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一章: 迷离
长陵隐约间好似看到了兄长。
越长盛的鼻梁很挺,微有驼峰,配上深深的眼窝,在人群中素来极具辨识度,她只看了那么一个晃眼,便不假思索的跟了上去,那人步伐原本不快,感觉到有人跟上,足下一提,往比武会场的相反方向匆匆而去。
长陵正要追上,徒然间手被人用力握住,却是叶麒及时拦下了她,“你看到谁了?”
“好像是我哥……”长陵有些慌了,伸手一指,“就是那人,但我不确定……”
“谨防调虎离山,”叶麒眼睛盯着就要远去灰衣人,“人我去追,你回去,马上就要轮到你了。”
话毕,叶麒提步拔起,转瞬就消失在眼前。
长陵虽放不下心,但她知道越是事态急峻,叶麒的判断往往精准,听到岸边传来各色喝彩,她忍住跟着一起去追的念头,一咬牙转身回到席上去。
*****
此人轻功不俗,比叶麒似乎稍稍逊色,几下功夫,小侯爷将一大截距离拉到了一小截,想到有可能是越长盛,他当即开口道:“阁下请留步!”
分明听到了,那人却根本没有留步的意思,反而加快步伐,头也不回地往巷口奔去,叶麒心中起了疑心,但他既答应了要把人追上,当下也不迟疑,跟着拐了进去。
这庄子乃是逍遥派弟子起居饮食之所,后巷七拐八弯的能通往各个方向,这个时间不需要干活的人都去看热闹了,叶麒听声辨位,总算没把人跟丢——在最后一条死胡同里把人截了下来。
“阁下现在要是一跃而上,兴许就要吃上这一条鞭子了。”叶麒自腰际抽出无量鞭,“既然也是来参加大会的英雄,何必藏头露尾,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我不认识你,”那人从秀兜里掏出一块布帕罩上自己的面容,随即转过身来,“不知你为何穷追不舍,奉劝你不必多管闲事。”
叶麒听此人声音低沉沙哑,显然是有意隐藏原本的嗓音,遮住了口鼻只露出的眉眼,竟然当真与越长盛有点神似,然时隔十余年,就算是长陵在此恐怕都不敢妄下定论。
“阁下与在下一位故人有些相似,”叶麒谦谦有礼道:“说不定多年前曾经见过,只是一时没有认出来。”
“哼。”
那人冷哼一声,突然之间反手一推,居然直接将旁侧的石墙“哗啦”推倒,露出一大圈窟窿来——石墙的另一面刚好是灶厨之所,墙一倒,里头“吭哧吭哧”锅铲相交之声就飘了出来,那人不由分说钻入房中,叶麒则紧随其后,刚跨入就看到了摆满柴火的柴房。
柴房内无人,走出去就是厨厅,三五十个灶台排成好几排,厨子们正风风火火的剁肉炒菜,加之来来往往打下手的小厮,根本没人留神是否有外人闯入。
叶麒的目光在不同人身上周转,这里的伙夫几乎都着灰色衣衫,乍一眼看去都一个样——他见厨厅的大门是闭着的,直觉那人仍在厅内,但见周围厨子不时颠锅下的火光高起,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莫名地,他想起那日花灯会后长陵说过的一句话:他能在一瞬之间就将大半条街的烛火都给熄灭了,说明他的武功是能控制火的。
火?
叶麒意识到了什么,顿住步伐,下一刻,身旁几个厨子同时发出一声惊悚的吼叫,回过头时,但见几股热滚滚的烈火分别从四面八方直往自己身上扑来!
那真是连躲避的功夫都没有,几乎是同一刹那,厨厅内几缸水腾空飞旋而出,势如潜龙出海,一把吞灭了周身的第一道烈焰,叶麒与那人同展双臂,厨房的上空之上水火交错,炸出一道道火树银花。
一时间,厨房乱成了一锅粥,尖叫四起,厨子们避之不及,争先恐后往门外逃去,叶麒眼见那人也要趁乱跳出窗外,正待去追,又一道火光扑哧而来,他抬掌欲抵,发现水缸的水都用光了,只好借墙一个倒跃,人如离弦之箭往后闪开。
一面墙的窗都燃了起来,叶麒只好走门,等奔出去时,早已不见了那人踪影。
叶麒静静望着周遭的一片骚乱,后知后觉意识到方才怵目惊心的一霎那,他当即原路返回,在柴房的那堵墙前蹲下身,看碎在地面上的石砖,心头已有了计较。
如果是用内力震碎,砖块之间的裂缝当不会如此齐整,那人应是事先就在这儿动过手脚,为的就是引人进厨房。
若非是他刚好懂得万花宝鉴,又恰好厅内备了几缸水,怕早已被活活烧死了。
想到这陷阱很可能是为长陵所设,叶麒心有余悸地握紧拳,忽地喉口一甜,呕出一口鲜血来。
一股凉意沿着背脊蹿了上来,他低头看着自己麻痹的手脚,这一刻竟是连站的力气都没有。
方才为抵御火攻,乍然之间消耗了不少内力,不曾想这身子居然连这一下都难以承受。
是大限将至了么?
叶麒服了一颗护心丸下去,等了片刻气匀平了,才扶着墙站起身,恰好这时有人从厨厅步入柴房,正是当日领他们进谷的逍遥派鹿牙子,看他衣襟染了鲜血,惊道:“贺侯爷,您怎么受伤了?”
“不碍事。”叶麒抬袖将唇边血渍拭去,“我刚才追踪一个形迹可疑之人至此,见他撞破此墙,又与他搏斗一番,不留神急火攻心,已经没事了……对了,鹿兄何以在此?”
“我听说内厨混入了不速之客,被搅得一团糟,这便赶来瞧瞧是什么情形……”鹿牙子问:“侯爷可有看到那人是谁?”
叶麒摇了摇头,“此人武功高强,用意不善,鹿兄还当好好查查,加强一些谷内的巡防。”
“好,我这就调派一些人过来。”鹿牙子忙点了点头,又道:“对了,我过来的时候,看到慕容公子已经赢了贵院墨公子,你们东夏的首席上了台……”
话没说完,叶麒将沾了血的外袍脱下,二话不说拔腿走人,留下鹿牙子一人看着被丢在地上的血衣,一脸懵然的挠了挠头。
*****
以前曾听闻,慕容家的剑万中无一,当世名剑之外除武当太极剑外,无有与之匹敌。
这是长陵第一次见识到慕容山庄的“名不虚传”,墨川的剑术根基算是精纯了,但在和慕容飞的对决中,从头到尾都没有失误过,但从头到尾都没有占过上风。
长陵的剑走的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霸道路子,骨子里对于这种“天衣无缝”派总有一种不以为然的态度——有功夫耍那么多花枪倒不如一锤锤死你来的更直接。
但她在台下观望了那么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一个颇为棘手的难题——在不能施展释摩功法的前提下,要把控主场的难度很高,若意欲打平,对上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见叶麒迟迟不归,已生了担忧之意,但见墨川败下阵后,慕容飞依旧站在台上,目光从容的望了过来,露出了“恭候多时”的笑意。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回头望了一眼茫茫人海,将自己的布裹的剑丢给周沁,信手拾起符宴旸的剑道:“借我一用。”
话毕,只见她人影一闪,轻飘飘地掠至比武台中央。
众人皆吃了一惊,她这一下直接从席位落到台上,中间不曾借过力,一步到位,轻功可谓是出神入化了,慕容飞看着她手中的剑眸光一闪,“姑娘手持的可是秋寒剑?”
这柄正是当日符宴归赠予符宴旸的东夏第一宝剑,而慕容飞手里的则是与齐名的碧水剑,若说经历了前四场比试后,他对长陵从不屑到生了一点儿兴趣来,在看到秋寒剑的这一刻已有些迫不及待想要一较高下了。
长陵七分神都在“叶麒怎么还不回来”上边,听到慕容飞发问下意识张口,却没顾得上回答,这时锣声一亮,她刷地拔剑而出,长剑不由分说的挺上前去。
慕容飞:“……”
前一刻还摆出一副要说话的模样,下一刻动手,够奸诈的啊!
但见银光熠熠,剑影斜飞,碧水剑如雨打浮萍,急如闪电,秋水剑却忽左忽右,气断势连,犹如书写一副草书笔意不尽,时而汹涌刚猛,时而悠扬绵长,慕容飞从未见过这种剑招,一时间看痴了眼,只顾着守而忘了攻。
这一番剑招实在精彩之至,场中诸人纷纷呆住了。
武林盟十佬被先后红色台的场面吸引过来,昆仑的衡玉道长看了片刻,忽道:“这……这不是‘铁画银钩’么?”
武当派的掌门人一捻胡须,“也颇似当年贺佬的‘笔走龙蛇’……”
长陵使的正是在燕灵山洞内见到的刀剑谱,“铁画银钩”本是刀谱,她以剑代刀于狠劲之上施展有限,是以又添入了一点儿贺家的“笔走龙蛇”,为的就是要慕容飞措手不及,顺便借此机会,让家传武学重出江湖。
从未有人见过越长陵使过“铁画银钩”,因此不会有人猜出她的身份,就算有人怀疑,她也可以说此招乃是贺家传出来的,谁都知道她是贺侯的未婚妻子,如此也算说得通。
饶是这开头惊艳了全场,但长陵知道等所有的招式用过一轮之后,慕容剑法便能出招破解,她之所以借以先人之剑,正是为了迷惑慕容飞——让他以为这就是自己最强的实力。
徐来风赢了自个儿那局,迫不及待地赶来参观,看长陵以剑代刀,起初觉得饶有兴味,可越看越觉得哪里不对。下一刻,他的肩让人一搭,却听小侯爷气喘吁吁道:“打的如何了?”
徐来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在这儿?”
叶麒没空和他废话,“我问你什么情况了?”
“我觉得她好像动作慢了,但她自己却没有发现,不知这姓慕容的搞了什么鬼……欸?”徐来风话没说完,叶麒一个阔步快速奔上前去。
长陵原本只觉得是慕容飞的剑愈发的快了,但她因惦念叶麒安危,兀自留了一丝心神在场下,直待余光瞥见那道白色身影往自己奔来,才舒了一口气,而这口气之后,她又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因为叶麒奔跑的脚步动作比正常人跑步的动作慢了——这绝不是跑步的人慢了,而是看到的人迟钝了。
长陵眸光一凛,但见碧水剑化作了一剑长虹洒了过来,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周身方圆两丈之内已被剑光所笼,无论如何都避无可避了!
第一二二章: 择签
就在慕容飞以为自己志在必得之际,忽然间一股浩瀚炙热的气流裹挟而来,将自己的剑意刮得偏离了方向,就连人都被带着往后倒退,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定。
慕容飞一脸震惊的注视着眼前的女子,她由始至终都没有出手,只是维持着提剑的姿势站在原地。
可方才她抬眼的那一刹,竟让他体会到了一种生平从未感受到过的压迫感,直到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周身体肤被激荡出了微微的麻。
慕容飞的脸色瞬间惨白了几分,“你……”
他自是不知,释摩真气素有散走火驱魔瘴之效,便是受了重伤运气一夜都可治愈大半,遑论其他蒙蔽心智的雕虫小技——长陵虽不知慕容飞做了什么让她的感知力下降,但危机一刹,真气流转全凭本能,要不是她及时拢回了大半内力,慕容飞只怕早就被弹下比武台了。
众人只看到慕容飞一剑刺出骤然收回,不知台上已走过了一遭惊心动魄,均露出了迷惘之色,倒是武林盟中有几佬瞧出了一点儿端倪,昆仑派掌门不觉蹙眉道:“她……可是以内力噬开了剑袭?”
阳胥子乍然想起大昭寺内一掌逼退圆海方丈的那一幕,心头一凛:便换作是我,也绝无可能身不动纯以真气化慕容剑气……这女子究竟是谁?
此时长陵神识恢复了清明,她的眸子转向碧水剑上,从上台开始,慕容飞的剑在一抖一放时都颇具韵律,就连与她的剑相触时都极为巧妙,就好像是……慕容笙的铃铛手链一般。
原本以长陵内力之精纯浑厚,区区音域惑术自然对她起不了作用,想来是因她关切叶麒分了心神,才不觉中了他的套。她淡淡道:“慕容山庄的剑果然不同凡响,对招之际不忘迷惑人的心智,险些令我走火入魔了,希望没有吓到慕容公子。”
慕容飞一怔——莫非那一下是因走火入魔所致?可是……
长陵根本不给他思虑的时间,剑随臂动,犹如白蛇吐信,嘶嘶破空,慕容飞当即横剑抵挡,她这回凌厉强韧之气少了,使的不再是“铁画银钩”,多了点灵动飘逸,倒更像是女子舞的剑了,符宴旸只瞧一眼便认出了:“是孤鹤剑法!”
墨川望了符宴旸一眼,“原来当初你入试时用的剑法,叫孤鹤剑啊。”
孤鹤剑旨在“乱花渐欲迷人眼”,当初长陵编这套剑法时正是因为符二气力不足,以此来糊弄过关,但这种程度的剑招在慕容剑法下却显得荏弱了,纵然也是繁复多变,却决计不能批亢捣虚,就连王珣都忍不住沉吟道:“她是怎么了?用不上劲么?”
慕容飞焉能毫无察觉?
他本来还不大信那走火入魔之说,看长陵出剑频繁用以巧力,心中登时有了计较——定是方才那一下乱了她的真气,此番她拖延时间,必然是趁机恢复,这姑娘一招一式反套套路的很,不能以常理度之,看来不能再任凭她缠斗下去了。
念及于此,慕容飞手下剑招更快更狠,同时内力倾剑身而出,众人只见长剑如芒,忍不住抚掌惊叹道:“这才是慕容剑法啊!”
碧水剑一招去,穆穆如高山耸峙,瞬间破了孤鹤剑法,长陵不得不急忙撤剑,往后跃身而避,直被逼到了比试台边沿——慕容飞哪肯错失良机,趁机飞刺而出,不出所料见她横剑自救,他嘴角扬起,一剑用力劈下,右足往前一伸,攻她下盘,正是要将她直接踹下去!
长陵前遇剑力,后背悬空未继,身子往后一倒,顷刻间就要跌入湖中,正当此时,她左手一探,以一种极为刁钻的角度握住了慕容飞握剑的右腕,随即一使劲,将他一齐拽下比试台!
慕容飞没料到她会突然出手,下意识挥剑而脱身,哪知一股极为诡异的内劲透过她的指钻入体内,仿似一把锋利的刀片瞬间割过了自己的奇经八脉,痛的他登时丧失了力气,但听“哗啦”一声,两人同时重重坠入湖中。
这一番变故令所有人都惊呆了,东夏西夏两方阵营的武生都不觉惊呼起身,就连隔壁比武台正在搏杀的武者都扭过头去,而不远处观战的徐来风则是“咦”了一声,“故意的?”
叶麒都情不自禁地踱至岸边,眼睛盯着湖面上叠叠波澜,目光凛凛。
沉浸在湖水之下的两人,缓缓上飘。
慕容飞被她这般使诈拖下水,原本是怒意多过骇然,但睁眼之际却看她手持宝剑,衣炔于幽蓝浮水飘摇,脸上露出一点儿微不可察的笑意。
这一晃眼,所有比武初始一系列反常之举串成一线,慕容飞浑身一震。
她是算到了这一步的!
从一开始,她的目的就是要和自己一同跌下这比武台!
两人一前一后翻身回到台上,长陵捡鞘收刃,听到裁决之人高呼一声“平局”时方舒了一口气,正要回到岸边,忽听身后的慕容飞道:“为什么?”
长陵奇怪的转过头,“什么?”
第1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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