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禅背手持剑立于池面, 他微一抬手, 莲花池上便爆发出一阵阴寒之光。结界被破除,池上莲鱼之景消失殆尽, 万颅坑的封印被打开,无数阴怨之气得了破口, 猛地从池底涌出,四散而开。
狂风大作,青天白日霎时变得黑云密布,头颅尖锐的嘶叫愈演愈烈,一股森冷之气逐渐开始笼罩周遭。
在座一众仙道修士见状终于反应过来, 拍案而起, “朗宫主!你这是在做什么!”
“如此邪魔的气息,朗宫主,你是想至在坐置人于死地不成?”
常远道扫视一眼仍被换心术束缚处于半昏半醒的君灵沉,对迟圩和朗行叮嘱道:“护好我小师弟。”旋即目视前方, 手中白玉如意已化剑,“应天长宫宫主朗禅, 心术不正, 为祸四方,罪孽深重——”
手中如玉剑长鸣, 他掠过众人欺身直逼向莲花池上的朗禅,仰声道:“禹泽山门人, 今日将其诛之!”
朗禅握剑的手势未动半分, 下一刻如云幕般的黑影从池底涌现, 袭向常远道。在场仙修再也坐不住,纷纷离案欲要远离这是非之地,四下应天长宫弟子纷纷拔剑,一一将人拦截,仙修不从,双方开始大打出手。
场面一时变得极为混乱,兵器相交之声、厮杀声、惨叫声充斥着整个应天长宫。
朗行愣在原地,满面皆是恍惚无措,“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迟圩皱着脸一把抽出朗行背后的剑,砍断束缚着“闻瑕迩”四肢的铁链,“哪有这么多为什么!他本来就不是个好东西!”
哐啷一声,铁链应声而落。“闻瑕迩”得了解脱猛地从椅上坐起,却又应伤势未愈,身形一晃跌回了椅上。
迟圩扶住他身形,眼含忧色的看着他,“恩师,都是弟子没用,让你受苦了……”
“闻瑕迩”嘴角抽搐,忽的抬手嘶的一声撕下了面上的人皮面具。阮矢望着一脸震惊的迟圩,拍了拍对方肩膀,气虚的笑道:“……乖徒儿,你的确让为师受了很多苦啊。”
朗禅仰首扫了一眼天色,数不清的阴魂被万颅坑所发散的怨气吸引过来,不多时,阴魂便将布满整个司野,啃噬尽所有的生灵。
常远道犹在和怨气缠斗,一时难以脱身。
朗禅唤了一声:“阮稚。”
阮稚一手抓起闻瑕迩从池底飞出,落在朗禅身侧,“朗宫主。”
朗禅颔首应声,余光落在闻瑕迩身上。换心之痛实非常人可以忍受,他见闻瑕迩手掌紧捂心口,双眼紧阖,面白如纸,大约觉得时辰差不多了,便弹指解了换心术。
闻瑕迩身形颤动,蓦地睁开眼,不住的喘息着,双眸恍惚无神,似还未从那换心之痛中缓过劲来。
朗禅笑望着他:“如何,可看清君灵沉对你的不堪心思了?”
闻瑕迩呼吸滞了一瞬,缓过神来后不知忆起什么,唇角微勾,“......确是看清了。”他抽回自己尚在阮稚手中的胳膊,轻笑出声,“看的一清二楚。”
言毕,他从虚空跃下,落至莲花池畔。
几乎是同一时刻,一道霜白身影行入混乱的人群,但奈何场面太过混乱,他一时竟无法从中快速脱身。只见他周身忽的散出一股凌冽之风,挥退身前重重叠叠的人群拍向两侧,他抬眸前路再无阻挡,入目惟有那道绛衣身影。
闻瑕迩见君灵沉疾步朝他而来,他心如擂鼓,在对方即将到他身前之时,突然道:“……你先等一下。”
君灵沉依言停住。
闻瑕迩凝视君灵沉,嗓音变得有些发涩:“你看见,看见我的心了吗?”
君灵沉点头,点完头似又觉不对,哑声道:“......看见了。”
闻瑕迩听罢,有些不敢直视君灵沉的双眼。他吸了一口气,道:“我不喜欢木清许,也不喜欢朗青洵,更不喜欢常远道和迟圩......”
君灵沉道:“我知道。”
闻瑕迩咬了咬唇,“思君的君,是缈音清君的君,是君惘的君,是君灵沉的君。”
君灵沉道:“……我知道。”
“我只喜欢你,我只心悦你!”闻瑕迩指掐掌心,声量骤然变小:“可是我从前杀了好多人,我不是个好人,我……”
清风袭面,他蓦地被带进了一个充斥着冷梅香的怀抱里,阻了他余下的话。
君灵沉紧紧抱着他,压着声音道:“你是我的,白玉无瑕。”
顷刻之间,心中所有的忐忑不安,惶恐意乱皆化作浮风而散。
闻瑕迩回抱住君灵沉,头埋在对方的胸膛前,闷声道:“我好喜欢你,我好喜欢你……”
“君惘,我好喜欢你,好喜欢你……”
君灵沉抱着他的手臂又紧了几分,力道大的似是要将怀中之人揉进骨血里。
周遭的混乱、厮杀在这一刻全都归为寂静。
他抱着他,这数十载的无望等候,终于走到了归途。
常远道一剑劈开阴魂不散的怨气,望向下方旁若无人的抱在一起倾述衷肠的两人,故作呵斥:“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要谈情说爱换个地方谈去!”
阮矢被朗行和迟圩二人一左一右的搀扶着躲开厮杀的人群,慢慢向莲花池畔靠近,闻声扫视一眼已涌入司野城内的厉鬼阴魂,笑声附和:“的确不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
迟圩在阮矢伤口上拍了一掌,不悦道:“你懂什么!我恩师为了追我师娘可不容易,说会儿体己话怎么了!”
阮矢疼的嘶了一声,不敢再跟着接话,“迟兄说的是,说的是。”
这几人的调侃落到闻瑕迩耳中,耳尖上的红意愈加的深了,他将头从君灵沉胸膛里抬起来,似乎有些难为情,“君惘,我们……”
“还卿卿我我呢!”常远道从空中落到他二人身前,剑锋一挑,有些不满的看向闻瑕迩,“闻旸你还打算搂着我小师弟到什么时候!你的小兄弟朗禅做了这么多荒唐事,你莫不是打算袖手旁观,就这么一直在旁边搂着我师弟看着?”
闻瑕迩被这一番话说的无地自容,搂着君灵沉腰的手缩了又紧,紧了又缩。反复数次过后,这才极不情愿的收了手,转而箍着君灵沉的胳臂,小声道:“君惘,我们拉手好不好?”
君灵沉默了几息,随后放开他,依言伸手覆上他的手掌,十指紧扣。
闻瑕迩笑着看了一眼他和君灵沉交握在一起的手,眼神落回朗禅身上,正色道:“收手,尚有退路。”
朗禅的眼神在他面上停留了片刻,道:“不想退。”
音落,不尽的阴魂从云头飞下,如海潮般涌入应天长宫,许多尚在和应天长宫弟子纠缠的仙修来不及闪躲,被阴魂啃噬,血肉分离,惨叫不断。
常远道瞥了一眼在后方扛着阮矢对付阴魂极为吃力的迟圩和朗行,掌风陡然袭向呆滞在一侧的阮稚,将人捉回来后,飞身赶往后方,“朗禅交给你了!”
君灵沉另一只手掌从袖中探出,躺在不远处空地的留阙铮的一声回到他手中,他挥剑,斩落袭向他和闻瑕迩的阴魂。
闻瑕迩召出涂微紫印,指尖快速抚过印上镌刻的异性文字,阵阵紫光覆满印身,涂微紫印从他掌中脱出游移至莲花池底,上涌的怨气霎时被堵住,紫印散发的气息震慑住坑中狂躁的头颅,万颅坑再次被封印。
朗禅瞥了一眼下方被封住的万颅坑,道:“涂微紫印到你手不过三日,你竟能用到这个地步。”
“我是何人,你应当清楚。”闻瑕迩道:“你把它交给我的时候就该想到有这一日。”
“罢。”朗禅一笑付之,“左右司野城中怨鬼阴魂已遍布,你阻了这坑也为时已晚。”
他说完,背身而去,身形如魅影,眨眼功夫便消失在了应天长宫。
闻瑕迩待要起身追去,君灵沉握着他的手将他往回一拉,“别去。”
他回首,朝君灵沉挑眉一笑,“舍不得我?”
君灵沉波澜不惊的眸中泛起点点涟漪,他道:“嗯。”
闻瑕迩耳尖上才褪下不久的红意又漫了上来,“你方才不是把我的心看的一清二楚吗?”
他这些年来心中的所思所想,所见所闻,已经不留余地的全都展露于君灵沉的眼前,包括对朗禅。
君灵沉眉心微蹙。
闻瑕迩看出他的不愿,想了想,提议道:“不如你陪我一起?”
君灵沉这才颔首答应。
司野上空黑云压城,城内灯火通明,无数阴魂窜入长街深巷,犹如饿狼扑食般肆意的啃噬着城中落荒而逃的百姓,一时哭泣声,哀嚎声充斥整座城,血泪四溅。
前几刻还弥漫在佳节喜悦中的城池,此刻俨然已渐渐沦为炼狱。
闻瑕迩和君灵沉离开应天长宫,一路不断斩杀阴魂,但这些阴魂多如牛毛并且无孔不入,击退一波后又来一波。
“先除掉这些阴魂。”君灵沉手起剑落,又是一群阴魂被斩落,“寻朗禅,不急在这一刻。”
闻瑕迩赤符离手击散魂群,摇头道:“当务之急一定要先找到他,否则这城里的阴魂会害死更多人。”
君灵沉侧目看他,眼神颇有些深意。
闻瑕迩竟难得看懂了君灵沉眼中的意思,连忙道:“我不是说你不能驱散司野的阴魂!只是眼下这些魂的数量太多,且已遍布城内四下,我们两个要想将其全部诛杀,便是寻找阴魂也要费上一番功夫!”
拖得时间越长,城内死的无辜百姓便更多。
君灵沉不作声,仍是定定的瞧着他。
闻瑕迩被瞧的莫名有些心虚,微微垂下首,眼神不经意间又触及到他和君灵沉交握在一起的手。
他咬着下唇,忽的大起胆子勾起尾指带着讨好的意味在君灵沉的掌心轻轻挠了一下,君灵沉握着他手掌的力道霎时又重几分。
君灵沉沉声问:“你知道朗禅在何处?”
闻瑕迩抬首,心虚的笑了笑,“大约……知道。”
司野城中最高的观月台,屹立在城内正中,登上观月台巅,便可将司野城中之景一览无余,尽收眼底。
闻瑕迩和君灵沉沿途披荆斩棘,行至观月台下。
待要闯进观月台之时,闻瑕迩忽的停下步伐,喊了一声:“君惘。”
君灵沉回头,闻瑕迩顺势将人往后扯了扯,“你就在下面等我好不好?”
君灵沉佁然不动,“不好。”
闻瑕迩语噎,沉吟片刻,道:“朗青洵性情太偏执,我一人上去,他才会稍有松懈。”
“你旧伤未愈。”君灵沉声冷下来,“他已不是你当初的友人。”
“我知。”闻瑕迩握紧拳,“我也知道事到如今我的念头很可笑,可是我……”
君灵沉眸中的冷意淡了几分,“你非圣人。”
闻瑕迩不语,心下念头百转,忽的话锋一转道:“那你就在下面等我好不好?”
君灵沉道:“得寸进尺。”
闻瑕迩故作懵懂,曲解君灵沉话中含义,“这是答应了。”
君灵沉凝视他片刻,松开了两人十指紧扣的手掌,道:“有危险,唤我。”
闻瑕迩闻言只觉心头霎时涌上一股涩意,将君灵沉收回去的那只手掌又捉了回来,用自己的两只手紧紧包裹住。又觉不够,微微垂首用脸颊轻轻蹭了蹭君灵沉的手背,轻声道:“我马上就回来,你一定要等我。不能再像从前一样让我找不到你。”
君灵沉由着他蹭,等他蹭完后便用那只手抚了抚他的脸颊,道:“我等你。”
闻瑕迩连连点头,按捺住心中的不舍,在君灵沉眸光的注视下,极为流连的登上了观月台。
观月台共十九层,若是按照从前,闻瑕迩本可从台下飞身径直上至台巅,但奈何浮空上皆是阴魂怨鬼,根本不给闻瑕迩近身的机会,是以他便只能从观月台内登梯而上。
他一口气上至十五层,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待要继续向上,一道人影忽的映入他眼帘。
朗婼立在阑干前,听得动静,缓缓转过身。闻瑕迩看清她面容后,愣了一下,“朗婼,你为何在这里?”
朗婼见是他亦是一愣,旋即走到他面前,道:“我原本还在想如何劝说他,但你既来了,我便放心了。”
闻瑕迩尚处在迷惑之中,朗婼却一弯腰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闻瑕迩眉梢一跳,伸手便要去扶朗婼,“你这是做什么?”
朗婼摇了摇头,拒了他的意,道:“家弟犯下弥天大错,罪该万死,我绝不为他辩解半句。但我为他长姐,他犯错,我亦有不可推卸之责,我愿用命换取他的性命。”
她仰首看向闻瑕迩,眸中已含泪,“闻公子,我只求你留他一命。这世间除了你,再无人能够救他……”
闻瑕迩并未即刻作声,他与朗婼相交不深,前世加上今生,他和朗婼打过的照面一只手便能数清。且在他印象中,朗婼与朗禅的姐弟关系似乎并不算得有多深厚,是以眼前这一番景象,他实难不多作思忖。
朗婼见他久不言语,眼里的泪有些凝滞,“朗禅当真……再无半点活路吗?”
闻瑕迩蹙了蹙眉,似是不欲多言,背身上梯。
“闻公子!”朗婼在他身后喊道:“你是他最看重的朋友,惟有你能带他脱离苦海!”
观月台巅,风声凌冽。
朗禅立在最高之处,面色如常的俯视着城内的厮杀之景,似是司空见惯。
忽的,他面上露出一点笑意,望着不远处飞散的阴魂,道:“你怎知我在此处。”
闻瑕迩走到朗禅身侧,垂眸看向下方之景,缓声道:“你曾说,每年中秋司野都会搭建观月台。你每回都想登上观月台观十五的月亮,但回回都阴差阳错错过了。”
“我骗了你。”朗禅淡声,“不是我阴差阳错的错过,而是我根本就不想来。”
“你已不是第一次骗我。”闻瑕迩抬手将鬓间被风吹乱的发勾至耳廓后,“如今不过再多一次。”
朗禅笑声问他:“你不生气?”
闻瑕迩闻言一滞,忽的擒住朗禅手腕,“我生气。”
他手指勾住朗禅腕上戴着的檀木佛珠,猛地扯断,“所以你赶紧认错悔过,兴许还能救你自己一命!”
珠线断落,佛珠纷纷扬扬的砸落在地,朗禅头上束着发的金冠坠落,顷刻间青丝纷飞,在凛风中竟渐渐变成了银白之色,额心处浮现出一点血色的莲纹。
朗禅望着闻瑕迩,面容已不似从前那般温雅,眉目间隐现出妖冶的佛息,“何时看出来的?”
闻瑕迩此前心中的猜测已坐实,朗禅已不是仙修,而是入魔的佛修。闻声道:“你在万颅坑时,那些头颅惧怕你身上的气息。”
即便所修魔道,佛修身上的气息亦能震慑住阴鬼戾冤。
朗禅低笑一声,“失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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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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