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韩慎也听到了那震彻云霄的声音,他恨上了自己,因他绝佳的记忆力,许多年后,当过不去的都过去了,他也没能忘记那些字句:“大江东去浪千迭,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烈,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
他早晨被周琮派去拿药,错失了机会,没亲眼目睹周琮要小宫女看的好戏,也不知道大将军要把周琮带走,等接到消息,他顾不上拿稳药,急匆匆往外跑,刚跑到外墙转角处,就听见宫人窃窃私语,说大将军带着皇帝出宫去了,浩浩荡荡一群人马,好像有大事要发生。他略微思索,又接着往另一侧跑,这里视野开阔,路上有火红的枫树,过了太医署,再转过两个路口,前面是官署,丞相就在此地养伤。
他的帽子早掉在了地上,被那位前来报信的八品校尉捡到拿在手里,那校尉追在他后面连声催促他止步,等到了官署门外,他一把拉住韩慎,喝道:“你要做什么?”
韩慎只是一味地喃喃自语:“来得及,一定来得及。”
他挣开那校尉往里走,直走到丞相住的别院门外才被人拦下来,一番推搡之间,他的衣服被人扯坏了,胸口也被不怀好意地摸了一把。那几个人到底不是真心阻挠他,稍加阻拦,就把人放进去了。
丞相像是刚醒,哈欠打到一半,看到韩慎,立刻闭上嘴,扶了扶官帽,这才定下心神问他:“韩二郎,你匆匆来此,所为何事啊?”
韩慎道:“丞相救命!陛下危矣!”
丞相眼睛眉毛挤在一块,俯下身拉韩慎起来,作出疑惑的样子:“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韩慎道:“昨夜城中生乱,大将军要挟持陛下以定军心。”
丞相追问他:“生乱,啧啧,那怎么个乱法呢?”
韩慎道:“军中无余粮,国库无钱饷。”
丞相似听懂了,有意无意地“哦”了一声,声调由高转低,一波叁折。
韩慎含泪道:“恳请丞相救救陛下!”
丞相面露难色:“不巧,我这身官服方才送去浆洗,备用的衣物还在路上。你说,这,为官之人,形色慌慌张张,走路横冲直撞,见到人,既不行礼也不问好,且衣冠不整,不成体统是不是?要不,韩二郎先坐下,只消片刻,待老夫整顿形容——”
韩慎掰开他的手就往外跑。
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完了,一切都完了,他明知道丞相和大将军一丘之貉,却还对丞相心存幻想,他不应该来求他帮忙,他应该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挡在周琮前面,他们要他死,就先跨过他的尸体好了,别人不尊敬周琮,他尊敬,他认这个皇帝,也认这个朋友,他为皇帝殉身,为知己两肋插刀,别人有什么好指点的。
他恍惚间好像来到戏台,先有大将军,后有丞相,你方唱罢我登场,一个个脸上都套着令人厌憎的邪恶的面具。这里没有战神,也没有卿相,一切都是虚假的,有的只是一穷二白的宫城,账册上填不完的漏洞,无人耕种的地,任人虎视眈眈,挥洒笔墨。
他出了宫门,那八品校尉牵着一匹马跟上他,问他:“你要去哪里?”
韩慎瞧见他的马,道:“皇陵。”
“这么远?”
“是。”
“为什么?”
“因为小琮是在那里当上皇帝的。”
“好吧。马借给你,别说是我的,兄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二郎,人各有命,连皇帝都身不由己,你呢?不过说真的,你要觉得这儿待不下去,不如去找你在南方的哥哥。”
韩慎低头称谢,踩着脚蹬上马,马不熟悉他,想把他颠下来,旋身嘶鸣,前蹄踢了几下,晃得他头昏眼花。他没等坐稳,就在马身上来了一鞭子,那马吃痛,载着他出了宫城。
皇陵外面早围了一圈人,群情激奋,嘴里不外乎喊着“皇帝昏庸无道”之类的。
小宫女被人流撵来撵去,身体各处都发疼,她拨开人往前挤时,有人在后面扯她的头发,簪子被那人拿走了。那支簪不值多少钱,拿去就拿去了,但她那一整块头皮都疼到发麻,极致的痛楚之后似乎彻底失去了知觉,像活生生被剜下来似的。
她不知道自己挤了多久,时间在这里都无效了,这里的人只要一个结果。霎时间,她听见一声“昏君已死”,人流又炸开了,一窝蜂朝前涌,人浪连着人浪,山呼海啸而来。小宫女本来还想着再往前走走,她以为,小皇帝死里逃生过一回,福气总会眷顾他的,不会这么轻易就出事的,但有人这么一喊,她的思绪也跟着炸了,她在人群里面举着手臂,拼命保护自己的脑袋,四周的人和他们激动的情绪雨点一样击打着她,她一张口,声音就淹没在人海里面。她不能倒下,无数双脚会踩踏着她走过,这会变成一条无比艰难的染着腥气的路。
最终有人见她穿着宫女的衣裙,扯着嗓子大骂她是伥鬼,把她从人群当中推出去。她跌了一跤,摔得手掌全是血,再仔细一看周围,这才发现她离她要去的地方如此接近,为什么她不能早一点明白过来呢?
巧的是,大将军办完了事,心情大好地出来,小宫女被众人一推,恰好摔在大将军跟前,她用了全身的力气也站不起来,于是只好跪着,这取悦了大将军。
他一出现,人群爆发出短暂的激情,然而看到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在他面前跪下,又很快安静下来。
大将军先安抚众人勿要躁动,而后笑问小宫女:“是个懂事的。你叫什么?”
小宫女耳边嗡嗡地响着,没听见他说话。
她发钗丢了,长发混乱地揉作一团,衣服全是尘土,看起来像个可怜的疯子。
大将军的随从叫嚣着要斩小宫女,他喝令那人退下,耐心地又问了一遍。
“你叫什么?”
小宫女慢慢地找回了自己,低着头,哑声说道:“生生,我叫李生生。”
“姓李?巧了,本将军姓杨,你我也算是本家。”
周围的人群哈哈大笑。
“你跪得恭敬,本将军高兴,就,封你做个女官吧。来人,把她拉走。”
小宫女是被拎着走的,她的两条胳膊被人提着,左手现出怪异的姿态,应该是骨折了,整个人像断线的傀儡。军医给她正骨还有消毒包扎,一般人都受不了,饶是哑巴也会叫几声,然而她一声不吭,像根闷闷的、空心的枯竹。
包扎的军士惊讶于她的相貌,因她刚被大将军点名做了官,有心亲近,却不敢轻慢,没话找话,问她道:“姑娘,疼吗?你要是疼,就哭出来,这儿没人笑你。”
说是没人笑她,他先笑了,笑完觉得不妥,就出去了,留下小宫女一个人在帐篷里面。
过了好一阵,外面才终于安静下来。
没了那些烦人的声音,小宫女迅速瘫软下来。她脑中闪过一些回忆,像濒死之人才有的。
“你叫什么?”
“我姓李。”
“奇怪,每一次我问别人叫什么,他们先说自己姓什么,太奇怪了。”
“这很正常。”
“真的吗?”
“因为……我们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叫什么。”
小宫女看着公主。
她不知公主为何会来小吾山行宫,小吾山早就更名为论道峰,但这里的人都习惯叫它小吾山,她方才一忘形,随口就这么说了,公主好像很乐于听见她如此说,又拉着她说了几句话。
她是小吾山行宫一名普通的厨娘,方才正在忙碌,她一向对食物充满爱意,如果有人替她择菜再洗净切好,整整齐齐地摆在案板上,她就更喜爱它们了。然而没有人这么做,那时她身边还没有韩慎,只能一个人打理这些。
那位公主安静地坐在一边看她做饭,看了半个时辰。
她把八宝饭放进锅里蒸,等待它熟透的时间终于得了空闲,忍不住和公主说话。
“公主在看什么呢?”
“看你呀。看各人做他们该做的事,忙自己的工作。”
“这好看吗?”
她原本想说,这有什么好看的,但她选择顺从公主的意思。
“当然好看,你刚才端着珍珠丸子出来的样子简直人间一绝。”公主舒展双臂,放松筋骨,“我昨天下午看人喂鸽子,今天下午看你做饭,我还想看人修路、铺桥、写字、作画、断案、采药、耕田、打渔、晒盐,要是我以后的每一天都能这样过就好了。”
小宫女抿了抿嘴。
她和这位公主说过话了,在心里认定她不识民间疾苦,也有些同情她,公主走过的地方太少,长成这样的心性,似乎也合情理。
公主又问:“你叫什么?”
小宫女道:“我叫李五儿。”
“哦。”公主笑了,“我赐你一个名字如何?”
“好啊。”
“这么爽快?那就叫你生生好了。”
小宫女问她:“生生不息的生吗?”
她瞬间就喜欢上了这个字。
“不是。”公主迅速否认,“生气的生。”
“啊?”
“我来这里之前看见有人指着你鼻子骂你,骂得挺难听的,我以为你会愤怒或是怎么样。”
“你说王大人?那是因为——”
“这不重要。我只对你好奇,你为什么不生气呀,在那个狗东西跟前不敢发作,我理解,我以为你回到你的地方,至少会咬咬牙,恨恨地骂上几句,可是你都没有。你真的不生气吗?还是你不知道怎么生气?昨天那个鸽子少年也一样,我叫吴公公不要留他,扔他出去,吴公公就这么做了,但那少年也不生气。你们都好厉害呀,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李生生回想着这一切,身体开始发抖。
某种前所未有的东西攫住了她,它降临她的身体,要覆灭已然成形的一切。她的牙齿紧紧胶合在一块,下颌绷得硬邦邦的,手捏成拳,伤口又流出了新鲜的血液,白色的纱布染红,开成冶艳的玫瑰。
李生生看到有泪滴在腿上,恍惚觉得,自己好像也有了周琮那种毁天灭地的愿望。
周琮是被人抬出来的。
他胸口全是血,正中央插着一根两指粗的长箭,脏器被破坏得不成样子。除了胸前,喉咙也有一处伤,相比胸前那处,这里属于轻伤。
韩慎颤着手揭开白布,只看了一眼,立刻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再次醒来时,他的人躺在一辆马车上,照顾他的侍女说新晋女官要送他出城,让他离开都城,去南边找自己的堂兄。
韩慎没问那女官是谁。
热泪无声地从他眼眶滚落,很快打湿了枕头。他疯了般地希望小宫女就在身边。一个李生生还不够,他想要韩敬和周暮烟也在,就在这里,一起分享他的痛苦。可那又有什么用呢?人死不能复生。
韩慎痛恨自己的记忆力,他越告诉自己不要去想,他脑海里周琮的死状就越清晰,甚至他死前的一幕幕都在反复上演。他能想象到,那柄被认为只有天神一般的大将军才能拉开弓射出的箭,从下方斜贯而入,这是对周琮身体的第二次破坏,不算致命,大将军没道理这样做,而皇陵里面只有他和周琮两个人,所以只可能是周琮自己动的手,那箭有一人高,也许他需要一个支撑,除了这个,在那一刻,对他来说,其他的痛苦,不管的身体的还是精神的,全部都算不上什么了。
韩慎捂着脸,张开嘴无声地哭泣。
他才十二岁。
那是他的皇帝,他的朋友,他的小琮。
他是站着死去的。
青春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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