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
“你这回吃完了?”
叶时熙答:“嗯。”
“那结账吧。”林九叙喊了一声,“小二。”
小二在干别的,根本就没听见。
“哎哟,你不行。”叶时熙运了一下气,声音浑厚中气十足地大叫了一声,“小二!!!”
声音大得简直是不要脸,小二吓了一跳,急忙赶来结账。不仅是他,整个大堂的人都扭头看向他们二人用餐的角落。
叶时熙点好了银子,起身对林九叙说道:“走吧,回江家了。”
“嗯。”林九叙问,“你也是骑马过来的?”
“当然。”又不是拍日剧,全程都用跑的……
走出客栈之前,叶时熙放眼环顾了一下四周——人依然是很少,少数几个全是留胡子的大汉,与原著很相符。
哎……看来,旅途中真的是遇不到红颜知己了。原作里的女性出场全部不到一章,还非常脸谱化。
叶时熙突然想到了自己基本只能见到同性的那三年。
因为无聊,那时他给自己捏造了个女友,名叫“小九”,睡前时常会写一个自己和“小九”的小段子,有时是吃晚餐,有时是逛公园,有时是看电影,有时是去商场,他会捏捏小九的手,会摸摸小九的头发。三年下来,小段子也写了不少,全是他幻想的结果。
第7章 趋舍异路(一)
两日之后,叶时熙带着林九叙来到江家大门前。
“你在客栈等下。”叶时熙安抚道,“我会再过来的。”
林九叙耍着臭脾气说:“别太磨蹭。”
“……尽量。”
作为江人鹤那一支当中最不受待见的,叶时熙不觉得自己能申请到一间客房。这种东西也算是稀缺资源了,江萌昊平时连吃饭都要被骂,倘若说要房间招待朋友,被允许的可能实在微乎其微。
他晃晃悠悠地走向自己房间,然而刚一走进东北角的院落,他便觉得气氛有点不大对劲,因为每一个人的神色都十分凝重。他们来去匆匆,嘴角紧绷着的肌肉使脸孔看上去像带了副面具。人们手里提着的灯忽明忽暗,映得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就仿佛是一团一团凝固了的混沌黑暗。
“喂!”叶时熙随手拉住一个人,“发生什么事了?”
“哎,”对方长叹一声,“景泽怕是不太行了。”
“啊?!”叶时熙吓了一大跳,“我走时还是好好的,这是遇到了什么了?!”
“赶巧遇到高阶魔物,回来时像一个血人……”对方低声说道,“那魔将魔气掩饰得极好,连景泽都没瞧出是高阶魔物。”
叶时熙连忙说:“我去看看。”
“你还是先见见你伯父吧,去晚了恐怕又要被骂了。”
“行吧。”其实叶时熙根本就不怕被骂。律师被骂就是家常便饭,他以前每周都要吃上好几顿,有时候没人骂还皮痒痒。
然而,想到江景泽,叶时熙的脑子里边就有点乱——原著当中根本没有景泽受伤这段剧情。
在《问仙》中,江景泽是江萌昊的伯父江人鹤的长子,也是江人鹤最为得意的教育后的产物,斩杀过的魔物不计其数。江景泽也是江人鹤羞辱江萌昊的“道具”,时不时就要被提起,用以衬托江萌昊的无能。
不过,虽然被江人鹤刻意制造了敌对的气氛,江景泽与江萌昊的关系实际上并不僵。这主要是因为江景泽对别人根本就没兴趣。
江人鹤是一个孤儿,从小被江家宗主收养为义子,一心想要报答,然而却始终没办法得到重用——重要的家族集会从不被邀请,重要的猎魔活动也无法参加。为了争那一口鸟气,江人鹤便将全部期望都寄托在了下一辈身上。他想的是,倘若他的儿子可以成为小一辈的翘楚,那便没有人再敢同过去那般轻视他了。叶时熙是觉得,最应该成魔的就是江人鹤了,然而他却没有,放在书中还能说是作者任性,现在倒真的是很难解释得通。
江人鹤的“教学”方式就是,除了吃饭、睡觉、练功,儿子们不能做任何事情,甚至不能走出院落。他还给儿子们穿上女装,不实现某目标就不能脱。十分“万幸”的是,在这种变态教育下,两个儿子都还没死,其中一个竟真成了,而这个人,就是江景泽了。
而对于“不成器”的次子江景泰,江人鹤一度打算把他送出去,从此专心教导长子。是当时才只有十岁的江景泽,跪在江人鹤的面前,承诺自己必将日夜发奋,十年之后定会斩杀一百魔物呈到父亲面前,才留下了他的弟弟。当时,江人鹤用阴鸷的眼神看着他的大儿子,说:“这个是你答应我的。”为了不让长子十年之后毁约,江人鹤给次子种下一种蛊虫,据说只有江人鹤本人才能拔得出。
由于整个童年生活只有练功,长大后又有斩杀一百魔物的允诺在身,江景泽对一切人类都没兴趣,脑子里想的全都是斩杀魔物救下弟弟,因此对于江萌昊这个人,他根本没心情注意。他的头脑冷静,手段很辣,斩杀一百魔物,并非妄语。
至于次子江景泰,则一直不受待见。江人鹤从来就不喜欢江景泰,看见了也像没看见。见弟弟很可怜,江景泽便加倍对弟弟好,江景泰也明白,江家只有他的哥哥爱他。
江景泽一直到了十二岁,才被允许脱去女子外裳,又三年后,才被允许脱去女子亵衣,换上符合他性别的男装。反倒是江景泰,十岁时就没有希望能进入“战斗第一线”,当时就脱下了。
这俩人本来只是小配角,谁知女性读者口味奇特,坚决要求给他们俩加戏,另一个作者便飞快地屈从了,毫无节操。说来也怪,自从公布了“双男主结伴除魔”的全文大背景,评论里边就多了很多以前很少能看见的女读者。叶时熙也不懂是为什么,本来像小丑的“因为穿了十五年的女装,一举一动都充满了阴柔”的江景泽竟然戳中了女性读者的神经,人气节节上升,读者还为他起了个代号叫做“江美人”。
这样看来,江人鹤的三个“儿子”,最惨的就是男主角江萌昊了——解锁终极技能之后变了废柴,老大不小的也不能再往出送。江人鹤觉得又多了一个丢他脸的“儿子”,对江萌昊比对他亲生的江景泰还要差。江萌昊也没有哥哥爱他,只能一个人到处晃。
“……”叶时熙将思绪从回忆中拉回来,想:剧情,已经彻底脱离原先轨道了吗?江景泽这样重要的配角,真的会死……?
穿进书中已有三月,虽然与江景泽的交集并不多,但也偶尔会聊几句,叶时熙真的不希望对方这样消逝。
不知究竟是从哪一刻起,看着周围人真实的样貌、听着那些人真实的声音,触碰那些人真实的体温,叶时熙无法再把他们当作是书中人了——他们那么认真地喜怒哀乐着,叶时熙做不到对此不屑一顾。何况,他对于自己创造的人物,也是抱有极大的感情的。
……
叶时熙先去江人鹤房间汇报了两河镇发生的事,然而江人鹤显然根本就没有任何心情听他讲述。叶时熙也不太清楚,江人鹤此刻的伤心,是真切地在为他的儿子担心,还是只是害怕他自己的地位。
接着,叶时熙便轻轻走到了江景泽的房间的门外。
房间里人不少,他也轻轻踏了进去,屏住呼吸走到床前,抬眼望向床上。
江景泽的面色苍白,往日红润的唇也是毫无血色,丹凤眼睛紧紧闭着,连眉心都似乎轻轻蹙了起来。
他的弟弟江景泰坐在床边的地板上面,衣衫脏乱,神情恍惚,目光没有焦点,头发随意地披散着,右手伸进兄长的锦被中似乎在握对方的手,口中喃喃地道:“景泽……景泽……”
叶时熙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样了?”
江景泰没说话。
“……”
“全都是我的错……我怎么还不死?”
叶时熙被吓了一跳。
“我太弱了,我没办法辅助景泽。景泽只能独自厮杀……我太弱了。”
“你先别忙着责怪自己啊。”叶时熙说,“你还得照顾他,自己要好好的,现在说是谁的错也于事无补。”
江景泰低着头,下死劲儿地咬着自己的胳膊:“无能之人,一出生就该死,他的存在只会拖累至亲至爱,这便是上天对无能者的惩罚。”他的胳膊殷红一片,有血从嘴角缓缓地流下。
“不是的啊……”
江景泰像是要被勒死一般地呜咽着:“我当真是没用……无论如何练习,身手都没长进,我真痛恨自己。”此刻,自责的感觉如顽固的皮癣,坑坑洼洼异常丑陋,带着深浅不一的刺目的红色,根本无法被剥落似的栖息在他全身的皮肤上。
“……”叶时熙也知道,事实上江景泰每天都会练到夜半时分,可惜天赋有限,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成为独当一面的人。
在《问仙》的世界当中,灵气是绝技的基础。大陆上的灵气千千万万,而所谓真正的“搭档”,灵气必然是可以同调的,就和景泽、景泰一样。也就是说,他们灵气可以相融,如同一股,互相渗透、互相辅助。江景泽的绝技叫作“幻影”,他释放出大量灵气在手和脚,提高自身速度并且制造出大量的幻影,江景泰则专心恢复,制造出更多的灵气用来输送给江景泽。江景泰的作用就只有这个了,其他什么忙他都帮不上,他也经常痛恨自己无能、无用。
那边,江景泰又继续说道:“这回又是……如果我能稍强一点,一定不会伤成这样,更不会死。”
“喂……”叶时熙觉得胃沉甸甸的。那似乎可以实体化的沉痛无端增加了许多重量,一种与肉体相分割的情感压在江景泰的肩膀上,他几乎可以看见它漆黑的颜色。
叶时熙突然间感到,这是个完整的世界,而他们都只是完整世界甚至可以忽略不计的一片片碎片,被命运毫无无意义地、漫不经心地抛却在各处,就像路边的玻璃碴一样,低微、卑贱,昙花一现却自以为将会惊天动地,兀自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江景泰满脸都是泪,鼻涕不停地流进嘴巴里,样子可以说是很丑。他不停地用手背抹,但脸上却越来越花:“如果我有更多力量,我就可以保护他了……”此时,他好像变成了他欲求的俘虏。那些欲望如此醒目,让叶时熙感到胆战心惊。
他说:“景泰……”
江景泰还是低着头,根本什么都听不进。
“景泰!”叶时熙猛力摇了摇对方。
“萌昊,”江景泰看了看叶时熙,“我没事。”
“过去的事别再想了,专心给他治疗伤口。”
“嗯……”
窗外似乎将要下雨。
一片片的黑云掠过屋顶,犹如千军万马由远及近奔腾而来。它们互相挤压、翻滚,仿佛有什么使命在召唤着它们似的。窗外的假山和人工湖成了一个个黑块儿,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灯笼照得到的地方,在漆黑的假山后边,在暗色的湖水里边,总仿佛有个什么怪兽在窥视着这里,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叶时熙总感到自己依稀看见了噩梦的门缓缓敞开。厄运这种东西,总是毫无征兆,似乎不分时间,不分地点,可以为所欲为、我行我素地出现在任何它想要吞噬的人面前。
他摇了摇头,将不吉利的残像从他的头脑中抹去了。
第8章 趋舍异路(二)
过了几天便又到了“觐见宗主”的日子。每月,江家所有子弟都要在特定的一天单独觐见江家宗主并且汇报近况,内容包括修为上的进展以及斩杀妖魔的全过程,而宗主会单独指点子弟们的思考习惯、修炼方式,帮助江家的子弟们在今后更上一层楼。一般来说,每个江家子弟与宗主交谈的时间不超过一刻钟。
叶时熙急匆匆地赶到了前厅,不出意外地见到了江家宗主江名世,以及每次都默默站在江名世身边的他的妻子葛千秋。
江名世的外形俊逸,丰姿隽爽,也是一身翩翩白衣,身骨似仙,如在云端。而葛千秋站在他的身旁,睫眉深黛、皓齿朱唇,眼神显得通达清理,面容靓丽又很温和。与江名世大不相同,葛千秋的头发乌黑,让叶时熙想起了黑色金属矿的闪着光的乌亮。
江名世和葛千秋之间的故事流传甚广,差不多所有修仙子弟都知道这件事情。江名世已合道成圣,年过一百却依然还保有着青年的外貌,他的妻子却只是个凡人,很多年前便在夫君怀中死去。按理说缘分应该也就那么散了,然而神奇的是,后来江名世却找到了他妻子的转世,并且,这件事发生了不止一次,每次妻子死后,江名世都可以找到葛千秋的转世。要说这是江名世的修为所至无所不知却是错了。他之所谓能找到葛千秋,是因为葛千秋每一世都保留着她前世的记忆,用叶时熙的原话来说,就是:“每一次,她都能喝到掺了水的孟婆汤。”
葛千秋每一世都叫做葛千秋。她会在成年后,将她自己的名字改为葛千秋,为的就是让江名世能找到她。江名世也从来没有辜负过她,每一世都会将她接回到江家来。一个每一世都带着记忆投胎,一个始终寻找他唯一的妻子,他们俩的爱情故事非常为人称道,女弟子们也都在等她们的“江名世”。
她们的憧憬,倒也能理解。葛千秋轮回了几次都还记得与江名世相处时的点点滴滴,实在是世间最浪漫的事。大多数情况下,别说是前世的记忆,就算是几年前、几月前甚至几天前的事,也很快就会变成破碎的断章,最后更像是脆弱的蛛网一般,随手一挥,便散去了。
整理了下衣服,叶时熙走上前去:“宗主。”
他一直都觉得,江名世挺烦他。
原因无他,基本可以确定是因为他打牌。刚穿越进书里面时,因为没电脑没电视,叶时熙实在是闲得要长毛了,于是他便制作了一副扑克牌,喊江家小一辈弟子们去打牌。为了吸引众人,他还改进了一下扑克牌。江、林、尤、史四家分别代表黑桃、红桃、梅花、方片,四家家主凑在一起就相当于四个“2”的大炸弹,女神是大鬼,女神的代言人是小鬼,最小的牌就是那些一阶魔物。没有想到,有次江名世碰巧推开门进屋,正巧看见一名弟子甩出四张纸牌,同时大叫:“四大家主倾巢而出!炸死你串小王八蛋!”已入仙籍的江名世当时脸色就黑了,问清事情经过之后,他看了叶时熙一眼,并且从此都不大待见他。
“来了。”江名世看着叶时熙,问,“两河镇的事情办得如何?”
叶时熙详细解释了一下事件发生经过,又说:“两河镇的事件并非魔物所为,而是高家为了敛财所谋划的。”
江名世微微点点头:“修为进境又如何了?”
叶时熙耸耸肩:“还是那样。”江萌昊的终极技能太弱。在他与林九叙成为搭档之前,他的修为进境都不会有飞跃性的提升。叶时熙其实不是很明白,为何在这片大陆上,与另一人搭档才能发挥最强威力的“终极技能”会产生如此关键性的作用。
江名世又问了几个问题,对于叶时熙的回答不置可否,接着转过身子,从身后的盒子数出一些丹药,装在一布囊中递给了叶时熙:“下个月的丹药,都在这里边了。”
叶时熙笑了笑,双手接了过来。
每次觐见,江名世的身后都有两个盒子,两个盒子中的丹药似乎不太一样,至少叶时熙感觉不是很一样,而他每月都会得到第一个盒子中的丹药。
他估摸着,是因为他自己的功夫不到家,只配吃些低阶丹药,而江景泽等等弟子,也许可以得到第二个盒子里的东西。
好的丹药是稀缺品,炼丹师要用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炼制,家主自然不会将丹药随便花在他身上,江萌昊也可以理解。
在这个世界上,人人耗尽心血、极尽盼望之事,自是修道成仙。对于修仙来说,丹药、符水是必不可少的“辅助药品”,而宝贵的丹药,要用在有希望叩开仙门的人身上,不是他江萌昊。不过,也说不定哪个月,他就可以得到高阶的丹药了也未可知。
“对了,”江名世紧接着又道,“人鹤当下无暇分身,便由我暂时管着你。”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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