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老太太出声道:“道长口中所说的人可是我这孙媳腹中孩儿?”
那道士一愣回神,连声道是。
傅氏借着擦拭嘴角的空当掩去笑意,在旁问接茬道;“不知婆母说的是何事?”
卫老太太挥手命那道人讲。道人行了一礼,自道今日巧遇卫老太太,瞧出卫老太太家中近日有贵人降临,太夫人留了心,让他跟来瞧瞧。他方才甫一进门,转头就看到了端坐吃茶的萧槿,并断定这贵人便是萧槿腹中的孩子。
傅氏怔了半晌,不敢置信地反问道:“贵人?”
卫老太太斜乜她道:“有何不妥?”
傅氏讪讪一笑,道:“儿媳只是觉着怪异,一个未落地的小儿,连个生辰都还没有,怎就能瞧出端倪?”
“二婶这话就不对了,”卫启濯的声音蓦然自门口传来,“人之命格各有分数,这都是冥冥之中的定数,道长能瞧出来也不足为怪。”说话间转向傅氏,“我怎生觉得,二婶有些不悦?难道二婶不应当为即将出生的侄孙高兴么?”
傅氏暗暗攥了攥手,硬生生挤出笑来:“婶婶自是高兴的,只是略有些疑问罢了。”
她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冷笑,届时生下来还不知是男是女呢,要是生个女孩儿,我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卫启濯仿似看穿了她的心思一样,似笑不笑道:“啾啾这回不论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我都高兴。有些人总喜欢以己度人,惹人厌得很,二婶若是听到什么人嘴碎嚼舌,一定仔细教训一顿。”
傅氏笑了笑,没作言语。
她才不信卫启濯的话。盼了这么久才盼来的孩子,要是真的发现是个女孩儿,不失望才怪。
卫老太太将傅氏的反应看在眼里,神色微沉。
若是启濯与她说的那些都是真的,那么傅氏就真的是心思刻毒了。
郭云珠暗暗掠视一圈,低头吃茶。
萧槿有孕之后,阖家上下便都将关注放在了萧槿身上,她这个长房长媳反倒仿似匿形了一样。她这辈子都不晓得还能不能有孩子。
萧槿原本是一头雾水,但是瞧见众人的反应,又听到卫启濯后头那些话,倒也明了了几分。
众人散去后,萧槿仍想走着回去,但卫启濯怕她累着,便叫了软轿来。到了地方后,卫启濯将萧槿半抱下轿,又一路搀到了内室。萧槿正要往软榻上坐,卫启濯又一把拉住她,用空出的另一只手捞来个软和的大迎枕,三两下摆到了榻上,这才转回头扶着萧槿坐下,让她靠在迎枕上。
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娴熟无比。
萧槿觉得她这次怀孕下来,卫启濯简直已经达到了月嫂的水平。
谁能想到,当初叱咤风云的恶毒上司还能有这么一面。
萧槿在锦垫上坐下后便问起了傅氏的事。卫启濯与她解释道:“明路提前探听到了傅氏的动静,我便去私底下见了那道人。在我的逼问之下,那道人最后承认确实有人来找过他,让他佯作偶遇卫家太夫人,然后与太夫人说你腹中孩子是个不祥之人。”
“祖母信道,如此一来,便能在祖母心里埋下一根刺,等你将来产下孩子,她再有意无意地附会一下,便是不小的麻烦。我后来让他改了说辞,又暗暗将此事提前与祖母说了。”
人心就是这样的,只要在心底埋下一根刺,之后再不断加强这种怀疑,就能形成偏见。
卫启濯在萧槿高高隆起的腹部上轻轻拍了拍:“她主要是担心你这回生下男孩,在府上地位愈加稳固,就更难让你从二哥面前消失了。”
萧槿冷笑:“她这种人真是自私到了骨子里,等我生完孩子,陪她玩玩。”
“啾啾若想亲自动手的话,我就暂且不掺和了。不过也不能只陪她玩,”卫启濯轻叹道,“等过了祖母这一关之后,我心里又能放下一件事情了,届时寻机带着你出去转转。”
萧槿也是一声轻叹。
她预算出来的临盆日期跟卫老太太前世出事的时间离得很近,若是傅氏此番得逞,而卫老太太将来又出事了,倒是凑在了一起,无意间证明了傅氏捏造出来的说法。
萧槿想起他方才说从道士口中审问出了傅氏的诡计,随口问道:“你是怎么从那道士口中撬出话来的?总不会是利诱的吧?”
“显然不是,利诱这么败家的法子我怎么会用,”卫启濯眉尖微动,“我从前在大理寺难道是白待的?审问犯人这种事,我最拿手了,还用利诱?”
萧槿蓦然想起今日那道士走路时有点一瘸一拐的意思,忽地了然,那道士大约是在卫启濯手里吃过苦头了。
萧槿沉默一会儿,忽然道:“你说要是真将那些衣裳传给儿子……万一儿子到时候穿上之后,发现颜色和式样不适合怎么办?”
卫启濯慢条斯理道:“不可能,我的儿子自然像我,我穿上合适,他穿上自然也合适。同理,他要是传给咱们孙子,也一定合适,所以可以一直传下去。”
萧槿嘴角微抽。
逻辑满分,只是不知道儿子知道他爹这个想法之后是什么反应。
转入七月后,萧槿便完全进入了待产状态。
到了月底,卫启濯见她精神状态不大好,又总担心她忽然临产措手不及,便索性跟皇帝递了奏章,告了一个月的假。然而皇帝并没有批准他的这个长假,直道户部没了他不成,只让他歇半月。
卫启濯倒也未做坚持,因为萧槿的临盆日期不确定,先等等看半月之内能否分娩再说。
就在众人都等待着萧槿生产的时候,七月二十六这日,卫老太太忽然病倒了。
卫老太太身子向来健朗,极少生病,但这次居然来势汹汹,沉疴不起。
卫承勉兄弟两个焦急不已,请了太医来看,但太医也委婉地表示自己只能尽力而为,至于能否挽救危局,实是不好说。
萧槿如今是待产的孕妇,为免过了病气,不能去探病,但她仔细询问了卫老太太的症状,发现跟前世相比,很是不一样。
前世很像是急性心肌梗塞,而今生这次则是风寒引起的并发症。也不晓得是巧合还是说兜了这么大的圈子,还是要归于前世的结局。
萧槿望着一旁清减了一大圈的卫启濯,很是心疼他。他如今因着她临产的事已经镇日挂心了,现在又要担忧卫老太太。
到了八月初五,卫老太太的状况并未好转,但萧槿已经发动了。
宫缩是从中午开始的。卫启濯正给她表演划十字切点心,她忽然感到一阵腹痛。开始时并不强烈,宫缩频率也很慢,她还能抓紧时间多吃一些积存体力,但是之后频率渐快,疼痛也越发强烈,她便被卫启濯一把抱到了一早腾出来的产房。
萧槿在床上躺下时,听见卫启濯吩咐下人去取山参来,忽然就更加紧张了。
生产的过程漫长,产妇很可能在这个过程中脱力,山参是生产的时候补充体力用的。
萧槿紧张之下伸手拽住卫启濯的手臂,磕磕巴巴地岔题:“你……你有没有想好给孩子选个什么名字?”
☆、第144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因为字辈都是定好的, 名字的偏旁也是定好的, 再加上寓意的限制,其实可供选择的字基本是有数的。之前卫承勉曾经就选字取名的事跟卫老太太合计过,但因着两人都过于慎重,并且不确定萧槿腹中胎儿性别——女孩儿即便有字辈, 也不跟男孩共用一个字辈。所以最终也没有将名字定下来。
卫启濯在萧槿脸颊上轻轻拍了拍,温声道:“等你生产罢, 咱们一道合计合计。”
萧槿紧抿嘴角:“那我要是待会儿没力气了怎么办?”
卫启濯见萧槿面色微微发白, 知她如今满心忐忑,握着她的手柔声宽慰道:“我就在外面守着,你若是觉得自己要脱力了, 就与稳婆说一声,让稳婆出来与我说。记得, 再疼也尽量不要喊, 否则会损耗体力。”
萧槿低低应了一声, 紧紧拽着卫启濯的手不放:“那你留在这里陪我好不好?”虽然她知道这个时代生孩子历来都是不许男子陪护的, 但临到这个时候,心里实在是慌。就想让他守在身边,这样她心中也能踏实一些。
卫启濯顿了一顿,低声道:“我头先也这样想过,但我之前去问了稳婆, 稳婆说若我在近旁的话, 她们会束手束脚, 我担心我在这里杵着反而添乱。啾啾安心, 我就在外面等着,寸步不离。”
萧槿心里七上八下的,仍是恋恋不舍,拉着卫启濯的手渐渐沁出了细汗。卫启濯又安抚她一阵,到底放心不下,转头与稳婆计议少顷,稳婆委婉地再三表示他最好在外面静候。
萧槿忽然捏了捏卫启濯的手指,小声道:“那你先出去好了,去外面好好想想给孩子选个什么名字好。”
卫启濯微微浅笑,轻声应了,听到父亲的催促声打外头传来,也知晓自己该出去,但萧槿绵软的手仍旧拉着他,兼且他心中着实牵念,不忍心将她拉开。
一旁的稳婆看出了他的心思,鞠腰道:“少爷宽心,我等从前收生无数,自当尽心竭力为少奶奶抱腰。”
卫启濯深吸一口气,倏然坐到床畔,伏在萧槿耳畔低语几句。萧槿本是下意识地抓着他,闻言呆了一下,晕生双颊。
卫启濯趁机侧首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握了握她的手,又嘱咐稳婆几句,这才松开萧槿的手,三步一回头地往外走。
卫承勉归家来后听闻儿媳妇临盆,便即刻赶了过来。他一来就听说小儿子还在产房里待着,觉得儿子这是添乱,但又不好进去,只能在外面唤他。
卫承勉见儿子出来时面上犹带不舍之色,翻他一眼:“又不是生离死别,何至于不舍至此?我从前倒不知你还有这么优柔寡断的时候。”
卫启濯又回身朝产房望了一眼:“我听保母说过,女子生产最是凶险,分娩时可能出现的意外太多,若是出现难产之征,就要做好准备。希望啾啾这回胎位是正的,也不要出现脱力的状况。”
卫承勉沉默片时,安慰道:“放心,儿媳妇吉人自有天相,别总往坏处想。”
他倒是想起了当初妻子分娩时的情形。那时候也是波折颇多,他守在产房外,也如眼下的小儿子一样焦灼不安,胡思乱想。
他跟妻子一向情投意恰,妻子亡故之后,他便一直没有续弦,自己教养两个儿子。母亲曾经劝他寻个填房,母亲说如此也能更好地照料两个哥儿,但他均以担心后母待孩子不好为由拒绝了。
事实上这也确实是他的忧心所在。他曾经也想过若是多个人来照拂孩子会不会更好一些,毕竟他平日也甚是忙碌,精力总是不足的,但转念一想,不是自己的孩子终归不可能掏心掏肺地照管,再是贤良淑德也不会真的做到视如己出,等到将来对方再有了自己的孩子,说不得还要为着争夺家产耍心眼。
他可不要自己的孩子受委屈,何况他确实忘不了亡妻。他曾经在妻子临终时,咬牙含泪答应说要好生教养两个哥儿,他这些年来也确实是在履行着自己的诺言。
然而可惜的是,他没能教养好长子,他也不晓得为何,明明是一道长大的,受到的教育也毫无差别,为何幺儿就能比长子懂事那么多。
他越来越偏爱幺儿,也是在长子性子逐渐偏激之后。他如今已经不想多跟长子打照面,之前长子将他推到廊柱上那次,已经领他对这个儿子失望透顶,后来出了射熊那件事,他便在想,这种儿子根本就是来讨债的。将来爵位交给他,卫家会不会败在他手里。
卫启濯正仔细留意着产房内的动静,转眸间见父亲始终沉默不语,一顿道:“父亲可是在思量着祖母的事?”
卫承勉从忧虑之中回神,想到卧病在床的母亲,长叹一声:“近来诸事真是千头万绪,我方才又想到了你大哥的事。”他适才忽然想,如果爵位的继承人可以随意选择,他就将爵位传给小儿子。
卫启濯垂眸缄默。这阵子确实是多事之秋,父亲提起大哥,倒是令他想起明年又到了父亲的前世大限。
他忽然有点不能想象自己前世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两个最亲近的长辈先后离世,自己又是孑然一身。还有那么多敌手要提防。
卫启濯压抑叹息。
眼下啾啾面临的就是一大关,他想想她如今的处境就揪心。啾啾头先与他玩笑说男人是体会不到生产的痛苦的,若是他来生孩子,不晓得会不会疼哭,他当时凝着她,倒是没有笑。
他想,他愿意帮她承受一切,如果真的能转嫁疼痛,他愿意代她领受。他从前就在心里想,他要将她捧在手心里疼宠,不让她受一点苦楚。
如果可以,他倒是真的想代她生。
傅氏听闻萧槿临盆了,轻嗤一声,继续手头的针黹活计。
生孩子又不是什么出奇的事,能否生下来还两说。她如今倒是记挂着老太太那边的动静。
卫老太太此番病倒,还不晓得能不能好起来。若是就此归了西,那倒也是好事一桩。
她知道为官的最怕父母和祖父母亡故,因为守制会耽搁前程。但她可不管这些,她儿子还年轻,又有过人的奥援,纵然在家守制三年也不打紧。何况她儿子今次归来,说不得就能青云直上,大不了让部里保举夺情便是。
老太太若是死了,于她而言有两大好处,一是不必再受制于她,二是老太太没了就可以分家了,分家之后儿子就见不着萧槿了,见不着自然也就能渐渐断了念想了。
思及儿子,傅氏又是一股火气冒上来,忍不住甩手扔了手中针线。
她儿子大约是中了邪了,这几年越发不肯听她言了,也不晓得那个孝顺知礼的儿子去哪里了。如今又不知道他安危如何,她可不想让儿子有一丁点的损伤。
“你说说看,”傅氏忽然看向一旁的沈妈妈,“若是婆母此番真有个好歹,将来分家,三房那头能捞到多少好处?”
卫承劭如今已经跟卫承勉商议着要给远在浙江的卫承劼去信,让他告假回京来,否则万一有个不好,卫承劼连老太太最后一面也见不着,并且老太太的后事也要兄弟三个商量着操办。
傅氏曾经去探过卫承劭的口风,卫承劭虽然没具体说老太太状况如何,但既然已经开始做最坏的打算了,那想来是不容乐观了。
沈妈妈踟蹰一下,只是摇头道说不好。傅氏也知这是实话,沉声一叹。
分家虽有好处,但也是一场硬仗,打不好可是要吃大亏的,何况她那个三弟妹也不是吃素的。
她低头瞧见被自己扔到一旁的绣品,又伸手拿了起来。
她心里虽然巴不得老太太就此殁了,但还要做做样子,比如给老太太绣个福寿安康的锦帐。
傅氏继续引线穿针之前,看了一眼天色,吩咐道:“仔细盯着大房那边的动静,看那萧氏此番生产结果如何。”
第14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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