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下山的小路他越跑越快,后头妇人要顾着那身碍手碍脚的光鲜襦裙,不时还得伸手扶扶头上的金簪子,不消片刻就被落在后头……等她回过神来要喊人来帮忙时,那几个平日被她打压排挤的丫头小厮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再转过头来,前方的小小身影也不见了!
奶嬷嬷吓出一身冷汗!
而自顾自跑出去的淳哥儿,回头见着望不见奶嬷嬷身影了,方才咧嘴露出一口小白牙来。
“哗啦”
一转身不留神就踩空了枯枝败叶,从小路上滚了下去。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咕噜咕噜”滚下去的,只下意识的抱紧了头,待他身子停下来时,已经滚到了水塘边,只差一寸,他就跌进了水塘里。
夏日的水塘清幽幽的一动不动,似野兽发着光的眼睛,他被吓得紧紧闭上了眼,习惯性的等着奶嬷嬷来抱他,但他并没有等来伺候的人,只听到山林里不知是何物的“吼吼”声,还有枯枝被踩断的清脆“卡擦”声。
这不会是奶嬷嬷说的故事罢?故事里不听话的小儿就是被扔在深山老林,被豺狼虎豹张着血盆大口吞下去……他不会也要被吞了罢?他好害怕,下意识的“嬷嬷”“嬷嬷”哭喊起来。
才六岁的他,整日锦衣玉食长大,哪遇过这危险,只恨不得喊得越大声些,好令嬷嬷听见……但直到他喉咙沙哑,也未等来嬷嬷。
小小的他哭得一抽一抽:定是淳哥儿不听话,嬷嬷才不要淳哥儿的,他以后都会好好听话了,不再乱跑,他要听嬷嬷的话,听曾祖母的话,听阿爹的话……甚至听祖母的话。
突然,一阵“卡擦”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了,他吓得歇了哭声,紧紧闭了双眼,抖着耳朵,听到那响声在慢慢向自己靠近。从未经历过的恐惧与无助,吓得他小小的身子发起抖来,嘴里含糊不清求着:“大仙莫吃淳哥儿,大仙莫吃淳哥儿,淳哥儿家去了会乖乖听话……”
“淳哥儿,淳哥儿?你是叫淳哥儿罢?”一把温柔的嗓音在他身旁响起,像奶嬷嬷的,又不是奶嬷嬷的。
他颤抖着身子慢慢睁开眼,见个肤白大眼的女子望着他,一双大大的眼里仿似有温水要溢出来,她温暖的手掌正轻轻抚摸在他头顶……渐渐的,他在她的安抚下慢慢停止了发抖。
“好孩子,不怕不怕,咱们不怕了啊。”她的声音是如此的温柔动听。
“好孩子,来,我抱你起来。”他愣愣的被她抱了起来,再也不消担心会被阿爹见了责骂,他居然觉得在这荒郊野外比在家中还舒坦。
但女子太瘦弱了,还抱不动他,就与曾祖母抱不动他一样,他忙蹬蹬腿,自己下了地,表示不消她抱,他自己也能走。
走了几步,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还不知她是何人呢:“你是谁?你怎知晓我的名字?你是我曾祖母使来寻我的吗?我曾祖母病好些不曾?”
女子微微一笑,蹲下|身与他视线齐平,温声道:“我不知你曾祖母是哪个,只刚才听见你说自己叫淳哥儿,我才跟着叫哩!我是来相国寺上香的,刚才听见你哭声就过来了……哪晓得就见了咱们可人的小淳哥儿?”
她语气里有明显的讨好,但从小被众星拱月讨好着长大的淳哥儿自是察觉不了的。
“那你叫甚名儿?我可以同你顽吗?”淳哥儿歪着脑袋问她。
那女子喜得眼睛都要笑没了,连连点头:“那自是可以哩,你还可喊我‘江姑姑’,江姑姑这儿有好些有趣玩意儿……”
淳哥儿果然被她说得起了兴致,“都有些甚”“如何玩”的问起来,倒是将他奶嬷嬷给抛到了脑后。
一大一小牵紧了手,嘴里说着,脚下却是越走越偏,直到又绕了水塘一圈,才晓得又回了终点。女子状似懊恼的跺跺脚:“哎呀这可怎办?看江姑姑这没出息的,找了半日也找不着路哩!你家人就在相国寺内罢?我将你送回去你家人身边吧……只是这路,我也不记得怎走进来哩……”
说着还皱紧了眉,一副懊恼沮丧到要哭出来的样子。
小淳哥儿见不得这样子,小大人般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大手,安慰道:“江姑姑不怕,咱们不着急,慢慢找,反正淳哥儿可以饿到天黑的,天黑我再吃饭食也不怕。”
女子忙顺口接过:“哎呀,小淳哥儿肚子饿了呀?江姑姑真没本事,好在包裹里还有两块咸菜饼。”
“咸菜饼是甚?可好吃?”
“淳哥儿吃过就晓得哩,你瞧,这软乎乎的还热着呢,是江姑姑出门前才放进包裹的。”
仿佛狼外婆与小红帽,淳哥儿正是腹中饥饿,被女子一鼓动,就着她拿出的帕子,就包了那也说不出甚味的饼子吃起来。刚开始委实有些咸辛,他只吃了两口就再吃不下了。女子忙哄着他道“这饼子就是咸菜做的馅儿,就是要越咸越好吃,姑姑谁都不给,只给你吃哩”,又喂他吃下了大半块去。
直到实在吃不下了,口渴难耐,女子又从身旁池塘捧了些凉水来喂他吃,正是炎炎夏日,但这池水却一丝温热气也无,一口咽下去将他小肚子冰得“咕咕”叫。
这女子倒是好耐性,与他闲话了好些“你平日在家做甚”“读书可辛苦”“你阿爹严厉得很罢”等问题,因她语气温和,徐徐道来,偶尔有他回答不上来的问题,她都会笑着摸摸头安慰他……
从未有人给他说过,他的母亲是个怎样的女子,小时候他曾大着胆子问过曾祖母,只换来她一声叹息。身旁嬷嬷也不敢与他多说,他的“母亲”只活在自己脑海里。
他想象中的母亲该是有温柔如水的眸子,有双温暖白净的手,若他被阿爹责骂了可以摸摸他的头,他不想吃药时可以拿了蜜饯追着哄他……当然,他关于“母亲”的一切想象,都与身旁这从天而降的“江姑姑”不谋而合。
两人吃喝完,又在原地坐了休息片刻。女子抬头瞧瞧日头已经升高,怕是到时辰了,这才温温柔柔的抱了淳哥儿起来,道:“时辰不早了咱们早些出去罢,怕你家里人着急哩!”
二人刚站起身,上头就传来“淳哥儿”“淳哥儿”的呼声,小人眼睛一亮,女子忙大声呼应“在这儿呢”“在这儿呢”。
果然上头众人一听就顺着那滚落的小路找了下来。待见了淳哥儿好端端正在水塘边坐着,奶嬷嬷后背那层汗才止住了。
几人对着女子谢了又谢,道定要领她去家主人面前讨赏,女子忙不迭摆手推脱,只道是举手之劳罢了,她也是信佛之人,只当行一功德。那乳母见她不去争功的样子,倒是松了口气。
待几人护送着小主子上了半山,回到正殿门口,却见个满头花发的老妇人扑过来一把抱住小儿,口中“淳哥儿我的心肝”的喊着,声音还隐隐颤抖,定是激动至极了的。
淳哥儿有些反应不过来,将才水塘边那咸菜饼子吃得他嘴里又干又辣,但江姑姑说是两人的小秘密,他就不能说出去……刚与旁人有了小秘密的他,对老妇人突如其来的亲昵就有些排斥。
他皱着眉从老妇人怀里抬起头来,眨巴着眼睛打量她。
老妇人见这样子,满眼失落,但思及小儿忘性大,四年不见忘了她也算正常,只皱着眉苦笑道:“我的乖孙却是不认得我咯!”
旁边有个老妪忙凑趣:“小郎君那时才三两岁的小人儿,哪里就能记得老夫人哩?倒是四年未见,小郎君都成小大人了,已经读了两年书,倒是个上进的好孩子,小娘子在天之灵也能放心了。”
又转过头逗淳哥儿:“淳哥儿你倒是好生瞧瞧,这位老阿婆你见过不曾?还记得去年生辰收到的木马罢?你道是谁送的?”
淳哥儿忍住肚内疼痛,皱着眉思索半日,去年生辰收到的“木马”他爱不释手,都说是大理郡外祖母送的……那这位老阿婆就是外祖母咯?
老人见他终于回转过来了,抱着他笑起来:“我的乖孙可想起来了,我是你外祖母!这四年不见就把我忘了,那年你还在外祖母家住了半年哩?可记得?还是住的你阿嬷出嫁前的屋子……”笑着笑着就哭起来。
一眨眼,她的姑娘去了都六年了。
除了她,还有哪个记得她?莫说窦家那一家子,她姑娘的法事,像样点的地方都没有,居然派个贱妾来主持?将她姑娘颜面置于何地?就是她亲儿子亦早就忘了她这位亲娘了……想着想着,不禁悲从中来。
身边老妪忙用帕子给她擦眼泪,嘴里劝来劝去就那些话。
淳哥儿不知所措,外祖母怎就哭了?他想上前去拉拉她手,令她莫哭了,今后他会乖乖听话……谁知才一动,肚子绞痛难忍,发出“咕噜”一声,下面一阵灼热,一股酱红色热流就顺着裤脚淌了下去。
众人只闻一阵恶臭,循着臭味看过去就见着他被染成酱红色的裤子。
段老夫人还奇怪,外孙都六七岁的小郎君了,怎还失禁?那奶嬷嬷却吓得险些掉了魂,窦老夫人将淳哥儿当作眼珠子疼的,哪怕是一两岁时也未出过这等岔子,若晓得自己领来一日就……回府去还不得剥了她的皮?
她忙支使着身后丫鬟,抱了窘迫的淳哥儿下去换洗。
此时,众人谁也未当回事。段老夫人伤怀过一阵,虽有些不满外孙的失仪,但也未责难于他,这年纪的孩子懂得羞耻了,届时臊了他就不好了。几人一路风尘仆仆,从大理郡赶了近二十日的路,才在中元节这一日赶到了汴京,晓得窦家将法事设在相国寺,她又赶着来了寺中。
炎炎夏日连续奔波多日,就是年轻人亦受不住,更何况她个老婆子了,淳哥儿才被领下去换洗,她就自回了厢房休息。
刚睡下一刻钟不到,房门就被拍得“啪啪”作响,淳哥儿身旁那奶嬷嬷正满面焦急的站门口:“老夫人!快去瞧瞧小郎君吧,他那肚子却是止不住了!”
“少胡说,甚叫止不住了?!”
主仆二人顾不得披外衫,急忙到了淳哥儿房前,却见门口围了一堆捂着口鼻的丫鬟小厮,一个个眼巴巴望着屋内。
才进屋就见淳哥儿软软的卧在床上,见了外祖母也起不了身行礼,只弱弱的望着她说:“外祖母,淳哥儿肚痛……呜呜”
话未说完“哗啦”一声,那裤子上又多了一股酱红色的粪线。
段老夫人皱着眉训斥:“你几个如何伺候的?就任由小主子衣裤不洁的待了半日?”
那奶嬷嬷使着眼色推出个丫头哭丧着脸求饶:“老夫人,这……这,小郎君今日带上山来的几套衣物全换光了,已找不出洁净衣物了……”
老妇人心头一震:这是从自己离开后就没止住过?
她忙问可请了大夫,下人道下山路上必经的石桥垮了,莫说车马,就是人也过不去;寺中倒是有个僧人会些医术,只恰巧被人请下山瞧病去了……现今这山上却是一个大夫也寻不着了!
第99章 笑话
下山的路被阻了,寺中药僧又不在。
淳哥儿却在几人说话的功夫里又泄了一回,不止恶臭熏人,就是颜色望着也可怖……那身衣裳是穿不成了。.
段老夫人只得使着下人帮他换下脏的,从自己箱笼里拿了几样大人衣裳来,先将他盖上。
六七岁的小儿肚里能有多少东西经得住泄?到后头已经甚也泄干净了,单排得出些酱红色的稀水来,不止泄得四肢酸软,就是那小脸也红得不像话,双手抱了小肚子只会叫“痛”。
几人都是生养过儿女的,一瞧他面色就觉着红得不正常,再不医治,怕是……
于是,老夫人当机立断,自己留下看着孩子,令众下人婆子出门去,只四处问哪有大夫,谁家有带了治腹泻的丸药。倒还令她们问着一家了,那家也是家中有小儿,每逢暑湿甚重就腹泻不适,故平日出门都随身带了丸药。
听闻淳哥儿遭遇,忙拿出药来,用温开水化开,吃了半丸下去,果然不消一刻钟,也止了会儿。只是过了那半刻钟,却又泄开了……看这样子却是堵不住的。
奶嬷嬷建议再化半丸下去,老夫人却不许了,那药本是收涩止泻的,淳哥儿发作这般突然,起病急骤,定是有邪气在内,或是吃了甚不妥当的东西……这时候盲目封堵却是无用的,正所谓“关门留寇”,后患无穷。老人家年纪大了,素日重养生,身子不一定调理好多少,但这寻常医理却是知晓了些。
“你们几个跟前伺候的,今日都与淳哥儿吃了甚?”
那几个丫鬟小厮见奶嬷嬷不在,都一口咬定了:“是姚嬷嬷在伺候吃食,我等不知”。
正巧说曹操曹操到,姚嬷嬷拉了个年轻女子进门来,急着道:“老夫人且瞧瞧,这女子听闻了我们四处寻大夫,晓得淳哥儿腹泻不止,道她有法子呢。”
江芝见老夫人望向自己,压下心头慌张,从容的行了一礼:“见过老夫人,民女江芝,金江县人士,跟着阿嬷教养过四五个侄儿男女,也遇到过这般情形……有法子不敢说,但倒是觉着老家的土方子可以试上一试……”
此时众人已急昏了头,恨不得“病急乱投医”了,见终于有人说有了法子,也顾不上管她身份,只盼着她法子能应验。只段老夫人还有两分理智,问过那法子是怎样的,见江芝从容应对,还道自个儿侄女在太医局进学,与胡太医家打了亲家……老夫人这才信了她两分。
只见江芝吩咐着下人找了些冰块来,用布巾包了敷到淳哥儿脸上去,又拿出些冰块化成冰水,给他喂下去。他正烧痛得面红耳赤,这冰水下肚,倒是如火焰山下了场大雨,只觉浑身舒坦不已,肚子也不痛了,身上也不烫了,就是下面那失禁的感觉也止住了。
众人见他舒开的眉眼,晓得是用对法子了,只跟着也松了口气。
淳哥儿醒来,第一眼见着的就是正抚着他脑袋的江芝,她温暖白净的手掌,温柔得溢出温水的双眸……又满足了他对“母亲”的幻想。
小儿那股委屈就没忍住,脑袋挨着她手,带了哭音道:“江姑姑怎才来?淳哥儿好生难受。”
江芝温温笑着点点头:“淳哥儿醒来就好,无事了无事了,咱们淳哥儿无事了,快些好生睡一觉,醒来咱们就回家了。”还用手在他后背轻轻拍起来,一副慈母样子。
段老夫人见她虽只穿着普通的棉布衣裳,却洗得干干净净,面上洁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倒是个干净人。又因她才救了淳哥儿一回,倒是对她颇有好感,耐着身心疲累,与她闲话几句。
只是说着说着,眼睛就被她头上那片黄灿灿的金叶子吸引了。那片叶子倒是不大,只成|人小指头尖大小,做成牡丹花叶的样子,该是从整套的牡丹花金镶玉头面上取下来的。
“老夫人,若这边无事,民女就先下山了?淳哥儿症情怕耽搁不得,你们怕是也要尽早下山。”
老人被唤回神思,又定睛瞧了她头上一眼,淡淡笑了声:“不妨,江娘子也忙累了半日,若不急的话,可先行至厢房内休整一番。”
江芝心内一喜,忙强装镇定应下。
直到看不见她身影了,老夫人才叹口气,问身旁老妪:“这位江娘子你怎看?”
“怕是个能干人哩,不过……”
“你我之间还有甚不可说的?直说吧,我眼又不瞎。”老夫人没好气。
“只是有些奇怪,姚氏也未说怎识得她的,见她与淳哥儿跟前人似是识得的?将才小郎君方转醒来就喊她‘江姑姑’哩……”
“罢了,我们胡乱猜测亦无用,去将姚氏唤来。”
不出一刻钟,段老夫人就晓得淳哥儿跌落又被江芝救下的缘故了,倒是松了口气,只是她头上那片金叶子还在眼前晃悠似的。
果然,待下人传来消息,道山下石桥抢修好了,段家与窦家众人忙抱了淳哥儿下山,江芝也恰好于他们动脚时现了面,自也就跟着众人走了。好在淳哥儿倒是一路上都未再腹泻了。
方上了梁门大街,自有窦府众人等着,太医局请来的太医也已待命。直到淳哥儿被太医跟着抱回房,江芝人还未从安国公府的富贵荣华中回过神来。
那占了半条街的大宅子,那雕梁画栋的屋子,院里那说不出名儿又开得鲜艳的花草,那一群锦衣华服的妇人……这就是安国公府,比她想象的还要富丽堂皇!
第9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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