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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

    医院。走廊上奔跑着医生和护士神色匆忙,除了喘着粗气的“让让”之外,他只听见了小孩子打针时的哭声和车轱辘在地板上滚动的声音。
    推进手术室前照例需要直属亲人签字,可惜他的家长都尚且生死未卜,他没有那个能为他签字的人。他哑着嗓子说:“我自己签可以吗?”
    两个年轻医生对视一眼,不敢再耽误,点了一下头之后立马把他推进手术室。
    主刀医生低头看了一眼他皮开肉绽的腿,在得到同意之后给他打了全麻。
    他躺在手术台上,周围站了一圈医生和护士。递夹子递剪刀的指令接二连三地被发出。
    他看不见自己的惨状,只知道从年轻护士的不愿多看的神情看来,大概是惨不忍睹的。只是不知道是麻药生效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对此毫无知觉。
    手术漫长得熬人。主刀医生不知道已经擦过了几次汗,也不知道辅助的护士究竟递给了他多少个同情的眼神,他只能百无聊赖地盯着头顶上刺眼的手术灯,直到晕出了光圈。
    他想,他当时就该坚定地拒绝的。
    这个念头在医生告知他手术结果的时候变得空前强烈。在得到他爸的死讯和他妈妈昏迷不醒的消息时达到了顶峰。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全身都烧得难受。
    以至于他听见那个阿姨和她女儿的啼哭声时,除了让她们“滚远点哭丧”之外无话可说。
    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想过这个家庭还能再破碎一点。
    他看着日常瘸着腿来商量后事的母女俩,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自私的念头:如果他当时忍耐着听完他们阖家欢乐的对话,是不是他现在应该在地上自由地行走,而不是坐在床上当一个废人。
    可惜没如果,他还是过着废人一般的生活。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辆车是从后面撞上来的,那个别省小富商伤得不算太重。这也就避免了他残疾之后还得替他妈妈照顾奶娃娃的场面。
    那个别省小富商还好心地替他找了个看护。毕竟只凭他自己的话,大概吃穿住行样样都完成不了。因为如厕问题,找来的看护是一个瘦削的男人,看起来大概四十多岁的样子。
    那个看护贴心地替他临时置办了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甚至按着要求替他买了手机。原先那个摔的稀碎,已经不能用了。
    他用手机联系一下自己的导员,三言两语描述了一下自己的现状之后就切入正题,询问要怎么办休学手续。
    对面开始的时候还挺委婉地在开导他,但是在得知具体情况之后就沉默了。只说是给他邮寄来,填完了再邮回去交给学院盖章就行。挺真挚地留下一句等他回来。
    挂了电话,他对着病房里播放着的嘻嘻哈哈的娱乐节目沉默着。
    刚瘫痪的那一个星期里,那个看护看着他凝重的表情,还推着他在各个楼层晃荡,带着他到处串门,给他看那些得了绝症但是还没放弃的人。
    可惜看的人心态不同,看见的东西就不同。
    他从那一道道长廊穿过的时候,看见的是化疗后瘦骨嶙峋的人,听见的是为了省两千块钱不打麻药做肿瘤手术,愣是叫了大半个钟头的凄厉。
    唯一的感悟就是世间有万难,他也只不过是不幸的芸芸众生中的一员罢了。于是后来这项活动也就取消了。两个人就整日在房间里坐着,看电视,或者玩手机。
    迟来的第二个感悟是残疾人真的很没有尊严。二十岁的男人,却像是一日之间回到了两岁的时候,就连上厕所的时候都需要别人全程陪着。
    他低着头,对来看望的医生说:“与其这样,还不如锯了腿,装两条假肢。”
    对方记录的笔尖一顿,回应:“别这么丧气。你的腿经过后续治疗后说不定还是能恢复的。”脸上的表情却昭示着这个可能性究竟有多小。
    当晚,那个看护照例为他收拾好床铺,然后搀扶着他躺下。只是没有像往常去旁边的床上睡觉,而是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那个瘦削的男人看起来有些纠结:“虽然理智告诉我不应该和你说那件事,但是感性却一直怂恿着我告诉你。你应该有一个选择的权力。”
    他懒得和他打哑谜,只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接着就听到了一件他生平听过最匪夷所思的事情,即造梦游戏的存在。
    据称这个游戏可以创造出许多全新的世界,玩家只要完成任务就可以实现梦想。只要通关成绩够优秀,一个月进步两百分或者赚两百万都不算什么难事。
    相应的,起死回生,双腿复原也都是可以的。只要不怕死就行。
    他把这席话当睡前怪谈听,听完之后哂笑两声。但是没拂了他的好意,只闭上眼睛闷头睡觉。结果就真的在睡梦中进入了造梦游戏。
    他跟那些觉得是恶作剧的人不一样,光是他那条完好如初的腿,就足够他判断他不是在现实世界里。要么是梦,要么就是真的进入了怪谈。
    而第二天醒来后,那个跑进他房间的别省小富商欣喜且语无伦次地告诉他,他妈妈醒来了的消息时,心里的天平就已经倾斜向了后者。
    如果说这个还可能是巧合的话,那么两周后,隔壁房间突然多出来的一号植物人,以及那对频繁走动着的母女都明明白白向他昭示着事情的真相。
    只是在不知情人的记忆力,他的父母本来在车祸后就是一个暂时昏迷一个植物人,并没有什么区别。除了他自己之外,只有那个引路人记得发生了什么。
    是时那个男人的看护工期已经满了一个月。他自然而然地续了费,多聘请了几个月。
    期间,他保持着一个星期进三次游戏的频率,收效却越来越甚微。
    那个护工叹一口气,说:“有时候太拼了反而不是一件好事,效率会下降。而且起死回生这种事,不是短时间内能急的来的。”
    说完按了一下他的腿,确认他还是毫无知觉之后心里更愁了:“你还真是一个十足的孝子。我就没见过对自己这么狠的人。”
    临近过年,他让那个护工回家去了。顺带着发了条短信让他年后不用来了,剩下的钱就当作是领他进入游戏的谢礼。然后自己坐着飞机回到了久违的s市。
    那个护工则在平稳的火车上看得郁闷,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救了他还是害了他。
    毕竟如果有一天他死在了游戏里,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人会记得他才是那场车祸里,那一家三口中的唯一幸存者。
    他的父母或许会难过一阵子,又或许不会,总之永远不会知道他为他们付出了什么。
    收尾的话是两年过去了,两个人都已经恢复了意识,只是需要人照顾而已。大概是那个昔日的奶娃娃天天在病床前眼巴巴的看着,他的妈妈已经好了大半,已经可以在小花园散会儿步了。
    ……
    秦争的讲述完毕,开始等待江声的回应。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同情吗?这大概是他这两年接收到的最多、也最无用的东西了。
    每回有人到家里来,也不过听一段故事,赔几滴眼泪,接着就唏嘘着离开了。或许饭后还多了一点谈资。
    说是秦家的那小子是真的惨啊,早几年爸妈离了婚,跟了爸爸,结果没多久,就有了个后妈。后妈待他不好,于是两年不回家。
    好不容易全家出去一趟,还出了车祸,摔断了腿,成了残疾。学也上不了了,生活也无法自理。如今一个人回到这破小区里,好好的一个小伙子也就毁了。
    秦争把这话听进去了,懒得反驳,也无话反驳。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究竟希望从江声这儿得到一个怎么样的态度。
    而江声则是全程沉默着听完,没插一句嘴,嗓子却堵得发慌。他说:“我想喝口水。”
    秦争始料未及地站起来:“抱歉,我说太久了。”接着转身出去给他倒水,高大的背影有些失落。大概是没想到连最基本的同情也没有。
    江声猜出他是误解了什么。却没有解释,只仰了一下头,免得眼泪掉下来。
    片刻之后,秦争带着一杯温水回来,江声接过来的时候却更觉鼻酸:“亏我还真的以为倒退四年,你就不是那个心软的你了。结果我听完那么长一个悲剧,一句话都没安慰你,光顾着嚷嚷口渴,你还帮我把水兑好。”
    秦争嘴硬:“你这样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态度也挺好的。至少比你和那些左邻右舍的人一样,说些不痛不痒的陈词滥调来得好受些。”
    江声喝一口水,哑着嗓子先汇报情况:“四年后你妈妈已经完全恢复健康了,很漂亮,也很优雅,你的新弟弟长得很可爱,不怪你疼他。我没见过你爸,但是应该也已经平安无事了。”
    “那时候的你腿还没好,在努力的复健。”他抬眼看着秦争冷了一点的眼神,吸一下鼻子,接着说道,“但那是因为中途出了意外,你又把时间花在救别人身上了。”
    没说的是那个废物一样的“别人”是自己。
    “但是既然我来到这个时间段了,我就会努力避免那件事的发生。”江声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里带着坚决,眼睛里闪着光,“希望下次在现实见面的时候,是一个健康的你。”
    说完,他仰头饮尽了杯中水,明显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然后湿润的唇贴上了秦争的嘴角。
    只是刚喝进去的水却从抑制不住地从闭着的眼睛里流出来。
    他抹一下眼睛,退开半步,说:“但是我懒得安慰你。你可能以为自己在不求回报地替抛弃你的家长做贡献,但是我没你这种境界,我只想骂醒你。”
    秦争从他还泛着红的眼睛里看见了心疼、愤怒、还有爱,唯独没有怜悯。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所期待的,只知道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他主动吻上了那张还在喋喋不休地数落着自己的红唇。
    挺奇妙的,对着一个只认识了一天的人,却怦然心动的感觉。尽管他并不相信江声勾画出来的未来,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一见钟情。
    他说:“饶了我吧。我已经够惨了,你就别骂我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嗓音是喑哑的。干燥的嘴唇却摩擦着对方湿润的唇瓣。
    此刻的江声脑子里却像是炸开了一朵烟花。要不怎么说色令智昏,这种时候别说是安安静静地挨亲,大概是做什么都行。
    更何况他本来就不舍得骂秦争这个小可怜,只是安放一下自己没处撒的闷气而已。
    他舔了一下对方的唇缝,自以为很凶地开口:“张嘴。”其实带着掉了两滴眼泪之后的颤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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