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半闭着眼睛,终于是开口了:“你说的,都是真话?”
谢陌连忙应声:“臣对天发誓,都是真话,在陛下龙威面前,臣岂敢有半句虚言?!”
皇帝却好像并无动容,“你带着那些武林人士去绝命楼,为什么出现的人是谢随,不是秦念?”
谢陌一怔。
一怔过后,便是无限冰凉的恐惧。
这时候,是谢贵妃轻轻地笑了两声。
皇帝的眼神缓慢地转向了她,“你笑什么?”
谢贵妃笑道:“臣妾笑陛下,不懂小儿女的心。”
皇帝的双眼微微地眯起,审视着她的表情。
谢贵妃仍旧笑得无懈可击,“陛下您不知道么,我家那个大弟弟,早就跟秦老太监的那个小妮子私相授受啦!”
“你又如何知道?”皇帝冷冷地道。
“这个嘛,猜也能猜到的。”谢贵妃的眼睛灵活地转了转,“谢随养了她十年,护了她十年,您派摩诃殿的杀手满天下地找那女孩,若不是有谢随为她出生入死,她哪里还活得到今日?”
皇帝静了很久,道:“你的意思是,谢随不愿意让秦念独自面对中原武林的责难,所以挺身而出,代她应战?”
“正是如此。”谢贵妃笑着,软红的绣鞋尖又往谢陌的方向轻踢了踢,“可惜我这小弟弟也是个傻子,连这一层都想不通——回头让秋帘多教教你。”
秋帘二字一出,两个男人的脸色都变了。
谢陌的脸色变了,是因为自家姐姐的话却正戳中了自己隐秘的痛处——他与沈秋帘,何尝有出生入死的感情?
皇帝的脸色变了,是因为他听出了谢贵妃的弦外之音——谢家的背后,还有沈家在的。
皇帝的手环着谢贵妃的腰,慢慢地,收紧了,仿佛是要勒死她,而谢贵妃却只是嘤咛娇笑。
他看着这个女人的笑容,心头泛起一阵恶心。
“朕只是想除掉秦老太监的身后人,你们却处处营私,还想借朕的刀去杀自己的亲兄弟?”皇帝冷笑,“你们也未免把朕想得太便宜了!”
“陛下!”谢陌蓦然往地上猛地磕了三个头,“皇天在上,臣一心向着陛下,绝不敢有私心!”
谢贵妃只觉腰上剧痛,渐渐地竟笑不出来了。
谢陌看见了,皇帝在用姐姐来要挟他。
“臣会再去一趟嵩山……”谢陌连忙道,“臣这一次,就算不能杀了秦念,也一定会让她身败名裂,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
八月初十,秋意已深,北方的驿道上黄叶飘落。午后时分,谢随与秦念终于来到了少室山下。
太阳摇摇欲坠地悬在山头,将山下那一座巍峨的石牌楼映得仿佛渗出微红的血色。石牌楼上悬着一块牌匾,题写了“少林寺”三个大字,是两百年前在位的皇帝御笔亲赐,年深日久,风刮过牌匾与牌楼之间的空隙,呼啦啦地作响。
石牌楼边有两个小沙弥正在扫地,见到来人,上前合十行礼:“两位贵客,从何处来?”
谢随也合十回礼:“在下延陵谢随,忝列信航大师门下,今次路过少林,特来拜见师座。”
那两个小沙弥听见他的名字,顿时变了脸色,面面相觑,“你就是谢随?”
“我就是谢随。”他笑了。
一个小沙弥道:“你来做什么?”
另一个小沙弥道:“你不该来的。”
两个小沙弥突然又寂静了,因为他们发现彼此的想法并不相通。
秦念这时候发了话:“为什么不该来?”
前一个小沙弥连忙抢言:“他妄语!”
后一个小沙弥果然闭了嘴,任秦念如何问,也不再回答了。
谢随只好从怀中掏出一方布巾,在小沙弥面前层层揭开,露出里面尚沾着血迹的牛角尖刀。
“阿弥陀佛!”出家人见了血,连忙闭目念经。
谢随苦笑,“这牛角尖刀,是六如老盗单如飞惯常所用。你们将这信物交给信航方丈,告诉他,不肖弟子谢随,来看望他老人家了。”
***
那两名小沙弥似是谁也不相信谁,一起上山去通报,未过多时,已经消失在秦念和谢随的视野中。
秦念讥笑道:“少林和尚虽然脑子不大清楚,武功倒是稳稳当当。”
谢随叹口气:“出家人,难免与常人不太一样。”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慢悠悠地上山。
山路回环,路上遍植松柏,郁郁葱葱,但地上仍积着黄叶,来自那些并不如松柏那般坚持的、脆弱的草木。秋风一吹,便是尘土飞扬,遮蔽了红日。
“这一条路是上少室山的主路,遇到香客多的时候,可是寸步难行。”谢随道。
“今日却一个香客也没有。”秦念皱起了眉。
“不仅如此,”谢随望了望四周,“这条奉佛的道路惯常都有执事僧打扫,因此四季整洁,但是今日,我们却只见到了门口那两个小沙弥。”
“少林寺这是怎么了,”秦念笑了,“莫不成要关门大吉了?”
谢随却没有笑。
两人走过悬崖边的栈道,风声猎猎,秦念回头,见谢随神色罕见地凝重,而在他身后,是青山万里,映着西去的斜日。
这一条栈道长约一里,是上少林寺的必经之路。不知为何,秦念却想象起十几岁的小谢随上山的模样。
那时候他还是个贵介公子,想必是锦袍玉带,眉清目秀,端坐在一群大和尚小和尚中间,又是打坐,又是说法……
秦念撇了撇嘴。如果大哥哥始终是那个样子,那还挺无聊的,自己肯定不会喜欢上他。
谢随自然不知道她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只是警觉地注意着前方的道路——
这栈道已将要走完了,栈道的前方,是一座吊桥,连接着两座山峰。
吊桥之后,便是少林寺。他已经看见了那一重重大殿庄严的琉璃宝顶,和塔林中那些高耸的塔尖。
谢随带着秦念站在了吊桥前。吊桥的下方便是两座山峰之间的深渊,隔着青翠的崖间树林,犹能听见底下迅疾而冰冷的淙淙激流之声。谷底的山风如刀子一般逆拂上百丈之高的悬崖,极冷,仿佛将两人的眼神都结出了冰霜。
谢随忽然握紧了秦念的手。
他们身后的密林中,渐渐浮出了人影。先是几个,然后是十几个,几十个……最远处甚至是弯弓拉箭的射手,正藏在树顶,无数银光闪亮的箭镞对准了他们。
谢随看见那几十个人影,淡淡一笑,“都是老朋友了嘛。”
泰山派、武当派两派掌门领弟子在前,十几个小帮小派的人手在后,这一刻,他们没有人说话。
忽而人群中又分出一条道路。四个劲装结束的武林豪客,肩膀上扛着一具黑漆漆的棺材,一步又一步,沉稳地,一言不发地,走了出来。
那黑漆漆的棺材盖上摆放着一根手杖,杖头是一只金凤凰。
秦念感觉到握着自己的手蓦然地抖了一下。
她看向谢随,后者的眼神好像终于支持不住地碎裂掉了。
他想到了一万种可能——他想到了山上会有埋伏和陷阱,会有刀剑和鲜血,会有构陷和污蔑——但他竟没有想到这一种。
他盯着那一根凤头杖,眼中几乎渗出了虚妄的血来。
这时候,一顶小小的金盖顶的软轿也摇摇晃晃地停在了那棺材旁边。一只手执着折扇将轿帘掀开,一位侍女连忙上前搀扶,接着那轿中又迈出了一只脚。
那脚上穿着朝靴,靴头点缀着珍珠。
谢陌走了出来,彼一身紫缎长袍,玉带上嵌着金丝钩,佩了一柄华美的玉剑,和那象征王侯身份的山玄玉轻轻地撞击着,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
他朝谢随一拱手,笑得和蔼可亲,“十五年不见了,别来无恙啊,大哥?”
第49章 兄弟(二)
谢家兄弟两个,容貌当真是有七分相似。
两人对面而立, 一个是姿容优雅如芝兰玉树, 一个是清俊安闲如青山白雪, 就仿佛两人中间有一面镜子, 折出来两副红尘形相。
围观的人中也有王府贵客,他们想起很久以前,谢家的老侯爷曾携二子一女去宫里给皇太后拜寿,那时候老太后就对这三个孩子赞不绝口, 说他们是“人中龙凤”, “若天家能有此三子,老身便可以高枕而卧了”!
也正是那一次觐见, 老太后金口玉言,定下了谢家长女和当时的穆王的婚事。谢氏风风光光嫁入王府、成为穆王妃,即使后来穆王成了天子、因无子而始终不立皇后,她也始终是后宫最尊的皇贵妃。
不过这些,确实都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到如今, 帝王无情, 兄弟反目,再想起当初, 已只会觉得讽刺。
谢随临风而立,他的衣装并不如谢陌那般华贵, 只是普普通通的灰衣, 甚至因浆洗多次而发了白, 他的腰间也没有宝剑环佩, 而只有一把刀,一把裹在黑色长鞘中的、冷而沉默的刀。
谢随没有笑。
那俊逸的眼眸中,此刻凝着冰霜。
这样的神情,使得他对面的谢陌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像是一副没有感情的面具。
谢陌的问候没有得到回应,但他也并不在意似的,只是将目光又移向了谢随身畔,盯住了秦念:“这位便是绝命楼的秦楼主了吧?”
秦念握紧了刀上前一步,还未回答,谢随却开口了:“你找她何事?”
“怎么,我找她还要你同意不成?”谢陌冷冷地笑了,“我抬着我娘的棺材来找她,自然是要她偿命来的!”
***
山风飒飒,万物于此刻俱寂。
对面那百十来人,竟没有一个人说话,他们好像都并不惊讶。
谢随脑中时而是一个多月前、母亲独自在佛堂中低而哀伤的念经声,时而是五年前、延陵长街上漫天如雪纷飞的纸钱,而到最后,目光只是胶在了那根凤头杖上。
秦念却在这时说话了:“你说棺材里是你娘亲,如何证明?”
谢陌一怔,旋即怒道:“你这是侮辱人吗?”
秦念冷冷地道:“五年前你就装过一次,说你娘死了,让满朝廷都跟着你演戏,不是吗?”
“秦楼主此言不错。”忽然,一旁的泰山派掌门站了出来,“我们都已知悉,五年前太夫人并未真的过世,之所以假办葬仪,乃正是出于一片爱子之心,想将流浪在外的长子召回家中——”
“一派胡言!”秦念已忍不住脱口而出,“他们假办葬仪,只是为了把谢随骗回去,将他关进极乐岛的水牢里——”
她突然住了口,是因为自己的衣袖被谢随拉住了。
第4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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