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心里也很愧疚,我是她上司,却没能及时阻止她做傻事……”黎为哲低下头,也很诚恳地说,“辞职是我自愿的,你们真的不必去千佛窟,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恐怕现在也没什么人知道当年的事了。”
“哪怕只有一个人知道,我们都必须去。”余老爷子的话掷地有声、不容反驳,“报纸声明我也一定会登。黛蓝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连累了你,我不想她泉下不安。”
黎夜光上前挽住黎为哲的胳膊,她浅浅地摇头示意他不要拒绝道歉,黎为哲便点头同意了。
乌泱泱的人群调转方向,陆续撤离,轮椅上的余老爷子却没动,他抬头看向黎夜光问道:“我听说你甩了余白两次,是吗?”
虽然当着家人的面谈私人感情是一件尴尬的事,可被甩的人又不是她,所以黎夜光觉得她不算太尴尬,于是点头回答:“是的。”
余老爷子毫不留情地给了孙子一个白眼,余白嗫喏地说:“我并没有做错事,就是突然被甩了……”
老爷子嫌弃地说:“被人甩就是最大的错误!”
黎为哲一直都挺心疼余白的,这次也忍不住上前帮他说话,“其实这没什么的,我也被甩过两次……”
黎为哲的安慰让沮丧的余白找回了不少自信,他略带骄傲地说:“那我比您好一些,我是被一个人甩,你是被两个不同的人甩掉的。”
“……”黎为哲以前总觉得女儿的性格激进了些,但她有些话还是有道理的,比如人就不应该太善良,否则连狗都敢欺负。
于是他退后两步,嘭地一声把大门关上。
被关在门外的余白低头问爷爷:“爷爷,这是什么意思?”
余老爷子反问他:“咱们说好了今天来干嘛的?”
“道歉,顺便提亲。”余白认真回答,“可是他们把门关上了。”
余老爷子勾勾手,乌木拐杖再现江湖,“今天我就要你知道,你爷爷我就是中风了也能打断你的狗腿!”
《舍身饲虎图》的人物完成了第一遍晕染,余白虽然竭尽所能,但对此始终不能满意。前些日子季师傅不来工作间,他心中的疑虑也无人可解,现在季师傅去而复返,又是被黎夜光押回来的,他自然要好好讨教一番。
北朝壁画是余白的弱点,季师傅对此并不意外。余黛蓝以前就说过,隋唐壁画华丽富贵,宋元清雅淡泊,人类对艺术最浅显的理解便是美,所以越精美的东西越容易临摹。而北朝壁画色彩简明、人物抽象,虽然跳出了大众对美的定义与范畴,但画面的感情却最为浓烈奔放,因此必须要了解其独特的审美与蕴含的精神,方能临神。
“北魏时期的晕染法虽然承袭自印度和西域的明暗晕染法,却又与印度和西域有所不同。更准确地说,印度和西域之间因为民族审美不同,他们两者之间的晕染方式都是不一样的。印度壁画中的形体晕染,类似西洋画中的素描明暗法,晕染时依据形体的起伏和块面的明暗大小来晕染,笔法层次细腻。西域龟兹一带的晕染,虽然也按照印度的形体块面明暗法来晕染,但是不按明暗层次渐变晕染,而是在勾勒完形体线后,平涂需要晕染的地方,所以晕染的块面非常刻板僵硬。”季师傅边说边拿毛笔在宣纸上画出不同的晕染法给余白看。
“西域的晕染法传入嘉煌后,并不为汉民族艺术家所接受,所以北朝壁画大多是在勾勒完人物形体线后,沿着轮廓线染出一道晕染线,也就是说晕染不依赖于形体结构,而是依线而染,这种染法是汉民族独有的审美情趣和书法用笔相结合的表现形式,也正是你现在所用的晕染法。”
“可北魏不同于北凉和北周,恰好赶上佛经大翻译运动的兴起,大批高僧来往于印度和中原,所以这一时期的壁画出现了一种特殊现象,《舍身饲虎图》就最好的例子。壁画中同时出现两种晕染法,一种是依线而染,另一种是印度的明暗晕染法。”
余白仔细研究了一番季师傅示范的三种晕染法,发现了问题所在,“所以我觉得不自然的地方,就是该用明暗晕染法而我却用了依线而染。”
“对。”季师傅点头,“明暗晕染法笔法细腻,是一种多层次叠晕式染法,依线而染却一笔而就,强调的是笔画灵动。”
“原来如此。”余白拿笔在纸上练习起来,“不过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季师傅望向壁画,目光深邃而幽黑,“以前教你笔法,你也不一定能明白这画中的精神,临摹易、临神难。”
《舍身饲虎图》的精彩之处,除了中印艺术审美的碰撞,更有一份源于宗教却又高于宗教的艺术精神,历经千年的宗教膜拜早已结束,而这种艺术精神的生命力仍在发挥独特的魅力,传达出一千多年前画师们对艺术的虔诚之心。
跟在一旁学习的小注忍不住说:“可明暗晕染法需要反复多次晕染,现在时间紧迫,这样画岂不是又要放慢速度?若是日后修复,也要这样吗?”
“壁画修复是给时间打补丁,我们做的事就是与时间赛跑,时间给它伤疤,我们就去修复,用时间换时间,所以不经历时间,是不可能临出最好的壁画。”季师傅平静地说道。
“人又不可能跑过时间。”小注撇撇嘴,“那咱们修复不是永远都在白做工吗?”
七年深山荒野的工作,早已让余白对此释然,他笑着说:“壁画修复就是一件永远都不会有结果的事,我们不过是接力跑中的一棒,我们前面有人,后面也会有人,而我们自己永远都看不到终点。”
工作间外,姬川静静地站在门口倾听,身旁的高茜忍不住戳了他一下,“哎,你听得这么认真,是听得懂吗?”
姬川很坦然地摇头,“从季师傅开口说第一句话,我就没有听懂。”
“那你还能听这么久?!”高茜震惊了。
姬川侧过身来,沮丧地叹息道,“我想着我总不能从头到尾都听不懂吧,结果还真的一句都没听懂!”他说着突然问高茜,“一个合格的艺术赞助人应该是怎样的?”
高茜挑眉,疑惑地看向他,“你不是一向觉得只要有钱就行吗?怎么突然没有自信了?”
姬川蹙眉,“这些天我一直在想,究竟是支持陈组长的策展方案还是支持黎组长的方案,如果是一个合格的赞助人,会怎么选择?”
看他一脸为难,茜姐良心发现,决定免费回答一次,“一个合格的艺术赞助人要具有公共使命,除了砸钱赞助外,要创办美术馆和艺术空间,还要推动艺术教育、筹划艺术展览,这些都是支持艺术发展的方式。”
可她认真说完,旁边的姬川却还是一脸茫然,她问:“听懂了吗?”
姬川努力地回忆了一遍她说的内容,然后摇头,“没有。”
“简单地说……”高茜深吸一口气,努力配合姬川的艺术理解能力再次解释,“就是有自己的艺术审美,尊重艺术家,支持艺术创作。”
说到审美,姬川原本是很自信的,但自从跟着高茜上课学习,他就越来越怀疑自己的品位了。高茜赞不绝口的艺术作品,他却觉得寡而无味,而他觉得好看的东西,高茜又嗤之以鼻。唯有壁画是他俩都认可的,可之前余大师画的《舞乐图》,精美华丽,他很喜欢,现在换成这个什么饲虎图,他就很难理解了。偏巧他今天去看wilson的壁画,竟然画的也是这个饲虎图,姬川就有点懵了。
这么丑的画,为什么大家都要画?
刚才又听到季师傅和余白专业的讨论,虽然没听懂,但感觉很高深,他就觉得自己不喜欢的这张丑画一定有它存在的道理,所以如此重要的壁画临摹展,绝不能依靠他的审美来判断了。“如果是你,你选谁?”
“我连脚指头都选黎夜光,你问我?”高茜噗嗤一声笑了,“我可一点都不公正公立。”
“但是我相信你啊。”姬川笃定地回道,手持式眼镜后的双眼异常明亮。
高茜不自然地咽了下口水,“你、你相信我什么啊……”
“哪哪都相信啊!”姬川爽快地说,“相信你的专业能力,也相信你的审美,哦,对了,还很相信你的武力值……”
“……”
第八十二章 爱与牺牲
part82
爱一个人当然是给他最好的一切,如果连这点心都没有,就别谈爱了。
——《夜光夜话》
本周的例会上,姬川正式宣布了东南展区的策展方案,“我和主办方经过讨论决定,将东南展区的展览分为两组,a组由陈组长负责,在新展厅策展,b组由黎组长负责,在旧展厅策展,两组展览的方案由组长自行决定。”
这个结果黎夜光很满足,但对陈式薇而言就没那么友好了。不过散会后,她还是礼貌地向黎夜光道贺,“恭喜你,如愿以偿。”
“同喜同喜。”黎夜光笑眯眯地说,“咱们现在平起平坐,不用这么客气的。”
陈式薇暗暗咬牙,表面还得装出无所谓的模样,“对了,余老爷子什么时候有空,wilson已经到了。”
“老爷子前几天不慎伤了肝,所以这两天都在调养身体。”黎夜光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我会记得帮你约时间的。”
“伤了肝?”陈式薇疑惑,“怎么伤的?”
“唔……也就是发发火、打打人,肝火有点旺盛。”黎夜光耸肩,“好在余黛蓝的事已经解决,之后应该不会再伤肝了。”
听到余黛蓝三个字,陈式薇神色微动,叫住黎夜光,“我可不可以请你再帮我约一个人?”
已经走到门口的黎夜光停下脚步,“谁?”
陈式薇认真地说:“你爸爸。我想见他一面。”
黎为哲还记得,十七年前陈式薇离开的火车票是他亲自去买的。从兰城出发的火车班次不多,他在售票窗口守了很久,才从黄牛手中高价买到一张下铺,陈式薇睡觉时喜欢动,睡下铺安全一些。但他没有亲自去火车站送她,她是自己一个人走的。
十七年过去,他们都被岁月改变了模样,可习惯却还是改不了,她还是喜欢穿连衣裙,走路时裙摆随着步子摇曳,像一片自由的云。而他老老实实地坐在咖啡厅里等她,有点木讷的神情和以前一模一样。
时隔多年的重逢,没有电光火石般的激烈,平静得仿佛一切不过是昨天。
“好久不见。”她轻声说,“你老了。”
黎为哲点点头,“你也是。”
陈式薇禁不住笑起来,“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说话做事不会变通,也不会拍马屁,所以辛辛苦苦干了十多年,也不过是个副所长,出了事还要背锅负责。”
黎为哲低头握住杯子,没有反驳她的话,而是说:“我听夜光说,你现在过得很好。”
“恩。”她爽快地承认,“比在嘉煌时好多了。”
“那就好。”黎为哲浅浅一笑,皱纹爬上他的眼尾,“你要见我,是有什么事吗?”
陈式薇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他,“这次wilson来,我特意让他帮我带来了。”
黎为哲疑惑地接过信封打开,平静的双眼倏然睁大,他震惊地从信封里拿出一张早已泛黄卷边的火车票,还有几张老版人民币,“这是……”
陈式薇说:“我很早就想寄给你,但你离开了嘉煌,我也不知道你会去哪里。离婚是我提出的,离开也是我的决定,我当然应该自己买票。”
太多年过去,火车票早已模糊不清,只隐隐看得到“兰城”两个字,他紧紧捏着车票的一角,隔了许久才开口,“对不起,没有给过你好的生活。”
嘉煌的生活条件确实糟糕,那些年天寒地冻,陈式薇得了关节炎,落下病根,至今每逢阴雨都会隐隐作痛,就像嘉煌留给她的记忆一样。
“不管你和夜光是否还恨我,但我始终记得和你们一起生活的时光。”她起身要走,黎为哲突然问,“你也有孩子了,对吗?”
“是的。”她停下脚步,微微一笑,“她叫lucia。”
“lucia。”黎为哲低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很好听。”
“意大利语的意思是——光。”她说。
匆匆十年,不过大梦一场,他们早已醒来,而醒来的梦永远不可能再接上,他们能做的只是牢牢记住那些破裂的碎片,将它们嵌进生命里。
陈式薇走出咖啡厅,正在露天位子上喝茶的黎夜光叫了她一声,“我一直很想问你,没有坚持下去,你后悔过吗?”
她侧目看去,十月的阳光下,黎夜光逆光而坐,她一时眼花,竟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夜光……”她低喃了一声,忽地回过神来,兀自笑了一下,然后走到黎夜光面前坐下。久别重逢后,她们一直剑拔弩张,却没有好好说过一次话。
“没有。”她很认真地回答了黎夜光的问题,“也许在你看来坚持是一件咬牙就可以做到的事,但其实要放弃的东西太多了,不仅仅是事业,还有你全部的生活。我当年从美院毕业,也怀着对艺术的热情,也相信永恒不变的爱情,可生活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那就是感情不够深,不足以抵挡生活的蹉跎咯?”黎夜光问。
陈式薇笑起来,她看黎夜光始终有一种看孩子的心情,不论年龄,“你真的以为爱一个人就可以为他放弃全部吗?”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黎夜光,再没有谁比陈式薇更适合回答了,她继续说:“或者说,爱一个人就一定要为他放弃全部吗?你有没有想过,你爸当初为什么同意离婚?爱其实是明白对方想要怎样的生活,如果自己给不了,就放手。”
黎夜光愣住了。
“如果你真的爱余白,余白也爱你,那你们就该尊重彼此的生活方式。”陈式薇说,“都市与荒漠,谁都不应该为谁牺牲。”
因为身体原因,余老爷子周末就回康复中心去了。黎为哲的假期也已经结束,回新疆前,黎夜光带他去商场买了一件加厚的羽绒服,他指着一顶羊毛帽说:“我同事有这种帽子,很暖和的。”黎夜光就又给他买了一顶帽子,带着帽子的黎为哲笑得特别开心,她突然发现原来每个人都有温暖快乐的一面,无论是谁。
周一早上,黎夜光把他送去火车站,才到艺源美术馆上班。余白将人物躯体的晕染重新做了修改,在头部、颈部、胸部和手背等位置,用深红与浅红叠晕成两种色阶,强调肌肉立体感的同时又过度自然。
“这样便晕染完了吗?”黎夜光问。
“还没有呢。”余白说,“等颜料干了以后,还需要描一次墨线加强轮廓,再用白色在面部突出鼻梁和眼睑这些高处。”
“这个我知道,北魏时期流行‘小字脸’嘛。”余白选择画《舍身饲虎图》后,她就特意买了北朝壁画的专业书回来看,所谓“小字脸”,是因为强调鼻梁与眼睑时画的白色形如“小”字而得名。
“是的,不过‘小字脸’也并非刻意为之,画师为了强调人物的立体感,才会在身体结构较高的位置涂抹白色,却不想当初晕染身体时用的红色是铅丹,铅丹氧化变黑,才使得白色异常突出,形成特殊的风格。而我用的红色是铁红,不易变色,又是复原临摹,所以应该没有原画对比强烈。”
所谓复原临摹就是对壁画进行恢复原貌的临摹,所以余白画的《舍身饲虎图》,其实是一千多年前壁画的原样。这需要画家对壁画变色前的色彩有深入了解,例如石青、石绿混合了铅白就会变成灰色,如何调配出当时所用的颜色并非易事,但对拥有绝对色感的余白来说,却是并非难事。
看他自信满满的样子,黎夜光就觉得把季师傅留下榨干是很正确的决定啊!
趁他还没上脚手架,黎夜光把他拉到工作间外的走廊上,从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递给他,余白刚一接手就闻到了诱人的香气,“是肉包子吗?”
第5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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