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香把火折子收起来,转过身走到蔻儿榻前一边收拾着衣服一边给蔻儿讲着:“陛下登基至今五年,这个姑娘应该知道。”
蔻儿点点头,她自然是知道的,犹记得当初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外祖父拉着一大堆舅舅表叔们喝酒畅饮,欢庆新启元。
京香继续道:“陛下登基时不过虚十六,尚在少年,并未定亲娶妻,只是陛下登基他的后宫需要有暖帐人,太后做主,将楼将军的小女儿楼婉言,赵尚书的嫡孙女赵恬恬,叶主簿的妹妹叶辰,以及几个女子一起儿走偏门抬进宫来,由着太后做主封了些不高不低的位份放进去,之后陛下几乎没有涉足过后宫,可能都没有怎么见过这几位御女。这几年来也就是每年例行封赏,或者家中父兄出色,陛下会让太后加封她们的位份,至今为止,位份最高的是楼将军家的女儿楼婉言,去年封了婕妤,其次是赵恬恬,封了美人,其他几位都是不高不低的位份。因为陛下不涉足后宫,与这几位御女几乎没有见过,所以后宫之中从没有过任何事情,御女们几乎也没有什么存在感。”
蔻儿听到这里,好几次忍不住想问,陛下他就真的心如止水到家中的妾都从来不看一眼的么?但是转念一想,罢了罢了,反正京香这样说,她就这样一听好了。至于是不是如此……
迟早有知道的时候。
“姑娘或许可以稍微留意一下楼婕妤,”京香迟疑了下说道,“楼婕妤在后宫中独有生存方式,迄今为止,其他的御女基本上都是以她马首是瞻,她与太妃们之间也一直保持着比较亲近的关系,奴婢看得出,她是个……有野心的。”
楼婕妤……蔻儿记得之前在花市,她与阿馋初见时,阿馋曾经脱口而出过的话。之后又在浓香花香口中听说过,这个楼婕妤,只怕是个不容小觑的女子。
京香又说了几句,其他的御女却是寥寥无几,基本上都是符合一个循规蹈矩的宫妃该有的样子,并未有太多着墨。
蔻儿听了京香的话,初步对宣瑾昱的后宫有了一个简单的了解。他不怎么入后宫,基本都是在前殿,后宫的几位宫妃入宫这么几年来一直都是摆件样的放在那里,每年几乎就只在家宴上出来露个脸。其中厉害的是楼婕妤,其他的都小心甚微,没有什么表露出来的心思。
太妃执权是太后不在宫中,因为太后在京郊三十里外的一个道观出家做了女冠。
蔻儿想起蒲心道长,就有种绕不开的缘分之感。这位温和的女冠居然就是太后,世事真难料。
兜兜转转了一圈,什么宣公子的母亲,宣公子的妹妹,就是太后和安华公主,她全都提前见过了,早先因为对宫中的陌生与未知的恐惧而吊在半空中的心在今天扑通一下就落在了实处。
她这也还是好,就算真的进了宫,也不算是一头雾水摸不着北了。
如果之后发生了一些让她也无法掌控的事情,希望太后能看在曾经同在坤道小院住过两日的份上,许她也去道观里挂挂单,修修禅,多少算是有个后路。
蔻儿躺在榻上闭上了眼,她昏昏欲睡之际,慢慢想着。
他们之间相差还是太远了,一个是一国之君,一个不过是个爱看艳本儿的小官之女,说不定一切在大选的时候就能明朗,他究竟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她,到时候,她就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他了。
不急,还有七天的时间呢。
她闭着眼翻了个身,侧对着墙壁缓缓陷入了沉睡。
自入宫后等待大选期间度日如年的时间却仿佛突然消失了一般,从杜兰殿回来之后的七天,蔻儿还没有什么感觉,居然转瞬即逝,只不过晃眼之间,就已经要到了正殿大选之日。
一大清早的,蔻儿还安安稳稳睡着,完全忘了已经要大选了,搂着被子侧着身子睡得香甜,京香掀开帘子叫了几次都没有叫醒,急得想硬来。
外头宫娥已经送来了大选正殿要穿的衣服首饰,一队列的人在外间屏息凝神站了好长时间,领头的女官也不催促,垂眉顺眼等着,一点也不焦急。
刚刚卯时,外头太阳还未升起,天边尚是鱼肚白,厢房内点着数十个烛台,不注意还只当是在夜间。
京香犯了难,之前蔻儿从未这么早起过,也没有过必须让她卯时初就起床的时候,她还真不知道,自家姑娘这么难叫。
“姑娘,姑娘,醒醒了。”京香加大了点音量,蔻儿却还在做梦,根本没有听见,翕了翕鼻子呼吸均均匀匀。
京香想了下,趴到蔻儿耳侧,轻声道:“姑娘,有个最好看的郎君找您。”
“在哪……”蔻儿眼睛还没有睁开,意识已经开始挣扎,根本没有清醒的她一片混沌中只听见好看的郎君这几个字,立即从梦境中被拽出来,迷迷瞪瞪问,“有多好看?”
京香:“……有陛下好看。”她好像发现了蔻儿的一个小秘密,愁。
蔻儿眼睛终于睁开了,她躺在床上了半天,慢慢反应过来后,看着京香叹气:“你学坏了。”
“姑娘别贫嘴了,赶紧起吧,今儿正选。”京香把蔻儿一叫起来,心里头负担就轻了一半,立即轻手轻脚服侍着蔻儿下床,隔间的浴桶已经准备好了,蔻儿不喜别人,只由着京香服侍在侧沐浴后穿上内衫,守在外侧的宫娥们才鱼贯而进,有条不紊的给蔻儿穿戴起衣裳。
宫娥们带来的衣裳是新制的十二面双间澜裙,内里暗纹,垂胡袖镶着白色袖缘,脖子上套着一个大大的三层玛瑙宝瓒璎珞,所有的头发上束挽做结鬟髻,簪着两根发钗。宫娥想给蔻儿脸上涂上胭脂,她直接拒了,却点了点自己的唇,笑着道:“胭脂不要,口脂倒是可以来一点。”
京香只能眼睁睁看着蔻儿骗宫娥给她反复抹了三次的口脂,之后看不下去了,趁着给蔻儿整理衣襟的时候,悄悄说道:“姑娘别玩了,今儿好歹是正选,您就认真些吧!”
她也不指望自家姑娘能像分兰殿中其他的女子一样这几天一宿一宿的睡不好,焦躁不安了,但是起码的,不要太轻松啊!
蔻儿想了想,老老实实摇了摇头:“不知为何,认真不起来。”
明明是或许涉及到一生大事的关键时刻,偏生她心里一点都没有负担,就好像一切都无所谓一样。
不过也的确无所谓,大选的时候,该是怎么样,一切就出来了。
无外乎两个选择,无外乎,两个决断罢了。
蔻儿笑眼弯弯,只是眉目中并未含了几分笑意,她任由宫娥们把自己打理好,踩上了翘头屐,扶着京香的手款款而出。
分兰殿中其他的少女们早已经打扮妥当,焦躁地在殿院中踱步,几个人环佩琳琅,随着她们转来转去,不断碰击出铮鸣的声音。
一个四十余岁的女官带着大堆的宫娥正在环视着四周,等到所有少女们集合完毕,她抬头看了眼还是灰蒙蒙的天空,一声令下,宫娥们抬着肩轿,二十余位少女们鱼贯而出,身后尾随着宫娥黄门,整齐的队列在漫长而迅速的道路中一点声动都没有,静悄悄的绕过了带着清晨最初的露珠的花草小径,一座座殿院被抛在身后,随着一个个长长宫墙廊院的路过,清晨第一抹阳光抛洒下来,金色的碎光零零落落照射下来,一堵漆红大殿正门,被守在两侧的两个黄门轻轻推开了。
所有肩轿统统放下,忐忑的少女们一声不吭下了肩轿,惶恐地看着不远处的殿院,高大巍峨的金漆龙柱上仿佛反射着光,刺眼的让她们不能直视。
蔻儿站在少女之中,她垂着眸看着自己的手指甲,突然感觉到了有一丝心悸。
这就是皇家的威严么,无关任何,仅仅是来自天家的威严,就足以让这些少女们心如擂鼓,口干舌燥。
宫娥们分立两侧,所有人面向殿门而立,女官站在她们最前面,打量着少女们,从服饰到妆发,一点点看过去,打量道蔻儿时,微微停顿了下,却什么也没有说,划开了视线。女官在宫中敲响第一道鼓的时候,垂手肃立,带着所有少女们屏息等待,整个大殿中装着几十个人,却安静的落一根针都能听见。
蔻儿听着一道道鼓声的响起,想了许多的思绪仿佛全部飞不见了,她只能数着鼓声,一道又一道,五鼓敲完,天亮了。
为首的女官在殿门被推开时,立即抬手覆额,高声道:“跪——”
二十余位少女不敢抬头,抬手覆额,屈膝而跪,整整齐齐,拜倒在地。
仿佛是须臾,又仿佛是很久,蔻儿听见了不远处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意简言骇,只一个字。
“起。”
她从地上站起来,垂手而立,下垂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裙摆上,忽然又觉着,是不是可以悄悄的……看他一看,看一看这位陛下,真的就是宣公子么?
她不着痕迹地微微抬起了一点头,视线飞快上移,打算扫一眼就走,却不料她的视线穿过几个人的肩膀后脑勺,刚刚落在了那衮服冕冠的年轻男人脸上,那人就仿佛发现了似的,目光直直与她对上。
清隽风朗的年轻公子在这一刻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他充满了天家威严,带着王者之息,眸中,却一如许久之前,温和而藏着一丝怀念。
蔻儿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那人,片刻后,她猛地低下头去。
嗯,是他。
她紧紧捂着自己痉挛的小手指,嘴角却不由自主勾起了一分笑。
是他啊。
第三十二章
帝王驾临, 所有人退居两侧垂手弓腰目视地面,随着簇拥着新帝的女官黄门一路浩浩荡荡从殿院中而过后, 正殿大门开启。
蔻儿与其他待选少女们一起站在殿院中等待, 只是这个时候的她心情不似之前平静,多了一些复杂, 又有一些别的念头不断滋生, 她胡思乱想了没有一会儿,听见了女官稳成的声音:“进——”
她立刻收了心思, 二十余位少女按着年纪身高来排,她在最后一列, 两人一排十余列队在女官的带领下屏息凝神, 踩着轻缓节奏一致的步伐从青石板铺就的殿院中保持着整列的队伍朝正殿走去。
二十四层台阶上铺着猩红毡毛的大毯, 她们两排少女分作两侧,分别从红色大毯两侧向上走,在殿外廊下集合。
清晨的阳光照耀下来, 此时已经有了一丝暖意,漆红的廊柱上雕刻着貔貅, 蔻儿因为在最后一排,刚好站在台阶上最边缘的地方,靠着裹箔漆柱, 背后暖暖的阳光裹着她有一丝灼热。她见无人注意她,手指忍不住在漆柱上抠抠摸摸,突然管教她们的女官视线投过来,她立马放下手去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 那女官一愣,移开了视线,并未出言训斥她。
蔻儿只能低着头绞着手指玩,她总想找点事做,不然有些心慌。
明明都已经想到了,冷静以待,怎么就见到他后,又乱了章法呢。
她们在廊下又等了许久,久到蔻儿小心地抬起袖子掩饰着打了个哈欠后,里面才出来了一个宫娥,朝女官屈了屈膝。
女官立即严肃以待,昂首挺胸道:“进——”
少女们垂手目视着女官的脚后裙摆,拿出了生平最佳的仪态缓步步入了正殿。
殿中四面大窗洞开,透亮而耀眼,她们分成两侧绕过屏风,在垂帘之后汇聚,跟着女官抬着手垂头低眸小步上前,女官再次率先跪下后,稳稳道:“跪——”
少女们再次屈膝而跪,叩拜在地。
女官令起,复跪下,叩首三次后,黄门令替天子传令:“起——”
蔻儿起身,踩着松软的地毯上,她只感觉自己脚步都是轻飘飘的,目光落在鞋尖上,恨不得现在能往里头塞一坨石头。
女官朝后退了三步,蔻儿等人也跟着退后三步,然后女官端端正正屈膝正坐在前,她们依着女官一样正坐在地,双手放在小腹,低着头。
正殿中主位上坐着身着衮服冠冕的宣瑾昱,他居高临下,轻而易举看见了位于人后的蔻儿。十四岁的少女比起别的已经及笄的女孩儿看起来要稍微小了那么一些,亦如别人规规矩矩正坐,垂眉顺眼毫无一丝异动。
他嘴角微微勾了勾。
看不够,太久没有看见了,他们中间此次又相隔着数丈之远,他看不太清蔻儿的表情,又很想看清,视线一直在蔻儿身上停顿,久久未曾离去。
头顶一束炙热的视线一直盯着蔻儿,她感觉到后,只想先躲上一躲,等那人降降温后再说。
他这是打算用眼神把她看融化么?
蔻儿不太开心,身份的差异让她只能正坐在殿下低着头,他就能高高在上肆意打量她。
刚得知宣公子就是陛下的时候,她的感觉并不大,直到今天,直到之前,他出现时她需跪拜而迎,这种身份的悬殊,才真正体现出来。
天子,庶民。她与他之间岂止是一个天堑。
蔻儿深深吸了口气,尽量无视了来自上位的视线。
秀女们是目不斜视而进正殿,她们视线基本都落在地面,只知道主位坐着的是一国之君,却不知道,在主位的下首左右两侧,还坐着一些人。
左侧以亭太妃为首,坐了四个太妃,她们目光基本都落在自己面前或者对面的宫妃身上。而右侧坐着以楼婕妤为首的六七个御女则不同,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宫妃们目光几乎都落在了秀女们的身上,不断在其中搜寻着,最后大部分的目光穿过前面秀女,聚集在了最后一排的蔻儿身上。
如芒在背,好似身处针盒中,这是蔻儿的感觉。她能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中有的是好奇,有的,却让她脊背渗出一些寒意。
女官在最前面吐字清晰,不疾不徐,把到了正选这一步的少女们一个个介绍了一遍,从家世到学问,从谈吐到仪表,简单说来,不做点评,很快二十余位少女都被介绍了一遍,女官才微微俯身:“恭请陛下过目。”
选的是后妃,是天子的枕边人,任何外在因素都是其次,最主要的,是陛下自己要喜欢。
宣瑾昱装模作样视线扫过秀女们,最后还是落在了最后一排。
一直察言观色的亭太妃笑着道:“陛下,在座的诸位秀女都是出类拔萃的优秀之辈,我有幸替陛下掌管初选时曾看过,这些孩子都是顶顶好的,无论是谁入了宫,都是能够陪王伴驾的好角儿。”
宣瑾昱不置可否,另一个罗太妃接着话道:“亭姐姐说的倒也没错,陛下,这些秀女中,我记得有个方氏女子,不过初初十四,人才出挑,气度十佳,可为秀女中榜首。”
“哦?”宣瑾昱视线扫过罗太妃,面上看起来不显,倒看不出是个什么心思。
罗太妃此话一出,坐在对面的一个头戴鸾钗的十八九岁女子急了,立即道:“陛下,妾听闻路家有女名叫昭,最是温婉贤淑,陛下或许可以一观。”
方令蔻入宫在所有人眼里都是势在必行,她们无法阻拦也不敢阻拦,但是又怕一个方令蔻彻底打破后宫局面,有着自己心思的御女就盘算着弄个没有权势的听话的进来,当做出头鸟去使用。
“妾也觉着路氏不错,”一个细眉的女子含着笑朝宣瑾昱伏了伏身,眉目中看起来很素雅,“不过苏家有女染染,文学才识俱佳,也堪入宫。”
目前后宫之中独楼婕妤身份最好,无外乎是楼将军,现在送一个前相国孙女,就能和楼婕妤分庭礼抗,彻底打破格局了。
五年如一日不变,现在,是到了不破不立的时候了。
这个御女嘴角噙着笑,积极地继续推着:“而且妾刚刚观察,发现金氏女礼仪也不错,都是很出挑的。”
蔻儿默默听着上头的人说话,分辨出了亭太妃和罗太妃的声音。另外两个年轻些自称妾的,大约就是目前后宫之中的几位了。
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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