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佩弦带着队伍回城的那一天,整个梅州城都轰动了。
不用组织,各行各业就自发都到城门口迎接去了。
最为出钱的,自然是商人们。
匪患猖獗,尤其主要抢劫的就是商旅,所以经常要出门行商的商人们受害最深。匪患荡平,是他们最为欢喜之事。
而最为出力、欢呼声和掌声最烈的,是学生们。
此次靳佩弦出城剿匪,明面上带着的主力军就是体育学校的学生们。这些学生们原本就都是各个院校的普通学生。学生们能在少帅的带领下,剿匪立功,梅州城里所有的学生们自都觉得面上有光。
有了商界的钱,学生们的奔走相告,这一场欢迎仪式盛大而热烈。
靳佩弦在梅州的人望,头一次达到这样的高度。
“你不去么?”
温庐里,云扶还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悠然喝着咖啡。
小翠儿急得直翻白眼儿,“七少爷都已经进城了,你现在赶紧起身,马上坐车下山,还来得及在帅府门口赶上……”
云扶一边咂着咖啡,一边悠哉摇头,“我才不去。我为什么去?”
小翠儿直叹气,“这是七少爷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干成大事儿,第一次这么风光啊!”
小翠儿小心看云扶一眼,小声说,“就算你现在跟七少爷还在生气呢……可是今儿,好歹是他的大日子不是?”
小翠儿是小心翼翼地,不敢直接提到云扶跟封百里那段“不可告人的事”。
云扶抬眸望着小翠儿微笑。心说傻丫头。
小翠儿是不知道,靳佩弦有今日这一刻的风光,后头哪一件事不是云扶暗中的绸缪。
靳佩弦有这样的一刻,旁人都会惊喜,会鼓掌,云扶可早已是风雨之后的云淡风轻了。
就这么着,静静地自己品一杯咖啡,回忆一下这些日子来的波诡云谲,享受一下风暴之后的平静,才最是美好。
“你想去,那你就去吧。”云扶垂下眼帘,只翻新到的外国杂志,“跟小三儿一起去吧。我瞧着他也偷摸儿地到我办公室门前来瞅好几回了。”
小翠儿瞪着云扶直叹气,颇有些“怒其不争”的意味。
云扶不怀好意地提醒,“都这个钟点了,再不去,这热闹你可赶不上了。”
小翠儿无奈地一跺脚,大辫子一甩一甩地赶紧跑了。
云扶望着小翠儿的背影笑,看小翠儿的背影不见了,才轻轻摇摇头,放下咖啡杯,起身走到窗边去。
回中国来一年了,去年春天回来,到今年春天。
她给自己的限期就是一年。
她肯留在梅州一年,她要用这一年来查清爸的生死之谜,她也要用这一年——反正是顺手,能帮靳佩弦一把,就帮他一把。
到今日,她安排的一切,一件一件渐渐都在收网,她的一年之约已经到期。
就等最后这一切算个总账,之后,她就该走了。
这一年来一切的一切都在她的计算之内,除了一件——她还是跟靳佩弦在身子上,有了那样的接触。
这是不应该的,是会打乱她通盘打算的。
所以后来许多回,她知道靳佩弦对她的渴望,可是她绝不能再心软。
那样身子的接触,那一次就够了,更何况还是在被迫的情况下,她还能与自己解释的通。
她与他的牵绊,只能到此处,她还来得及抽身而退。
是时候了。
这样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她估摸着,怎么也得两三个小时才能完。
她推开心中杂绪,专心看杂志。
杂志上介绍国外的无线电广播,利用广播来直播总统大选的实况。
云扶便又有些走神——若现在梅州也有大功率的广播电台,那说不定今天靳佩弦这场盛大的欢迎仪式,就能从“电匣子”里听见了。
梅州需要发展的,真的还太多了。
——只是,这不是她该操心的了。
房门一响,云扶还以为是小翠儿他们回来了,没抬眼只问,“这么快就回来了?怎么说,难道欢迎仪式这么快就结束了,压根儿就没多少人去欢迎他,是吧?”
门口传来轻轻一“嗤”。
云扶心下一惊,急忙抬头望去。
戎装的年轻男子,青葱玉立,英气夺目。
他应是纵马疾驰而来,周身上下裹满了灼热之气,那热气氤氲进他眼底,润泽了他漆黑的瞳仁,叫他的眼越发耀世夺目。
云扶心下莫名一慌,急忙站起。
想问他怎么来了,可还没等她的话出口,他已经疾步奔跑过来,还隔着办公桌呢,就将她一把揽住,蛮横地从桌上拖着向他去。
四片唇,已经在半空中贴在了一起。
云扶相信,一定是她被他这样蛮横地拎起、拖拽,就是叫她瞬间缺氧了,才会让她只觉四瓣唇相贴的刹那,她大脑一片空白,却又在那纯净的白里,一朵一朵炸开炫彩的焰火。
——她觉着自己都要晕过去了。
那种窒息一般的快乐感觉,叫她都觉得害怕,身子忍不住地轻颤。
他身上的热气都传到她身上来,身子像是燃烧起来,全身的骨头和理智,都被这热度融化。
——她竟然,回吻了他。
云扶意识到的时候,急忙狠命一把推开他。
她自己盘腿坐在办公桌上,大力吸气,伸手向他的方向,表示阻止,不准他过来。
不行,她需要自我反省一下。
一定是因为担心他了,他这一走就是一个多月去,她终究还是担心他,怕他剿匪的过程中遇见什么危险。
就因为这样的悬心了,所以看见他毫发无伤地回来,她才激动了,脱轨了。
竟在方才那一刻,险些沉醉在他怀抱里,不想清醒过来。
“靳佩弦,你这样不对。”她在面前高高竖起自己的手,像是想要竖起一道隔绝的墙,“别忘了咱们俩之间的关系,现在还隔着封百里呢。”
“今天是那么多人欢迎你进城,你丢下那么多人,直接跑来了,这又成什么了?你不能再做事这么不负责任,你得顾及我和封百里的感受。”
靳佩弦润泽而灼亮,发丝因为汗和热度而潮~湿如水草。
他紧紧凝着她,“……可是我想你。别的,什么都顾不上了!”
云扶在办公桌上换了个姿势,将一条腿撇向一边。
两手撑在身侧,总归别开头去,不肯看他。
“你说这个没用。这样任性的话,是现在最没有意义的。靳佩弦,你该明白,从你剿匪的声名创下,后又得了燕都的嘉奖通电之后,再回城来的你,身份已经不同了。”
“你接下来只能用更加倍的谨慎来面对即将到来的形势。我最不想听见的,就是你这种不负责任的、任性的、孩子气的话。”
信念让云扶冷静和坚定了下来。
她终于重又静静抬眸,眸子黑白透亮。
“你得长大了。不管你从前的样子,是装出来的,还是真的,你都得从这一刻变成长大的样子!”
“如果你再顽劣不驯,你在世人面前依旧是从前的样子,没有一点改变的话,那这一番剿匪、立名的心血,就全都白费了。”
“在最初的兴奋和激动过后,如果江北父老看见的仍然是从前那个纨绔任性的你,那他们对你刚刚建立起来的好感,就会从一刻开始土崩瓦解。”
“你眼前这点子政治资本,不消几天就会全都散尽了。”
靳佩弦深吸一口气,凝视着云扶,却缓缓笑了,“……所以,我还是又掉进你画好的圈儿里了,是吧?”
他归来之后就要长大,变得成熟稳重,那么从前那些用孩子气的耍赖留住她的手段,至少在外人面前是不能再使了。
云扶眼帘半垂,不看他的眼睛,“谁让你生为靳家少帅、江北少主……那你就不能只为你自己一个人活。”
“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你也到了这个年纪,你都必须有个长大的样子了。”
“靳佩弦,你父亲已经身故一年了。这一年来,不但他的大仇未报,江北也如一团散沙。就连你家里,各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哪里还像是一个家了?”
云扶说到这些都觉着累,甩甩头,转眸看他,“这些都是你的责任啊。一年了,你不能再坐视不管。”
“况且这一年来,我也知道你不是坐视不管的人。你在暗中布局,你在等待着时机……如今,时机已经成熟了;况且已经过了一年,都容不得你再延误下去了。”
“要不,父仇不报、肩头的责任不扛起来,你在百姓心中就永远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再拖一年,人家就会对靳家失去信心。那么这个江北,就不止是要改朝换代,而是要彻底改姓——成为别人的了!”
云扶紧咬贝齿,抬眸冷笑,“换姓郑,好不好?或者姓郭?还是直接改个东洋的姓儿?”
靳佩弦面上的情朝褪去,眸光渐凝,露出寒芒来。
“你说得对。”
云扶深吸一口气,一伸腿从桌上跳下来,走过来伸手拍了一把靳佩弦的肩头,“好样的,明白了就好。”
靳佩弦顺势攥住了她的手,紧紧凝视住她,“那你说,现在我该怎么办?”
云扶眯眼凝住他,“还装?如果说一年前刚回来的我,还能相信你毫无准备;可是现在,我知道你其实是个城府颇深的小子。”
靳佩弦摇头,“可是这一年来,我已经习惯了听你的话。现在没有你的发号施令,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云扶的额角有些跳。
“你少给我挖坑,我可不往下跳。”
“堂堂少帅,你军政上有太多的事儿是我涉及不到的,我可不可能事事都给你下令。要不然,这个少帅给我当算了,江北改姓商!”
这一刻他的面上眼底,冷峻未消,却也还是轻轻地笑了,“好啊,我也这么希望。”
云扶猛一用劲,将手给抽回来。
“又来了。刚刚不是都说了,不能再说这样的话。你得跟郑小雪学学,至少儒雅稳重,不能叫人觉着办事不牢。”
靳佩弦保持着原来攥着她手的姿势,尽管掌心已空,眯眼着迷地凝视着她。
“行,军政的事儿,我会自己看着办。那眼前呢,眼前的事儿你总不能不管。”
云扶知道他说的是他一回城就丢下那些欢迎的人们,直接奔上长留山来找她。
云扶回身抓了一个咖啡杯递到他手里,“还是老法子——砸吧。”
“啊?”靳佩弦长眉高挑,望着手里精美的骨瓷。
这是那套英格兰小玫瑰,曾为英格兰皇家供瓷的,云扶可是用了不少门路,才从沪上那边弄来一套,平时稀罕得不行。
云扶点头,“你没听错,砸,就砸它。”
靳佩弦赶紧回头四处打量,“要不,咱们换个别的砸。反正就是听个响儿呗,找点便宜的。”
云扶叹口气,“那就假了!”
他刚剿匪回来,正是人生巅峰呢,这就直接奔她而来。如果两人打起来了,只是随便摔个不值钱的,那也不等值啊。
看靳佩弦还犹豫,云扶干脆自己将那咖啡具里最大个儿的咖啡壶给举起来,微微一咬牙,还是直接给摔在地上了。
她那爱进骨子里的波斯地毯,也瞬间就被染脏了。
靳佩弦看着都跟着肉疼。
她骨子里是喜欢华丽的物件儿的,所以这一年来当温庐的生意越来越好之后,她亲手一样一样地装饰起她这间办公室来。这里头的陈设、用具,每一样都价值不菲,更都是她的心思。
就这么一下子费了两件,真是叫他下不去手。
云扶叹口气,“壶我都砸了,你还举着个空杯子犹豫什么?分不清楚轻重么?”
云扶说着,自己又将一个杯子给砸了。
眼前壶已不存,杯也不成套了,靳佩弦也只好咬咬牙,将手里那杯子给砸了。
这一顿瓷器破碎的声音,终是引来了人。
凯瑟琳和张小山先冲进来,一看这一地的狼藉,凯瑟琳还好,心里知道她波士的为人;张小山可吓坏了,一张脸都苍白了下来,一双漆黑的眼珠子,有些慌乱地看向两人。
“这是怎么了?”凯瑟琳走过来,先小心地试探。
云扶抱着手臂冷笑,“凯,这咖啡杯你难道忘了谁用过?”
凯瑟琳皱眉,“……那位东洋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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