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晏抬起眼,无神的眼中满是迷茫。
“当然,任何事情都会有尽头。”许瑾舟说,”你临危受命,感到压力,感到无力,都是非常自然的感受。你说的那些,报表流水,管理公司,你以前接触过吗?”
宋清晏摇摇头,“以前……以前,什么都是我妈管,她不怎么让我接触这些。”
许瑾舟表示理解,“成功的企业家多多少少都有比较强的掌控欲。如果你有相关的经验还好,可既然你从来没有机会接触过公司的管理,又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能掌控全局,力挽狂澜呢?没有人能做到。你只是欠缺历练,这并不代表你无能。”
“真的吗?”宋清晏的眼中浮起一线光亮,“对,我只是从来没有机会学……”
他心中突然对裴玉珠生出一股怨气来。她的掌控欲那么强,把公司牢牢的把在手里,他爸也只不过是挂个闲职,还要被员工们暗搓搓嘲笑是吃软饭。
真是个窝囊废。
宋清晏想起去拘留所探望的时候,宋启明涕泪交加,连连叮嘱他,要找这个那个好律师替他辩护。
他连问都没问一句,他独自支撑公司辛不辛苦?外面那么多的风言风语,还抗不扛得住?公司的现金流早就断了,每天都在增加负债,请那么多律师的钱,要从哪里来?
裴玉珠对他这个“儿子”也是。那些表面上的宠爱有加,从不苛责,不也就是放任吗?她读了那么多书,“慈母多败儿”的道理她会不懂?
恐怕不是不懂,她就是故意的吧!故意把他养废……他还以为她多么关爱他,多么心疼吧,把她当亲妈爱戴……
这个家里,没有一个真正关心他的人。
如果他真正的母亲没死,如果他亲生的妈妈还在,他怎么可能会落到现在的境地……
都怪裴玉珠。是裴玉珠害死了他妈。
也怪宋启明。他和裴玉珠同床共枕这么些年,他真的不知道妈妈的车祸的真相吗?
不,连整个启明国际,裴玉珠所谓“白手起家”女强人的风光,都是他妈妈的命换来的……
“所以,试着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许瑾舟沉缓的嗓音传进他耳中,“……妄议是非,编造流言,都是别人的错误,不应该由你来承担……”
对,他妈死得不明不白,是裴玉珠的错误,还有宋启明也是帮凶!
他那么小就失去了妈妈,这么多年认贼作母,现在她终于被宋启明弄死了,还要由他来承担骂名……
凭什么?!
宋清晏握紧了拳头,紧得关节泛白。他咬紧牙关,“你说的对,不应该由我来承担。”
许瑾舟观察着他的神色,点点头,“你能尝试着这样想,就会慢慢发现,那股束缚你的力量会减轻许多。”
他站起身,从柜子里取出几支香薰蜡烛,在桌上摆放好,一一点燃。
小小的火苗跃动,淡淡的香味弥散开来,花香中混着檀木的香气,吸入肺腔中,起伏杂乱的心绪渐渐安定下来。
“这种香薰蜡烛,在商场就可以买到,”许瑾舟笑了笑,“看来你很喜欢。我可以教你一套呼吸与冥想的方法,在精神紧张,或者失眠的时候,不妨尝试一下。”
……
宋清晏进去的时候,离一具行尸走肉差不了多少。
咨询结束,他步出咨询室的步伐明显变轻快了一些,虽然不至于一下子像大变活人一样,变得容光焕发精神奕奕,他眼底的青黑依然浓重,眼中的红血丝并未消减,可他的眼神却比先前多了一抹光亮。
前台接待啧啧称奇。许教授,真是太厉害了。
接着又是为难,对着面前的大帅哥歉意道,“实在不好意思,许教授今天的接待时间已经结束了……”
“——咦,何哥?”在这里遇到熟人,宋清晏有些意外。
何语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他身上掠了一圈,“清晏,真巧。”
当然不是巧,他接到消息,宋清晏来找许瑾舟做咨询,才特意赶了过来。
他接着转头问前台,“那我可以预约明天吗?”
前台依然为难:“真的不好意思,许教授直到月底的时间都约满了。”
“诶?”宋清晏不解,“可是我就是昨天才预约的啊!这么快就满到下个月了吗?许教授真的很好,名不虚传,哥你要看就看他。”
最后一句是对何语说的。他虽然只跟何语聊过两回,但对他相当有好感。
前台翻看了预约记录,解释道,“是这样的,这是根据许教授倡导的优先级别,以便将帮助及时提供给更加需要的客户。”
换句话说,就是宋清晏属于危机严重,亟需干预的红色预警级别,所以预约的时候可以加塞儿。而何语……
何语看起来太没事了,如果不是性别不对,前台几乎要怀疑又是个想制造机会跟许教授独处的爱慕者。
不对,现在可没什么性别对不对的了,什么性别都有可能……
何语察觉到前台的微妙眼神,忍不住唇角抽了抽。
正好这时许瑾舟从办公室出来,目光落在何语身上,没有太多意外,只是冲他点点头,语气温和,“大作家,这么快又见面了。”
宋清晏这才想起何语是d大高材生,难怪和许教授是认识的。
“是来找我的吗?”许教授抬腕看了眼时间,“我接下来有课,我们边走边聊?”
何语从善如流,“当然。”
宋清晏反正也是要离开,于是三人一起出了咨询中心。有第三人的何语在场,许瑾舟并不跟宋清晏继续任何心理方面的谈话,而是向二人介绍起这栋楼的布局和历史。
何语心不在焉地听着,注意力放在宋清晏的身上。
宋清晏的精神状态绝算不上好,但又与他来时所担忧的情况一点也不同。
他担心许瑾舟为了让宋启明更加痛苦,下一个目标会是宋清晏,不排除会使用心理暗示类的手段,干预他的精神状态。
可看起来似乎不是的……
到了楼下,三人分成两个方向。
“这几年校园的变化也挺大的,”许瑾舟延续刚才关于楼的话题,“拆拆盖盖,每天身处其中还不觉得什么,你隔了几年,再回来感觉陌生了吗?”
何语淡淡一笑,“怎么会陌生?满满都是回忆。”他指了指花坛后面的小径,“以前我经常跟谧谧走那条小道,去梅园那边的食堂,跟颜宁和黎思萱碰头。”
许瑾舟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面上却丝毫不显,“梅园的食堂一直不错,离心理学院也不算远,我偶尔也会去吃饭。”
“是啊,”何语偏头看了他一眼,“我是记得有回在食堂看见过许教授。”
许瑾舟只是笑了笑。
何语像是只是在闲聊,又换了个话题,“说起来,我先前没有意识到,原来许教授是出身兴宏实业的那个许家。”
许瑾舟的笑容敛了敛,“我是家中幼子,家业有兄姐们足矣,我只想当个清闲的大学教授,出身哪个许家,都不重要。”
何语仿佛心有戚戚,“巧了,我也只想当个作家。不过我更贪心一点,我还想跟我心爱的人快快乐乐一辈子,白头到老。”
两个气质相异的美男并肩走在校园里,本身就一道养眼的风景。不少女生跟同伴相互推搡偷笑着,朝他们投来目光。
“说起来,许教授还没有成家的打算吗?”何语问。
许瑾舟笑着打太极,“大作家这么快就改变主意,打算改行当媒婆了吗?”
“那倒没有,”何语悠然道,“只是刚才我说‘白头到老’的时候,教授似乎有所触动。我想,教授是不是也有一个人,像我对谧谧一样,只想余生的每一天都和她一起度过?”
一抹阴霾飞快地掠过许瑾舟的眼中,很快掩藏起来,只是语气中多少带了股阴沉,“不愧是作家,想象力绝伦。”
前面不远处便是教学楼,何语止了步。
许教授赶着教课,继续向前。这时身后何语忽然出声,“y先生。”
许瑾舟的脚步猛然顿住。
“y先生,”何语插兜立在原地,“颜宁从前,是这么称呼你的吗?”
许瑾舟缓缓回头,面带疑惑,“这从何说起?”
“许家不在d城,查起来有点费工夫,不过我找到一个曾经教过你的幼儿园老师,难为她还记得有个叫许瑾舟的孩子,小名叫‘阿瑜’——‘握瑜怀瑾’,这取小名的方式挺别致,她特别喜欢。后来她还效法,在生了女儿芷妍后,给她取小名叫‘阿兰’,取‘岸芷汀兰’之意。”
许瑾舟面上那抹疑惑消去,面无表情地看着何语,看了一会儿,倏然笑了,“果然是写侦探小说的作家。你来找我,就是想问这个?”
何语点点头,“对,就问这个。问完了,不打扰教授了,告辞。”
说完,他真的转身就走,走得干脆利落。
反倒是许瑾舟立在原地,直到何语的背影消失在拐角,他依然伫立着,脸上的神色晦暗不明。
他看起来似乎不止查到了这个,而且仿佛从他的反应中观察到了什么。
……是故弄玄虚,还是真的智珠在握?
许瑾舟发现,自己有些看不穿这个年轻的男人。
……
何语走得利落,留下一道潇洒的背影,心中却仍有诸多疑惑。
从许瑾舟的反应来看,他就是那个y。
他与颜宁结识的契机,应该就是那次出手从堵人的小混混手中解救下颜宁。那天在警局里,他说过后没再与颜宁有过接触,那显然是在撒谎。
颜宁瞒着谧谧,瞒着所有人,与许瑾舟有过更多的交集,甚至连他的小名都知道了,并且作为仅有她知道的小秘密,偷偷珍藏。
但这仍然无法解释颜宁的死。
颜宁曾疑似听到裴玉珠自爆与宋启明前妻的车祸有关,裴玉珠后来也在与神秘人士通话中,问颜宁去了没有,表示要谨慎起见,防止夜长梦多。
难道许瑾舟接近颜宁,是为了博取她的信任,协助裴玉珠灭口?
可是许瑾舟,堂堂的许家幼子,在当时已是心理学院最年轻的讲师,有着大好的前途,为什么要听命于裴玉珠呢?
***
宋清晏按照许教授教的呼吸与冥想的方法,虽然没有获得全然的安宁,但总算在一夜中勉强睡了几个小时。
第二天一早,他便放出话去,要变卖启明国际还剩下的所有资产,越快越好,价高者得。
许教授说得对,这本来就不是他的责任,不该由他来承担。
反正裴玉珠已经死了,他爸最轻也是个无期徒刑,搞不好还是死缓乃至死刑——他得为自己打算,既然这个家没有一个好人,没有一个人关心他,他为什么要用他们的错误惩罚自己,为什么不能抽身而出?
他是周淑芬的儿子,跟裴玉珠没有关系,跟宋启明这个杀妻的冷血窝囊废……也没多大关系。
宋启明在看守所翘首盼望了一天,也没望来本该来探视,再详细商讨律师辩护计划的儿子。
问多了几遍,把管理的警员问烦了——
“久病床前无孝子,这话总听过吧?你这不是病,你就是个病毒!真他妈的有毒,要不是住在这儿,你搞不好走在外面都被群众的臭鸡蛋烂叶子打死了……我要有你这号儿的爹,我也跟你断绝关系。”
“不可能!晏晏只是忙,忙忘记了……”
宋启明对上警员满含嘲讽和厌恶的眼神,张了张嘴,倏然两眼一翻,向后倒去。
***
第5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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