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文化里没有类似“末日狂欢”的用词,那次之后,湛超只觉得自己是在战栗与侥幸中横跳,不跳了,又有点恐惧。颜家遥倘若不被自己纠缠,他明白他会是一棵竹,普世意义上的早慧,欺霜傲雪、形单影只、压抑自己,不感伤不咆哮,“聪明的孩子提着易碎的灯笼”,捱过严冬不死,他就是俗世的君子。他会愤怒好像都怪自己。总之这也非变性,更像是不可逆的质。湛超不知道,这是不是在毁他?
结果,反倒是他,懦弱得要一点点的余地冷却下自己。皖中近几日的气温够冷却了。初十五展眼过掉算年罢,冻死个人,好歹天是响晴的。
茹美鹃生前留下一个粗笨的鏊子,鏊子烙饼、炕火烧。戏说没有一头驴能活着离开河北,可太对了,湛春成青年时代在衡水,一天三顿啃驴火。各家做法些微有不同,茹美鹃的手艺最合他胃。她留下本手札,里面是娟秀的字,内容和吃相关:肉怎么炖,汤怎么煲,活禽怎么宰;再么谁口重,谁口淡,谁嗜荤,谁茹素;另外还掺杂一些三毛两分一葱半蒜的账务。人一生多半就纠缠在吃和钱上,也没什么不对。本子一掌长宽,很厚一沓,湛春成掖枕头下。十五的元宵湛春成吃了不消化,委顿半周,前天喜得一块驴肋板,于是又蘸着唾沫翻着手札,兴冲冲教湛超炕火烧。
湛春成拍打湛超手背,“出劲儿!你揉不出筋饼就不韧。”
湛超嚷嚷:“能不能不拿以前逼我练琴那套训我揉面?!自己怎么不来?”
湛春成佯装要抽他,“我多等岁数?”
“得了吧,手跟老虎钳一样。”低头嗤笑,反复捶打面团,“装虚。”
湛春成推了下花镜腿,眯眼瞅本子,说:“你奶奶写要加半勺碱。哎,碱罐子呢?”
“你爱她吧?”
手札都吓掉了,湛春成忙捡:“我心哎。”
“别动别动我捡我捡。”湛超拍拍面粉。老年人不宜深弓腰,保不齐就脑溢了血。
“你奶的娘原来不是把你奶安排给我,我家穷还是当兵的,炮轰了我她就得守寡,不划算。她呢,是跟我偷偷跑出茹家庄儿的。”
火烧算成功,湛春成吃俩,湛超海了四个,撑到无暇思念妈妈和他。
只是胃酸慢慢消化了食物,晚上上床,人身静止不动,纷乱的存疑的滞后的朝前的全部,才又蔓蔓纠缠上来。湛超追想那天,两个人一下忘了时间,等再出去,一楼栅栏门已挂锁。灰楼俨然成为囚室,总之他是有点莫名的开心。他说要不等明早开门再走吧,我们聊聊天,他不同意,说妹妹在家不能不回去。过堂风猎猎,会发类似小兽低吼的啸音,他把手掌盖在他冰凉的耳朵上。他回头说顺着排气管爬下去,二楼总不会摔死。四周墨黑,湛超才一刹看清他性格里决绝的细部,是一种光焰,很令人惊悸。结果真是爬下来,钢质管道寒冻,仿佛要黏下手心的肉,幸只蹭脏了衣服,扯断了一根枫藤,落地时被雪滑到。之后在无人的街上狂奔、拦车,报出一串地名,呼哧说走。后视镜里映夜班的哥一双倦惫狐疑的眼。再之后,过年人多,没有联系。湛超慢慢滑进被窝,翻了个身,手放进双腿中央。
一连陶醉到梦里,天还黑的四点多,小手机哔哔哔。他迷瞪瞪接起来,对过那人不发明确的字句,只有呼吸,如读摩斯电码他听断出是谁,“新年好。”
再回一句“新年好”或是“恭喜发财”,好像就很温柔,很愚蠢了。
湛超掀开窗帘一角,揉揉眼,踢掉湿哒哒的内裤一摸,黏液干涸在那里已硬得茸毛挓挲,他问:“你不会没睡吧?”
“也不是没睡。”他说,声音松散,拖曳得有点长,“昨天,不是,今天,今天两点多有个傻/逼在放炮,把我给炸醒了,就没睡着。”
“你是把电话拽进被窝里了吗?声音听着闷闷的。”
“嗯,好冷。”
“你还是第一次打给我。我之前还在想,你家居然会装电话。”
“我爸是主任,我家凭什么不能装电话?”
“我是说,呃。”湛超不是蓄意激怒他,于是词穷。
“我知道你没别的意思,我也没别的意思。”
湛超依样问:“那你是不是想我了?”
久久没声音,到湛超都觉得太他妈自取其辱了,那头才回答:“要看怎么理解你说的‘想’字,跟闫学明说得一样,分语境。‘想念’的话......有一点,但主要是‘想到’。”
“想到我。”也很开心了,做人别不知足。
颜家遥又懒散说:“想我他妈的都做梦,梦到你在地上操/我了,你就是不找我,就是不找我,我就跟个怨妇一样想砍死你。我会缠着你要说法吗?傻/逼。”
窗外不久鸟鸣啾啾,你都奇怪,也没人叫它早啊,鸟怎么就那么勤,那么灵,那么守时,那么不知息,人就学不会。但那绝对——是一种悲哀的集体主义。惟其是人,说怪话,做怪事,可以不受制于正常标准保持着独立“畸态”,可以对世界保有一种颠倒的视角。这么一想,赵传唱得那首歌也没什么意思,鸟能吃能喝,却不能坏不能爱,不能发癫,不能冥想。
岑雪带颜家宝回全椒,颜家遥一个人在家落清静;湛超家车棚存放了一辆满油的铃木90。两人决定去哪儿转转,通通风,放个炮。年都过烦了。
约在和平路口见。街没回人气儿,一地炮竹皮,北风稍喧腾些,过路人忙掸头上碎红。颜家遥手揣牢口袋,歪头又竖直,看湛超穿拉风的呢大衣,骑着辆豹型的摩托在路口拐弯。他记忆里有个搞水产的远房亲戚一年四季嗡嗡骑一辆嘉陵70,这款还要更飒些。湛超来前洗了个头,晾半干,一路吹个梆硬,几绺支棱朝天,很酷的样子。他急刹车,又退几厘米,嘴拔出圈圈缠绕的线围领,“上吧。出来前我翻了市地图,死命朝南骑,能到长临河镇,你去过吗?那边有青阳山和准提寺。你冷不冷?”手朝前递,是只彩虹牌的暖手器。颜家遥接过抚外缘一圈,还很烫。
市区不是呼伦贝尔大草原,矗立有房屋,拦横有沟渠,速度不很快,过了金寨路管养,二级公路才愈发笔直些。闻不见夏天的沥青味,风给面颊、脖颈、手、踝,做针灸,颜家遥昂头,天是密实的灰青色块,再后昂,脊椎一道桥,嘎嗒一声,看清了天际明暗的衔接,像旧毛衣上拆下的一截迂曲长线。颜家遥声音被刮得渺渺的,“哎!”
“说!”像吵架,湛超侧一点头,鼻梁平地拔高,脸颊上淡蓝色的血管走势蜿蜒,下巴上有磁青的茬,上唇缘横了道血杠,“冷?!我围脖摘给你!”
“你看天气预报没有?!”
“看什么?!”
颜家遥咬一口他耳朵尖,“天气预报!”
“说晴啊!”
“妈的你自己抬头!”拿暖手铛凿他后脊梁。
头上硕大一朵乌云,更似漂浮的岛屿。晴天落地成了斑驳的银灰色,看势头逾刻非雨即雪。只是这样的云,通常是即时的,“追过它就行了。”
这句湛超没喊着说,主要是觉得,挺神经的,挺没谱的,他虚。哎谁他妈没事儿干跟乌云赛跑啊?!结果颜家遥倒还真听清了。他有个‘进城堡’的老子,多一个跟他发生关系又‘追乌云’的傻缺,没什么不妥,于是一拍后座子,“那还不驾。”
就真追。呼啦啦风吹,引擎鸣响,摔了能横着飞出去两米,说文点叫流星赶月。颜家遥眼珠子凉得发胀,视界却很久没这么洁净了,不见了生苔的颓墙,纠缠的胶皮电线,堆积的煤球,纸上蹦跳的黑字红字,连衰衰的工厂也一同消失了。两侧屋舍次第变矮,不至于是旷野,但总要寂很多了,加之过年,铺面不营生,卷闸门上对联剥脱,飘啊飘,寂更升格为荒。荒了就不受拘,就想造次。颜家遥按着湛超两肩在后座直立,喉咙发痒,愤怒不知从何而来,又去往何处,一句“操/你妈”简直是要呼之欲出。在骂谁呢?搞不清。幸十几年素质教育不白教,忍住了。愤怒也很快失了气力,绵绵成一股做作的惆怅,二级公路也就无限递延,抵青山、稻田。他特别希望这是辆永动车,一直跑,不加油。
颜家遥记得自己曾经恨颜金只抱一抱一臂长的颜家宝,那种愤怒很单纯,“你最好死掉算逑”,他掀翻了妹妹的摇窝,她大哭。他挨岑雪一顿打。彼年他十一岁,怀疑被全世界遗弃,便背了书包天黑了跑路。出走必然未遂,但记得那次走进过一条无名路,也静,细长虬结,如禽市挂起贩售的鸭肠,总之像无尽头。那时候根本不觉得怕。
湛超“嘎”就停了。到了城乡接合,边上田野焦黄,一茬茬枯茎;有河道,横过一只破烂的桥;说山还远,还是墨稀释过几遍水的颜色,几座连成带状,是华东特有的不锐利;也不知不觉聚起了薄雾。他手指天,脸冻得发青,笑意则快溢出眼,“喏,你看吧?”他鼻翼一翕一张,尖尖儿是粉红色。
抬头真要眯一点眼了,真追过乌云了,牛逼。
颜家遥盯了他几秒,唇贴住暖手铛,逾刻挪开吻在他脸颊上,离开时“啵”的一响。湛超沸了,挺激动的,猴急地要追吻,边上咯哒哒过去辆农用拖拉机,大爷直瞥。
湛超买了不少炮,棍状的彩明珠、飞毛腿、窜天猴,擦着玩的电光花、黑蜘蛛,再么插鼻孔里也蹦不死个人的小金鱼、欢乐谷,另外还有挂一千响的精装大地红。你怀疑他家就城隍庙里摆摊卖炮仗的。车推下田垄支住,点根烟,吸两口过瘾,决定先来发大地红。点挂炮那都是过年在家爹干的活,两人倒挺好,一个爹也没落着。颜家遥捂耳朵,埂子上站着,看湛超烟头抖巍巍碰了捻子还愣着,喊:“跑啊傻/逼!”湛超撒丫子朝他奔,屁股后头腾开蓝紫烟幕,声响四散开去,像种遥呼。
湛超被坡坎绊得趔趄,跑姿滑稽,像种野生动物,颜家遥有点焦虑,他还没想好他过来站定时自己该说什么呢。你炮放得真不错?这不傻/逼么。
“走吧!剩下的到寺那边放。”湛超过来抱住他,从他额头抚摩到下颌,又擤着鼻子呵白汽:“冷吗家遥?风挺大。”
摇头又点头,“冷。”
“围脖给你。”
说着就摘,围脖挂他颈上,先缠一道,许文强的戴法。围脖极长,两只章鱼足垂落前襟,一道不很暖,湛超憋坏笑,捉起两头缠二道、三道、四道,束紧打死结。颜家遥像熟食店里的捆蹄,低头挣了挣,骂:“你有毛病吧?操。”
湛超在颜家遥脸上落吻,“我要把你绑走。”
颜金有本《生活在别处》,应该是
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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