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尚书禀道:“据他们交代,一个名额是十五锭金子,也就是白银三千两,三名同考官各分两成,还有四成给了……主考官严阁老。”
闻言,祝云瑄的双眉狠狠一拧,望向大理寺卿,沉声问道:“严士学也收了贿赂?可是真的?”
那大理寺卿硬着头皮回道:“臣已经细细审问过了,三位同考官都认了罪,至于严阁老,他抵死不认,只说自己是疏忽,没有发现那几份卷子上做的手脚,拒不承认收受了贿赂,臣再派人去查他身边亲信,发现是他妻弟以他的名义收了钱,他的夫人也是知晓的,人证物证俱在,还请陛下定夺。”
祝云瑄一拳砸在御案上,恼恨不已。
待到禀事的官员都退下了,梁祯才缓步踱进大殿里来,嘴角噙着一抹得意的笑,望向祝云瑄:“陛下这下可相信了?臣并没有胡言乱语污蔑严阁老,他真的做了,即便不是他本人做的,他的夫人、他的妻弟以他的名义做下的事情,总不算是冤枉了他。”
祝云瑄冷眼看着他:“……你早就知道,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臣是知道,可也得陛下信臣啊。”
祝云瑄闭了闭眼睛,忍耐着怒气道:“这事朕自有定夺,就不劳昭王操心了。”
梁祯笑着提醒他:“还望陛下给天下人做个表率,不要徇私偏袒得好。”
祝云瑄不欲再说,他生气愤怒,更多的却是失望,他提拔重用严士学,并不只因为他是自己的未来国丈,他是当真对这位严阁老抱有期待的,可惜对方到底还是辜负了他的信任。
转日的早朝,三司主官当众宣读了会试舞弊案的审理结果,所有人证物证一应俱全,朝臣议论纷纷,后又默契地同时闭了嘴,离皇帝大婚立后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未来国丈突然出了这样的事情,该怎么处置,还是得皇帝说了算,旁的人这个时候无论心里怎么想的,都不会去多这个嘴,谁都不想平白惹一身腥。
短暂的沉默后,祝云瑄沉声下旨:“主考官严士学着即正法,三同考官着即处绞,涉案官员妻子家产俱籍没入官,八考生革除功名,杖责一百,籍没家产,并父母、兄弟、妻子流徙充军,以考官名义收取贿赂、招摇撞骗者皆处绞刑没家产,家人流放。”
而后他又下旨半月之后会试重开,以曾淮为主考官,择优取中。
“陛下英明!”不知谁人喊了一声,满朝官员一齐跪下,叩拜君王。
梁祯轻勾起唇角,笑意沉入了眼底。
这样的处置不可谓不重,举朝上下似乎都看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当日便又有御史上奏,说罪臣之女不堪母仪天下,这一婚事虽是先帝所指,亦不能作数,还请陛下明断。
其实祝云瑄既已下旨将严士学的妻儿子女都收为官奴了,严家女尚未入宫,自然也是算在内的,只是这门婚事是先帝指的,当中便有个说头在。满朝文武见祝云瑄雷厉风行地处置了严士学一干人等,便都以为他是不想再娶这严家女了,当然要上赶着帮皇帝分忧解难,一时间,要求将婚事作罢的奏疏便如同雪花片一样飞往御案之上,跟风者众。
祝云瑄没有立即表态,只将曾淮传召去了御书房,问他要怎么办。
曾淮摇了摇头,显然他也对严士学很是失望:“陛下,老臣以为婚事既是先帝定下的,就此作罢实在不恰宜,只是这严家女受严士学所累,当真立为皇后亦是不妥,不若折中一下,依旧纳她进宫,封个位份低些的妃嫔便是了。”
“老师说的是,便这么办吧……”
对收不收严家女,祝云瑄自个是没什么在意的,只是不想再有人就此做文章,曾淮的提议确实是个办法。
本以为事情就此解决了,只谁都没想到不两日,那严家女就自缢而亡了。严家已被抄家,她因身份特殊被一族叔接去家中暂住,而后便吊死在了房中横梁之上。
听闻消息时祝云瑄正在批阅奏疏,不请自来的梁祯在一旁帮他磨墨,祝云瑄握着笔的手顿了住,似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重复:“死了?”
来禀事的官员低着头道:“是,自缢而亡了。”
祝云瑄一时无言,倒是梁祯似并不意外,不以为然道:“死了便就死了,叫严家人赶紧给葬了,对外就说是病死的,让他们管好自己的嘴。”
打发走了禀事官员,祝云瑄沉下脸色,戒备地看向梁祯:“你又做了什么?”
梁祯叹气:“陛下您从来就不信臣。”
“那你倒是把话说清楚,严家女的死与你有没有干系?!”
“陛下当真想知道?臣只怕会污了您的耳。”
梁祯目露不屑,说是昨日清早城门刚开,他手下一个京卫军的参将就在南城的城门口,发现了两个鬼鬼祟祟女扮男装想要出城去的姑娘,身上还带着金银细软,一番盘问便问出俩人竟然是那差一点就做了皇后的严家大小姐和她的丫鬟,那参将不敢擅自做主,便将人扣下报到了梁祯这里。
“那严家女有一青梅竹马的情郎,她被指婚给陛下之后依旧与人藕断丝连,从前私下里悄悄送了对方不少女儿家的东西,前日她收到情郎派人送来的一个她昔日送与情郎的香囊和一封信,说是要带她离开这里,与她约定好了昨日清早在城外十里的地方见面,才有了后面这些。”
祝云瑄越听眉蹙得越紧,梁祯又继续道:“臣告诉她休要再做这等事情牵连剩余的家人和她那情郎,就放了她回去,夜里她便上吊了。”
“只是这样吗?”祝云瑄冷道,“昭王什么时候这么好心,抓到这样的把柄只是警告一番就将人放了回去,定是你用她那情郎威胁了她,暗示她去死,她才这么做的是不是?”
梁祯并不否认:“陛下何必同情她,她与陛下已有婚约,却背着您与他人有了苟且,本就死有余辜。”
“你还做了什么?之前撺掇满朝官员上奏,让臣将她与严家其他人一视同仁的是不是也是你?”
梁祯目光微沉,轻蔑一笑:“是又如何,陛下若不是那么心软,执意要纳她进宫,她或许还能保住一条命。”
“你——!”
“陛下不必动怒,为了这样不知廉耻与人私通的女人动怒不值得。”
“她与人私奔,是不是也是你一手策划的?!”
梁祯不赞同道:“那也得臣有这个机会,她那个情郎是个靠不住的,臣找人去吓了一吓他,就把她给卖了,将她昔日送的东西全部交给了臣,臣才能将她骗出来,且若她并无此心,收到信烧了便是,安安分分进了宫,做不了皇后还能做个美人婕妤的,是她自己不惜命,与臣何尤?”
“你好……好……”祝云瑄气极,他并不怜悯那严家女,只是厌恶极了梁祯为了阻止他娶妻立后处心积虑、用尽手段。
梁祯的种种做派都让他十分难以接受,梁祯想要掌控他,他却偏偏想要挣脱而出。
梁祯沉声提醒他:“臣说了,严士学是罪有应得,严家女是咎由自取,若他们都能安守本分,臣想动他们也动不了。”
“你想动谁是动不了的?!便是他们什么都没做过,你也能找出千百种借口处置他们,何必说那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
“陛下就是这么看臣的?”梁祯的双瞳狠狠一缩,“您就为了那样一个贱货这般指责臣?”
“她是贱货那朕是什么?!朕与你之间的这些苟且又算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说别人?!你以为你自己就是什么端方君子吗?!最不知廉耻之人明明是你!是朕!”
祝云瑄双目赤红,气怒不已:“没了严家女也会有别人,朕迟早要立后,便是你能一手遮天,你也阻止不了!”
闻言,梁祯的眸色更黯,久久凝视着他不再言语,幽沉双眼里像积蓄起了一场风暴,激烈情绪不断翻涌着,最终却又归于了平静,只听他哑声道:“陛下说得对,没了这个还会有下一个,臣何必费这样的心思。”
第二十六章 不择手段
四月夏初。
殿试之后新科进士走马上任,科举舞弊案的风波终于过去,立后一事成了朝堂之上最受人关注的头等大事,只奈何祝云瑄一直对此态度暧昧,并未有过明确表态,且宫中没有太后主持大局,几个太妃都是说不上话的,旁的人干着急也没用。
新帝如今二十有一,别说是皇后妃嫔,甘霖宫里连个贴身伺候的宫女都没有,免不得要让人心里犯嘀咕,即便从前是先帝不重视,除了指了个婚便没有赐别的人给陛下,可如今他都当皇帝了,枕边还没有半个人,也实在不像话,最要紧的是,后继无人,江山不稳啊!
不管群臣抱的什么心思的,盯着东宫位置的绝不在少数,谁不希望下一任皇帝能出自自家女儿的肚皮,好为家族谋得利益好处?在祝云瑄那里碰了几次软钉子,后头众人便一致把曾淮给推了出来,请他老人家私下里去探一探皇帝的口风,务必弄明白到底是什么个意思。
曾淮也正有此意,他没有私心,却比任何人都关心祝云瑄的子嗣绵延,不看到储君确立后继有人,他怕是死都不能瞑目。
“朕只是不希望有人别有用心,借着立后的机会生事。”祝云瑄说着摇了摇头,立后并非简单之事,严家倒了,多得是别有用心之人闻风而动,不是他仅凭喜好就能想立谁就立谁,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再一次生出事端来。
曾淮劝他:“陛下,于您来说,这也是机会,从来前朝与后宫都是分不开的,一旦您娶了他们的女儿,生下了与他们息息相关的皇子,他们自然会向着您、拥护您。”
“朕知道。”祝云瑄叹气,从前他最不屑的就是利用后宫的女人来平衡朝堂势力为自己争取利益,可终究他还是与他父皇一样,走到了这一步。
只好在那日之后梁祯都再未有来找过他,这两个月祝云瑄过得前所未有的平静,兴许梁祯他真的想通了放弃了,无论如何祝云瑄都松了一口气:“采选之事,便让内廷司去准备吧。”
梁祯此刻正在显王府上参加饮宴,这样的活动他一贯是不来的,便是显王这样的人物亲自邀请他也未必会肯赏脸,这还是第一次他参加城中勋贵间的聚会。
显王热情地将他引为上座,丝毫不介意俩人之间隔着辈分。
“难得今日昭王赏脸过来,定要陪本王喝个痛快,不醉不归!”
显王的大嗓门嚷嚷着,旁的人纷纷附和着他说好听的话,梁祯捏着酒杯晃了晃,淡笑道:“王爷赏识,小侄自当奉陪。”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众人高声喝彩叫好,气氛愈加热络。
宴席上觥筹交错、歌舞齐喧,着实热闹,梁祯喝着酒,目光缓缓扫过在场之人,落到安乐侯府的几个小子身上时,顿了一顿,嘴角微牵,轻蔑一笑。
之前他就听人说安乐侯府搭上了显王,最近走动颇多,恰巧他收到显王的请帖,才过来瞧个究竟,没想到当真在这里看到了梁家人,虽然来的都是小辈,可从前的显王府可不是落魄的安乐侯府高攀得起的。
从方才梁祯进来起,那几个人就坐立不安,很是显得心虚,梁祯压根不搭理他们,只当没看到。
梁家这些无能鼠辈,家里都快穷得揭不开锅了,还这般上蹿下跳汲汲营营,当真是嫌活腻味了。
安乐侯府如今的境况梁祯最是清楚不过,这一家子本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没落已久,本以为把梁祯送到昭阳帝面前又有了一个宸贵妃和九皇子从此就能飞黄腾达,奈何宸贵妃死了,梁祯又恨透了他们,半点好处都没让他们捞到,如今府上愈加入不敷出,庄子年年减产,几个铺子也因为梁祯暗中使坏赚不到钱,再这么下去便是连下人的月钱都发不出去了,外人都以为他们借着梁祯之势风光无两,谁又会知道他们其实真的过得十分艰难。
梁祯本意就是要慢慢折磨他们,如今安乐侯府上日日为了一金半银争抢不休、鸡飞狗跳,他便从旁看戏,还有他那位名义上的母亲,已经被他找由头逼着他“父亲”将人送去了乡下的庄子,关在佛堂里日夜不间断地抄经书,便是眼瞎了手残了也不许停。
他从来就不是个良善之人,谁欺负了他,他自然要欺负回去,他连皇帝都敢逼迫,区区一个安乐侯府,又怎会放在眼里。
只不过这些人比他想象中还要更能钻营,他就这么一段时日未曾分工夫注意他们,竟就让他们搭上了显王,当然这也不奇怪,无论他怎么厌恶安乐侯府,外人眼里看来,他都是侯府出身,与之休戚与共,之前若非他一直盯着,还不知这家人要借着他的名头做多少污糟事。
酒过三巡,席上喝醉了的众人愈加放浪形骸,一个个搂着美姬俏郎君饮酒作乐,好不快活。
梁祯正喝着酒,有小郎君怯生生地贴了过来,垂着眸低声细语道:“奴伺候王爷喝酒。”
说着便有意无意地往梁祯身上贴去,喝多了的梁祯更加暴躁,抬手就要将人挥开,看清楚对方的脸时蓦地怔愣了一瞬,用力掐住了他的下巴,强迫人抬起头来。
那小郎君面色皙白,红着眼睛泫然欲泣,跟只受了惊的兔子一般,梁祯的轻眯起双眼,打量了他一阵,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小郎君痛呼出声,梁祯的神情里却未有半分怜惜,冷声问道:“谁安排你来的?”
这人单看相貌竟与祝云瑄有七分相似,方才他喝多了脑子不太清明才会看晃了眼,这会儿仔细瞧过便知真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形似神不似,差得何止是十万八千里。
只是再怎么不像,这人长成这副模样出现在自己面前,也必然是有人特地安排的,见对方抖抖索索地说不出话来,梁祯神色更冷,抬眸望向了不远处的显王。
显王搂着轻纱薄衫的美人喝酒喝得正高兴,似是察觉到了梁祯的目光,也朝着他这边看了过来,玩味的眼神在他与那小郎君身上转了一圈,笑眯眯地贴过来,低声问他:“这小郎君,昭王可还满意?这可是本王特地为你准备的。”
梁祯不动声色地回视着他,冷淡道:“显王有心了。”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啊,把人带回去吧,送你了。”显王笑哈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分外得意。
饮宴未散,梁祯就先告辞了。
出了显王府的大门,那小郎君跟出来,不知所措地站在车旁,红着眼睛期待地看着梁祯,梁祯并未搭理他,叫来自己的亲信手下,吩咐道:“查清楚他的来路,给他打发个去处。”
那小郎君闻言,立刻就慌了:“王爷,您行行好,奴离了您就没有活路了啊!”
梁祯冷漠地吩咐下人出发,车辇缓缓驶离了显王府,他闭了闭眼睛,在心头狠狠给这老不死的记上了一笔。
显王送这么个人给他,便是存了威逼利诱的心思,是要告诉他已经知道了他与皇帝之间的阴私,以之做把柄威胁他,想要将他拉为己用。梁祯不由冷笑,这老匹夫前头安安分分了几十年,如今祝云瑄坐上了皇位他却起了心思,也不看看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重,就凭他也敢来觊觎祝云瑄的东西?
况且就他这种下作又愚蠢的手段,真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愚不可及。
不出两日,梁祯的手下便把事情都打听清楚了,那小郎君原是城北戏班子里的学徒,月余前登台表演的时候被去听戏的梁家四房的老爷把人买了走,后来便就出现在了显王的府上。
梁家!
梁祯暗恨,看来他还是太心慈手软了,让那一家子活得太舒坦,竟叫他们还有闲钱去听戏买人给他添堵。
被梁家人知道他与祝云瑄的事情,只有可能是他的府上出了内鬼,那日昭王府里悄无声息地处置了十几人,上上下下都被敲打了一遍,梁祯心头郁结着的火,却始终难消。
“属下已经按着您的吩咐,将人送去了外头的庄子里做个杂役,并未给特殊关照,还有就是,他说侯府把他送给显王时,是让他吃过生子药的。”
“生子药?”闻言,梁祯双眉狠狠一拧,眸色更黯,梁家这些人是怎么想的?竟会以为凭着一个与祝云瑄相貌有几分相似的戏子就能套牢他?又或许纯粹是为了恶心他?
“是,是生子药。”
梁祯微怔,目光转向了窗外,望着徐徐下沉的落日,沉默许久,低声呢喃:“若是你,你会做你最厌恶的人做过的,你最厌恶的事情吗?”
手下不明所以,认真想了片刻,回答他:“若是能达目的,做了便做了。”
梁祯终于笑了,双眸被落日余晖染上了一层奇异的亮光:“你说的对,只要能达目的就行了。”
反正,他从来就不是好人,以后也不会再做好人。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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