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衡正和守门的两个内侍争执,就差动手了。
两个守门内侍中为首的那个苏蔷曾经见过,之前她假扮为唐岭来这里见许诺时与他打过照面,当时他还曾自作主张地让她将许诺的旧物自行处置,此时又顾自打算将李大衡和王子衿赶走,一副“管你是谁都得给老子滚蛋”的蛮横模样。
尹红连忙赶了过去,拉着他说了几句话,那内侍的神色立刻变了,对她一脸和善,笑着退到了一旁。
虽然性子早已被磨得平了许多棱角,但李大衡这次还是被气得不轻,若非看到了苏蔷出来,又被王子衿给拼命拦下了,险些就要动手了,直到那内侍做了退步也还怒气冲冲:“我李大衡哪位娘娘的寝殿不曾去过,就连太皇太后的康宁宫也不见有人这么不讲道理的,你们万福宫可真是……”
见那个内侍斜着眼又瞪了过来,为免麻烦,苏蔷连忙将她拉到了一旁,安抚道:“好了,我这不是出来了吗,那个内侍本就是这样的脾性,见了谁都没有好脸色,别和这种人计较。”
王子衿也劝她道:“而且我们是来探望阿蔷的,她在万福宫人生地不熟,若是我们惹了这些人,他们一转头就把气撒在她身上可怎么办,这种狗仗人势的东西可是什么都能做得出来的。”
虽然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但李大衡却仍是气不过,但声音还是小了些:“可是他也太过分了些,哪有还不让人开口便骂着赶人的,他这万福宫又不是什么仙山圣地,难道还怕我偷了他们的仙气灵力不成?这个许妃娘娘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当真是厉害得紧,就算是柳贵妃,也不见手下人这么明目张胆地狗仗人势的……”
王子衿连忙打断她的话,又拉着她躲得远了些:“行了,这些话回去再说,你如此编排主子,被人听到可还得了,咱们来之前你答应我什么来着,是不是都忘了?”
李大衡只好长长呼了呼气,算是赶走了堵在心里的一口气,摆摆手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还不成吗。”
“子衿说的对,这里毕竟不是明镜局,有些话一定要慎言。”见她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苏蔷用余光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宫门口,见尹红还站在那里并毫不顾忌地向她们这里张望,便微扬了声音问道,“你们是不是来问我为何会被留在这里的?”
李大衡忧心道:“是啊,走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好端端地就被留在了这里?我们问司镜,她又什么都不肯说,许妃……咳,许妃娘娘是要做什么,该不会又要为难你吧?”
“这么明目张胆地违反宫规将你留下,应该不会是为了为难你吧,”王子衿也问道,“阿蔷,许妃娘娘可曾说了理由?不过,若是不方便透露,那我们不问就是了。”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毕竟这件事迟早会传开,”苏蔷如实地简短回答道,“万福宫里不太平,她总是做噩梦,所以想让我陪陪她。”
“她过得不太平,却强留你在这里?”李大衡不满道,“那你还是跟我们回去吧,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苏蔷轻叹了一声道:“若是能回去,我又怎想留在这里。”
王子衿不解道:“怎么不能?许妃娘娘这么做本就是违反宫规,她若是想让你过来,让她去想皇后娘娘请旨便是。”
苏蔷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尹红,声音并未压低,无奈道:“我别无选择,其实上次在梅岭的时候,我本有机会去替她挨那一刀的,但我心中念着旧仇,不愿舍身相救,她的孩子才没了。如今她拿着那件事要挟我,说若我不留下她便去明镜局告我不护主,你们也知道司镜的脾性,到时候只怕她是不会护着我的,所以我只能留下。”
第179章 竹马何在(七)毁容
苏蔷留在万福宫的消息和她虽然对许妃心存怨念但却不得不留下的原因很快便传遍了万福宫, 那时,洪浮也陪着许诺从皇后的凤栖宫回来了。
许是又被皇后斥责了一通,许诺的心情十分烦躁,在苏蔷进去见她时, 洪浮正跪在她的面前垂首不语一动未动。
依礼,她的左手覆在右手上,让人一眼便能看到她左手的小拇指只剩下了小半截。
听尹红说, 她身为万福宫的掌事宫女, 虽然只有二十出头的年岁,但行事稳妥性情内敛, 素日里不喜多言,有什么事经常藏在心里, 所以被主子责骂也都自己担着, 即便是后来一只小拇指没了, 也从未有过一句怨言, 如今看来, 事实也是如此。
见她进来, 许诺一脸怒气地将洪浮给骂了出去:“滚出去!”
洪浮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 连眼睛也不敢抬一下地离开了。
虽然洪浮不过是从自己的旁边低头走了过去, 但苏蔷还是留意到她的脸颊果然微微泛红, 不由微微一皱眉头, 待她出去并关上门后对许诺道:“她毕竟是皇后的人,你如此待她,不怕她向皇后告状吗?”
“就是因为她是皇后的人, 所以才更可恨。”许诺恨声道,“说不定她也有份害死我的孩子,而且她本就是皇后派来伺候我的,我打她几巴掌又算得了什么,她想告,也要皇后愿意为她做主才算数。”
见自己之前对她的劝解几乎全无用处,苏蔷也不再白费功夫,对她道:“让人将所有宫人都叫过来在外面候着,我要见一见他们。”
她要亲耳听到许诺对那些人的评价,也好为以后与他们共处做打算。
许诺本不情愿,但听她的语气并未给她留半分的余地,只好同意,让洪浮去叫人。
不多时,洪浮来报,说所有宫人都已集聚在殿外。
正殿的门开着,站在殿内的苏蔷可以看到外面的人,但她只看了一眼便心生疑惑:“不是五个内侍吗,怎么只有四个,剩下的那个人呢?”
许诺瞥了一眼旁边的洪浮,让她出去后才开口道:“另外一个不足挂齿,只不过是个负责夜间巡视的废物罢了,不见也没什么。”
苏蔷见她言语间似有隐瞒,默了一默后坚持道:“让人把他也叫过来,除非你同我说实话。”
许诺不耐地皱了皱眉,但在看了她一眼后终究还是如实道:“他的脸被毁了,不能过来。”
她有些意外:“被毁容?怎么回事?”
许诺显得很没有耐性,恼道:“一个内侍而已,就算是死了也没什么奇怪的,毁容又有什么,你好端端地正事不做,追着他问做什么?”
看她如此着急要摆脱这个话题,苏蔷便知其中必有内情,冷然道:“我就是被你拖累,才干不了正事,若是我问什么,你就回答什么,那我还有心情拉你一把,若你还是如此不知好歹,就别怪我连不正经的事也办得不尽心了。”
“你……”又欲发火,但终是勉强忍了下去,许诺轻咬了唇道,“我说就是了,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那个废物叫张宇,他的脸是被我用热水给浇伤的,他已经见不得人,所以白日里不得出来,免得吓到了人,这是我定的规矩。”
虽然她的语气极力表现得云淡风轻,但苏蔷还是听出了几分心虚,可是她实在没有想到许诺会对手下的宫人做过如此恶毒之事,惊诧之下道:“告诉我原因。”
“他冤枉我弄伤了洪浮的手,还骂我是毒妇,这样尊卑不分辱骂主子的奴才,我留他一命已经是宅心仁厚了。”说到后半句时,许诺的声音稍稍低了一些,似乎心有余悸,“不过,我也没有想到一壶水便能将他的脸烫成那个样子,当时只是在一怒之下便将茶壶朝他丢了过去,并未曾多想。这件事原也怨不得我,谁让他平白无故地冤枉我,还敢闯进来质问我,若非是洪浮替他求情,而我又看在他是皇后的人,以他的所作所为,就算是在向妃的晚霞宫也早就死了几百回了。”
苏蔷突然想到了什么。
那一次,她带着浣衣局的腰牌假装成唐岭来见许诺,曾听到守在万福宫的两个内侍说话。
其中一个说小浮儿的左手小拇指其实不是自己不小心割伤的,而是因为许妃嫉妒她的手生得美,所以逼着她将自己的那根手指给剁了下来,并劝另外那个听起来应该与小浮儿关系极好的内侍做事莫要冲动,一定要理解她不将实情告诉他的苦衷。
他们所说的小浮儿,自然便是洪浮了,而那个最终并未压抑住自己怒气的内侍,应该便是许诺所说的已经被热水毁容的张宇了。
至于听起来熟知内情的那个人,便是今日将李大衡和王子衿拦在外面的那个内侍。
苏蔷不急着问许诺那件事的前因后果,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站在殿门外的那些人,随后,波澜不惊的眸光停留在了那个站在最东面的内侍身上,问她道:“他叫什么?是什么来历?”
此时那人已经收敛了他站在门口时的嚣张跋扈,束手垂首地站着,颇为老实的模样。
许诺循着她的目光扫了外面一眼,心中明白地道:“他是田不凡,不是皇后的人,是内侍省随意指派过来的,虽然年纪大了,可至今身上还无一官半职,全因他平日在各个宫中都不好好做事,总是犯错,所以一直被内侍省赶来赶去。但他也是个见风使舵欺软怕硬的,莫看他如今是个守门的,没什么用处,但若是有一日我失了势,第一个要将我赶出去的只怕便是他。”
见她在此事上还不算糊涂,苏蔷赞同地点了点头,又不以为然道:“你倒是明白,不过,一个守门的未必就没有用处。”
许诺听她话中有话,也起了疑心,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田不凡他在背地里做了什么事?”
苏蔷并没有回答她,而是反问道:“那真相呢?洪浮断了手指究竟是不是你做的?”
“纵然她的手指生得再美,那她也不过是个奴婢,我又岂会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再说,她是皇后的人,我最多不过是打她一巴掌出出气,就算有心要断了她的手指,又哪来的胆子?”许诺不忿道,“她是自己给我切果子的时候不小心割伤了手指,是太医说救不得才任由她的手指断了,与我有何相干?那个张宇素日里闷声不响,没想到竟如此胆大妄为,还敢趁着洪浮不在跑过来与我对质,也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风言风语,无缘无故地将所有脏水都泼到了我的头上,真是该死……”
苏蔷听着她的抱怨,思酌了片刻,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说起风言风语,有一件事你不觉得奇怪吗?你说你接连多日都在做噩梦,而万福宫上上下下也都知道这件事,可为何宫里却毫无有关这件事的半点风声?”
许诺愣了一愣,不知是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过了半晌后她才意外地问道:“宫里当真没有一点消息吗?”
苏蔷肯定地点了点头:“没有,但今日之后想来就会有了。不过,关键是为何之前没有。”
宫里的人最擅长的莫过于捕风捉影,一件虚无缥缈的事都有可能被夸大其词,一座宫殿虽然可能会藏住秘密,但不可能藏得住一个所有宫人都知道的秘密,也不可能将一个在寝宫中众所周知的秘密藏了这么长时间,如若有,那其中必有阴谋算计。
虽然她并未多说,但许诺还是明白了她话中深意,神色微变,看着外面规规矩矩地站着的自家宫人的目光渐渐有恐惧与敌意浮现,声音微颤:“我就知道,他们每一个人都想要害我,都想要我死……”
苏蔷亦将目光转向殿门外,似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与她说话:“若是这万福宫人人都想要你死,那你只怕真的会在劫难逃了。”
可是,究竟是什么力量,能让一个宫里所有的宫人从上至下都对自家的主子数日来都做噩梦的事情对外守口如瓶?
也许会有人不喜欢以讹传讹,也许会有人不屑于散播流言,也许还有人担心祸从口出,但无论如何,那么多人守着一个秘密不外传,定然还有其他的缘故。
第180章 竹马何在(八)闯入
留在万福宫的第一夜, 苏蔷和洪浮一起守在内殿之外的偏殿里,并未见什么异常。许诺在里面睡的极为安稳,除了呼吸可翻身之外没有发出其他的声响,听起来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睡得如此沉稳了。
唯一让她感到惊惧的事情, 是她在子时左右出了殿门时见到的那一张面目全非的脸。
她那个时候出去,是想看看能不能碰到被毁容的张宇,结果在刚打开殿门时便看到了外面恰好有个人经过。
他提着光亮微弱的宫灯, 微微弓着腰, 一挪一步,虽然走得很慢, 动作幅度也很小,但却诡异得形如鬼魅。
许是听到了门被打开的声音, 那人循声朝她望去, 恰使她借着廊下的宫灯看到了他的那张脸。
那简直不是一张人脸。
高低不平的累累伤痕一直从额头蔓延至脖颈, 莫说一寸正常的肌肤, 就连五官都几乎看不到, 一双眼睛也似乎睁不开了, 只能微微眯着, 那一抹比常人要少得多的眸光不仅黯淡得没有一丝神采, 而且似乎还透着一股骇人的诡谲。
他很快便转了目光, 脚下继续向前走去, 似乎对苏蔷并没有什么兴趣。
不,他看起来应该是对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兴趣。
可是,虽然他们的相对而视不过短短的一刻, 但他的那张脸却好像永远会烙印在她的脑海中一般,在他的背影于拐角处消失了很久之后还有犹如正在眼前。
苏蔷的确被惊了一跳,她终于明白许诺为什么不希望见到张宇了。
这样一张阴森可怖的脸,有谁会愿意见到,更何况正是她将一张正常人的脸变成了如今人见人怕的模样。
虽然苏蔷已经记不太清楚自己初见张宇时他原本的模样,但即便那时他的五官样貌比常人更丑陋些,也总比现在好过千百倍。
“苏姑姑觉得他的脸可怕吗?”
洪浮淡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这是今夜她第一次主动与自己说话。
苏蔷回过身去,见灯光之下,她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与安详,似乎在二十余年的岁月里已经经历过了世间所有沧桑一般。
她默然地点了点头,这本就是事实,她无需回避。
“他不过才十几岁,是为了我才弄成现在这个模样的。”空荡荡的院子里,洪浮的目光向张宇消失的方向望去,就好像还可以看到他的背影一般,本该充满怜悯的声音却异常平静,让人察觉不到她对他的分毫惋惜,“他是个很好的人,但性情一向太冲动了,之前便已经闯了不少祸,这一次更是听到一两句流言蜚语便忘了自己的身份,娘娘留他一条性命已然不易了。”
她很冷静,亦十分理智。
苏蔷不知道她想要说什么,所以一直只是默然听着,但不想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欲转身回去,并没有再与她深入探讨的意思。
“洪姑姑请留步,”苏蔷唤住了她,待她重新转过了身时才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请教一下……”
“是娘娘做噩梦的事情吧?”洪浮语气平淡地打断了她的话,声音徐徐却不容置疑的道,“娘娘一向疑心,所以才会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自从那件事之后更是如此,只怕唯有心安可破。”
言罢,她便转身回了殿内。
她虽然答非所问,但意思却已然再也明了不过。
她是说许诺其实一直是因心神不安而混淆了梦境和现实,只要让她安心,那她便不会再噩梦连连,而从今夜的情形看,的确如此。
苏蔷看着她瘦削的背影消失在殿门之内,心中涌起些许好奇。
她太镇定,也太冷静了。
宫中的掌事宫女一般便是一宫之主最为信任的人,她们为自家主子分忧解难,因必须与其朝夕相处,所以能长久为主子所亲近的一般是与其性子相近的人物,比如向妃娘娘的知书沉稳内敛,柳贵妃的北药孤高冷傲,皇后的秀树端庄大气,她们或生来便是如此,或为了迎合主子而不得不如此,但如洪浮这般显然与许诺的性情相差甚远的的确少见。
她本是皇后的人,若是愿意或是懂得反抗,许诺不敢对她如何,而且她似乎不屑于为了迎合她而改变自己。
这也许也是许诺虽然离不开她,但却对她也颇为不满的原因吧,毕竟以她的性情,又怎会喜欢一个在自己面前只知道中规中矩地做事却分毫不知变通的奴婢。
许诺说,她是这一众想要害自己的宫人里的罪魁祸首,但在她看来,事情只怕并非如此。
就在苏蔷也准备回去时,突然觉得背后似有一阵风朝着自己掠了过来。
她的余光瞥见一抹黑影从高墙外翻了进来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她飞跑而来,不由得惊呼了一声。
但那一声惊叫大多被她吞咽了回去,因为很快便有一只有力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动作虽然还算轻柔,可已然足够阻止即将从她喉口涌出的声音。
第10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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