虏们,面色平静。
俘虏们局促不安的挤在一起,低着头,连看邓展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这几天委屈诸君了。”邓展说道:“下湖洗洗吧,去去晦气。营中简陋,也没什么准备,一杯薄酒,为诸君洗尘。”
“将军,我们……”
人群中,一个都尉胀红了脸,刚张开嘴,就被邓展打断了。邓展招招手,那都尉迟疑了片刻,还是鼓起勇气,挤出人群,来到邓展面前。他右臂受伤,用布扎着,沾满血污,右腿也有伤,走路一瘸一拐。
“报上营号,军职,姓名。”
“无当营第三校都尉,丹阳许强。”
“你是前将军朱休穆旧部吗?”邓展问道。无当营是随黄忠而来的中军,原来不是襄阳战区编制,后来又增补了不少荆襄本地籍将士。许强是丹阳人,邓展便多问了一句。
“是……是的。”听到朱桓的名字,许强的头垂得更低,下巴快抵着胸口了,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那你这次可有点丢脸,若是让前将军知道了,免不了要抽一顿鞭子。”
许强泣不成声。
“你们虽然丢了宣汉,这一战却打得还不算太差,一个校尉战死,一个都尉重伤,杀死杀伤敌人数倍,不算丢脸。若说有不足之处,就是太大意了,准备不足。不过这首先是我们的责任,没有估计到曹昂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李司马已经上书请罪,揽下了所有的责任,中领军说了,不怪你们,希望你们能振作起来。”
“将军,中领军真这样说?”许强惊讶地抬起头,俘虏们也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知道你们不信。”邓展笑笑,转身从亲卫手中取过一份军令,塞给许强。“念念吧。”
许强接过,先读了一遍,脏兮兮的脸上很快露出了笑容。其他俘虏见了,纷纷围了过来,催促许强快念。许强抬起袖子,抹了抹眼泪,大声念出军令内容,一边念一边哭,俘虏们也哭成一团,却是笑中带泪。
李严揽过了所有的责任,黄忠没有处置他们,让他们重新归队,官职也不变,他们的前程虽然肯定会受到影响,却还有机会戴罪立功。对他们来说,这是难以想象的好消息,被俘以来,一直横桓在心头的负担终于可以放下了。
“兄弟们,洗一洗,洗掉这身晦气,重头再来。”许强大吼一声,伸手扯掉身上沾满血污的战袍,扑入湖水之中。俘虏们七嘴八舌的哭着、叫着,一个个脱得精赤,跟着冲进莲花湖。
第2502章 断尾求生
从头到脚清洗一通,由军医处理伤口,敷上药,饱餐一顿,附带饮酒少许,睡上一觉,被释放回来的将士满血复活,一个个嗷嗷叫的要复仇。
宣汉之战打得太窝囊,怎么丢的脸,就得怎么挣回来。
邓展趁热打铁,随即部署攻击燕子坡的战斗。拿下燕子坡,就真正掐断了曹昂对米仓道的控制,以便接应大军入巴,还能阻止宕渠方向的增援,影响很大。
许强等人极力请战。邓展同意了他们的要求,却按照伤势轻重进行分工。伤势比较轻,或者恢复得比较好,不影响行动的安排在第一梯队,伤势比较重,暂时还不能上阵的安排在第三梯队。主力第二梯队则由其他人担任。
战斗进行得很激烈。
守燕子坡的是蜀军虽少,却是曹昂从兖州带来的部曲,跟随曹昂多年,忠心耿耿,战斗经验丰富,又有地形可用,在潘璋的指挥下,打得非常顽强。邓展连续发动十余次攻击,损失三百四人,都没能得手。
得知邓展进攻燕子坡,曹昂随即下令攻击莲花湖的吴军,打算夺回莲花湖,解决卧榻之侧的肘腋之患。
双方在相隔二十余里的两个战场上鏖战,谁也不肯放弃,谁也不敢放弃。
得知邓展部进攻燕子坡受阻,李严随即放弃了对宣汉城的进攻,率部绕过凤凰岭北坡,赶到燕子坡助阵。在邓展与李严的轮番攻击下,潘璋所部伤亡惨重,渐渐支持不住,派人向曹操、曹昂求援。
曹昂见形势不妙,留下少量兵力驻守凤凰岭,亲率主力突击,强攻莲花湖畔的吴军阵地。
蜀军以上击下,又有绝对的兵力优势,吴军打得很辛苦,伤亡激增。邓展随即下令放弃莲花湖,将防线收缩到燕子坡东侧,在坡下立阵,借助地形阻击曹昂,同时集中兵力猛攻燕子坡。
邓展与曹昂在燕子坡激战时,黄忠与曹操也不约而同的展开了行动。
黄忠放弃了滚龙坡,率部回撤,在七道岩立营,留两千人防守,自己亲率主力赶往燕子坡,先一举夺回莲花湖大营,切断了曹昂与凤凰岭的联系,随即包抄曹昂身后,与邓展夹击曹昂。
曹操担心曹昂安危,发起主动进攻,却受阻于七道岩,前进不得。他也想学黄忠,派遣游击分队渗透到燕子坡一带,接应曹昂,随即发现双方的单兵作战能力相差甚远,蜀军游击分队根本无法接近燕子坡,反倒连续被吴军各个击破,损失惨重。
无奈之下,曹操派人传令曹昂,命令曹昂突围,退回宕渠。
曹昂反复权衡之后,拒绝了曹操的命令,先下令潘璋放弃燕子坡,绕道撤回宕渠,自己则先往南撤,佯装要赶往七道岩与曹操汇合,随即杀了一个回马枪,抓住吴军各部之间的一个空隙,杀回凤凰岭。
第10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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