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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

    他将早就写好的生辰八字递过去,老住持看罢,告诉他:“若是这个孩子,三年之前就已经有人为他点过灯了。”
    祝云瑄怔愣了一瞬:“已经有人点了灯?是什么人?”
    “是小梁施主,三年前他离京之前,最后来了一趟这寺庙之中,为这个孩子点了一盏灯,指引他通往往生之路。”
    祝云瑄呐呐道:“……是他。”
    “是他。”
    浑浑噩噩地从大殿里出来,祝云瑄木愣愣地站在回廊之下,冷风拂过面颊,他却浑然不觉。
    原来他想做的事情,三年前梁祯就已经做过了,尽管他们的目的并不一样,可所愿所想却都是为了那个孩子。
    到了这一刻,他突然开始后悔,当年没有将真相告诉梁祯,对他是否太过残忍。
    高安在身后轻声喊他:“陛下……”
    祝云瑄恍然回过神,喃喃道:“随朕去后头走走吧。”
    漫无目的地走在寺庙之中重重叠叠的亭台楼阁间,拾阶而上,登上高处,目光四处扫过,却再看不到那于凉亭之中与人对弈的惬意身影。
    站在寺院中最高的塔楼之上,整座山庙的风景便尽收眼底,远处的山林溪流在落日之中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倦鸟已然归巢,来来去去的僧人正赶在入夜之前挑回最后一担水,所有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只有站在这里看风景的他,最是格格不入。
    再远一些的山脚下,隐约可见大片的草场,在这严寒冬日里尽数被皑皑白雪覆盖,当日他与那人在其中并肩驰骋的场景仿佛还历历在目,只是如今,早已是物是人非。
    “……山脚下那座庄子,现在归了谁?”
    高安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祝云瑄问的是山脚下曾经属于昭王的那座汤泉庄子:“昭王被……诛之后,家产尽数籍没入官,那座庄子应当是被收做了皇庄,只要陛下您未再将之赐下去,便就是您的。”
    长久的沉默后,祝云瑄淡道:“留着吧。”
    没了再看下去的意思,他闭了闭眼睛,转身离开。
    翌日清早,刚回到宫中,祝云琼便来了甘霖宫请安,祝云瑄留了他一块用午膳,午后见小孩哈欠连天,让了他去偏殿歇息。
    淑和大长公主进了宫来,听闻祝云琼也在,神色复杂地望着祝云瑄,踌躇许久才问他:“我听人说陛下还派了师傅教那孩子念书是吗?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难不成……真想抬举那孩子吗?”
    当初昭阳帝驾崩之时她也在场,对那场继位风波自是一清二楚,便是倒了今日,外头仍有那么些或是顽固不化或是居心叵测之人,认定那几位内阁辅臣拿出的传位诏书才是真的。可如今,祝云瑄非但不提防着这个小弟弟,反将人带到身边来,大有亲自教养的意思,如何能不叫人多想。
    祝云瑄微微摇头:“姑母多心了,朕并无此意。”
    “那你这是……?”
    “他好歹是朕的皇弟,是先帝的儿子,却在这皇宫之内被下人虐待,连饭都吃不饱,忍饥挨饿落下了病根子,朕怎能坐视不理,怎么说都是龙子凤孙,总不能叫他目不识丁,只要他以后都是好的,朕就保他一世平安也没什么。”
    大长公主叹道:“你心中有数便好,难得你有这样的胸襟,你和他都是我的侄子,我自然是希望你们都好,可要是在你们两个当中选一个,我这个老婆子定还是向着你的。”
    祝云瑄淡笑,宽慰她道:“朕知道,姑母的担忧和顾虑朕都懂,无事的,他每日来朕这里陪朕说说话也好,不然……朕实在是太寂寞了。”
    “你啊,当真是何苦如此……”
    她只隐约知道祝云瑄与那个被处死了的昭王之间有一些纠葛不清,却没想到他会到了今日还放不下心结,最开始的时候她也劝过祝云瑄要充盈后宫开枝散叶,后来眼见着他越来越冷漠、越来越没了正常人的喜怒哀乐,便不敢再劝了。
    情爱这回事,她比任何人都更懂、更理解,一切症状的根源都只在那一个人身上,旁的人说再多都是无解的。
    祝云瑄的目光滞了滞,未再接腔,大长公主一叹:“罢了,不说这个了,我今日来,是有件事情要与你说,这两年我总觉着我这身子骨是越发懒了,只怕是没几年好活了,就总想着再去一回江南,当年我还是做小姑娘的时候随你皇爷爷去江南才认识了你姑父,这么多年也是时候再回去看看了,或许这趟去了就不回来了。”
    祝云瑄一怔:“不回来了?”
    “对,就留在那死鬼的家乡养老吧,他总说那里好,以前就没少在我耳边唠叨,说等年纪大了就带着我回家乡去颐养天年,就当是了了这一桩陈年夙愿吧。”
    大长公主的眼中微微泛着水光,祝云瑄这才注意到她已经斑白了的发丝,心神一时有些恍惚。有一件事其实一直压在他心底,从来没敢说给他这位姑母听,当年先帝以为是嫡母庆惠太后杀害了梁祯的爹,那位老太后在皇帝登基之后没几年就去世了,昭阳帝对淑和大长公主这位嫡姐面上礼待有加,但事实当真是如此呢?驸马的死和小郡主的夭折当真又只是意外吗?虽然都只是没有根据的猜测,祝云瑄却总是忍不住往坏的方向想,只是事到如今,再说这些都是枉然,不过是徒增悲伤和怨恨罢了。
    “姑母打算何时动身?”
    大长公主神色有些怅然:“已经在着人准备了,等过了这个年开了春就走,我如今在这京中也没别的牵挂,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只有陛下了。”
    “朕送姑母去吧,”祝云瑄脱口而出,心尖一颤,再出口的声音却更坚定了些,“朕送姑母过去,朕也想……去江南看看。”
    “陛下也去?”
    祝云瑄点头:“……总要出去走走的。”
    他是有私心的,去了江南,或许……或许总能见一面他的暥儿,他逃避了三年,到了今时今日,终于还是败给了自己。
    大长公主笑道:“也好,咱们大衍的皇帝啊,历来都不喜欢拘于一处,从老祖宗开国皇帝起就有出外巡游的惯例,你如今登基也有五年了,合该出去四处看看,想去便去吧,别人说不得什么的。”
    祝云琼醒来时,祝云瑄正叫了内阁官员来商议出巡之事,当场便下了圣旨,待到议事的官员退下,祝云琼才去了祝云瑄的跟前,见他的面色难得的松快,好奇问他:“皇帝哥哥是遇上什么开心的事情了吗?”
    祝云瑄冲他笑了一笑:“下个月上元节之后,朕要送大姑母去江南,九弟想一块去吗?”
    祝云琼眼巴巴地点头:“我也可以去吗?”
    “想去便去。”
    闽州,水师总兵府。
    祝云璟手中捏着信纸,小声与贺怀翎说着祝云瑄即将南巡一事,笑着叹气:“他可总算是想通 了。”
    一旁铺了虎皮垫子的地上,暥儿和铭儿正围着一堆竹编的玩偶玩过家家,两个孩子兴致勃勃地给这些动物形态的玩偶编着名字和故事,让它们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分外的投入。已经九岁大的元宝自然没这个兴趣,只是看那些玩偶做工精细,好奇拿了一个起来,仔细瞅了片刻,伸手便要拆。
    正碎碎念的暥儿停了下来,眨巴着眼睛望着元宝,元宝手中的动作顿了一顿,讪笑道:“暥儿你都有这么多了,这个就给哥哥好不好啊?”
    一贯乖巧听话的小娃娃这一次却犯了拧,说什么都不肯点头,黑葡萄似的眼珠子一直盯着元宝,眼泪摇摇欲坠,片刻之后,元宝败下阵来,将玩偶搁了回去:“怕了你了,怎么这么爱哭啊……”
    暥儿将眼泪憋了回去,爱惜地伸手过去摸了摸元宝刚刚放下来的那个玩偶。
    正瞧见这一幕的祝云璟无奈摇了摇头,当年他在甘霖宫里就见过这些东西,还从高安那里打听到了到底是出自谁的手,没曾想三年过去,祝云瑄非但没将之扔了,还都送来了给暥儿,而暥儿这孩子,对别的都不争不抢,唯独对这些不起眼不值钱的小玩意喜爱得很,或许当真是应了冥冥之中的父子天性。
    至于祝云瑄,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是否真的已经把从前的事情全都放下了,谁又知道呢。
    第五十一章 皇帝出巡
    景瑞六年,春,正月辛丑。
    上元节过后便一日日的暖和了起来,沐浴着明媚春光,南巡的队伍从京城出发,为免劳民伤财,一路轻车简行,半月之后,到达了豫州。
    皇帝下令在此停留三日,视察河工。
    原定的出巡路线并未经过豫州,祝云瑄特地来此,就是为了亲眼看一看,这已经进行了三年多的河道改迁工程。
    一直在河道上忙碌的总督周简匆忙赶来接驾,官袍上甚至还有不知何时沾上的泥点子,可谓御前失仪,有内阁官见状开口便说教了起来,被祝云瑄淡声打断:“无妨,难得周卿如此用心,每日都亲力亲为去河堤上监工,朕该嘉许他才是。”
    周简厚着脸皮笑道:“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都是臣应当做的。”
    “走吧,带朕也过去看看。”
    他们来看的这一段是为改道后的河道新修的河堤,堤坝上到处都是正忙碌干活的年轻壮小伙,虽才二月初,乍暖还寒,这里却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祝云瑄晃眼看过去,这些人虽忙碌却无疲惫病弱之态,大多数人都身高体壮、精神饱满,十分的有干劲。
    周简主动与他解释:“朝廷拨下来的银两充足,臣不敢苛扣这些劳役的饷钱,按着规定,他们在这里干一天可得钱十五文,每日两顿饭管饱,偶有荤腥,来干活的名额都得抢的,自然得卖劲。”
    祝云瑄点了点头:“迁民一事进行得如何了?”
    “回陛下的话,秦州段的百姓迁徙去年便已收尾,豫州这里,待到今夏之前最后一批百姓迁走,便也全部完成了。”
    这些事情过去三年从河道上呈的奏报中祝云瑄都早有了解,去岁曾淮被特赦,带着全家自流放地回去秦州老家后,也时常会写来私信将在外头看到的情形告诉他,祝云瑄心中大抵是有数的。
    曾淮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从前被免了官还留在京中,无非是为了家中不成器的子孙,历经沉浮后回到家乡,才真正过上了归田园居的生活,从他来信的字里行间中,都能看出他如今的恬淡和安逸,连带着对曾经极力抵触反对的河道改迁之议,也改变了看法,自愧从前过于瞻前顾后、固步自封,差一点误了陛下的千秋之计。
    见祝云瑄对此事颇为上心,周简又道:“朝堂上的那些争议臣都知道,那些担忧也并非没有道理,迁民之事确实牵一发动全身,许多人宁愿冒死留在原籍也不愿被迁走,先前昭……”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提了不该提的人,周简尴尬地咳了一声,掩饰了过去,祝云瑄的眸光动了动,不动声色地听着他继续说下去:“先前臣也想了不少对策,诱之以利、胁之以威,帮他们整村迁移,重建祠堂,给足安家费,遇上有实在不肯甚至带头闹事的刺头,便也不客气地杀鸡儆猴,这几年下来,虽然出过一些乱子,好在终究是没有闹出大事来。”
    祝云瑄的目光落在远处,冗长的沉默过后,淡淡赞许道:“你干得不错。”
    周简憨笑:“是陛下厚爱臣、信任臣,给臣机会,臣才能一展抱负。”
    祝云瑄的眸光更沉,有什么情绪在他眼中翻涌而过,转瞬又归于平静。
    当日在大理寺狱里,梁祯特地与他提到这个周简,说这人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品行也正直,请他切不要将之也当做自己的同党给处置了。祝云瑄听进去了,非但没有对周简下手,还提拔重用了他,将之擢升为河道总督,给他最大的方便,周简确实没有让他失望,这几年河道改迁工程能进展得这般顺利,周简的劳心劳力功不可没。
    不再多言,祝云瑄提步,继续往前走。
    闽州。
    祝云璟与贺怀翎不在家,元宝从学堂溜出来,指挥着下人带着两个弟弟,去了城外的庄子上。
    元宝贪玩,两个弟弟只是他过后免于责罚的幌子,到了庄子上便把人扔下跑去遛马了,两个小的被一群嬷嬷丫鬟小厮簇拥着,在外头放风筝。
    暥儿新得了一只兔子形状的风筝,喜欢得紧,仰着小脑袋看着风筝越飞越高,大睁着眼睛,嘴里不时发出惊叹声,然后……便眼睁睁地瞧着风筝线忽然断了,他的兔子风筝飘向远方,飞过前方的山头,没了踪影。
    小娃娃眨了眨眼睛,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立时红了眼眶,泪眼汪汪。
    元宝回来时暥儿还坐在地上啜泣,铭儿蹲在一旁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一大堆的嬷嬷丫鬟们束手无策,怎么劝都劝不好。
    元宝走上前去,到暥儿面前伸手弹了弹他的额头:“你怎么这么笨,就知道哭,一只风筝而已,回头我再叫人多做几个给你就是了。”
    暥儿收了眼泪,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他:“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骗你干嘛。”
    小娃娃立刻破涕为笑:“谢谢哥哥。”
    午后,暥儿和铭儿躺上床睡午觉,暥儿嘴里嘟哝着:“我还是想要我的兔子风筝,那是我自己画的,画得最好的一只……”
    铭儿已经困得哈欠连天,轻拍了拍他的肚子,闭着眼睛安慰他:“叫哥哥再给你画一只。”
    “我就想要那一只……”
    身旁的铭儿已经睡着了,暥儿想着自己的风筝,翻来覆去地没有睡意,窗外不时有沙沙作响的风吹叶动声传来,他好奇看过去,眼前忽然一花,用力眨了两下,咦?他好像看到自己的兔子风筝了……
    暥儿揉着眼睛坐起身,小心翼翼地从床榻上爬了下来,一屋子守着的嬷嬷们都在打瞌睡,谁都没有注意到光着脚的小娃娃已经走到了窗边去。
    窗口有些高,他四处望了望,搬了个矮凳过来,踩上去,攀上了窗台,下一瞬窗外便有人伸手将他抱了出去。
    小家伙蓦地睁大了眼睛,抱着他的男人竖起手指到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暥儿愣愣看着他,或许是这个人长得好看又笑得灿烂,小家伙就这么被唬住了,听话地抬起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将差一点脱口而出的喊声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好乖。”梁祯脱下外衫将他裹住,抱着人去了外头。
    暥儿怯生生地一直望着他,梁祯找了个无人的亭子坐下,抱着他坐在自己腿上,低头仔细打量起小孩的样貌。
    三岁大的孩子长得眉清目秀、幼小娇软,像极了祝云瑄,几乎就是祝云瑄的缩小版,眉目之间依稀又有几分他自己的影子。只看一眼,梁祯便能确定,这就是他的孩子,是祝云瑄给他生的孩子。
    似乎是感觉到了梁祯眼中过于复杂的情绪,暥儿愈发不安,呐呐问道:“伯伯你是谁啊?”
    梁祯恍然回过神,失笑出声,大手罩在他柔软的头发上轻轻揉了揉:“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暥儿,我叫暥儿。”
    “暥儿……”梁祯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唇角的笑意愈深,“是个好名字。”
    “那伯伯你是谁?”小孩坚持不懈地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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