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永远停滞在八零年代,唯有几间舍弃的老房子墙面上刷着火红的标语提醒唐伯爵目前所处的时代:
“母女同怀二胎不丑,婆媳同生二胎光荣”
“让全村育龄妇女怀孕是村支书不可推卸的责任”
“该生不生,后悔一生,该养不养,老无所养”
新鲜的红字似乎还散发着油漆味,唐伯爵心下稍定,舒展颠麻木的身体,继续前行。
前方有个平整的打麦场,麦场大石磨上坐着一个穿着半旧军大衣、戴着夹棉雷锋帽的老人,正在晒太阳。
老人双手杵着拐杖,腰身挺得笔直,军大衣左胸口袋上别着一排半旧的毛/主席头像胸章,一共七个,造型各异。
见陌生人进村,老人坐在石磨上不动弹,眼神却渐渐锐利起来。
唐伯爵停步,想着临行前王老馆长的“教诲”,从口袋里摸出一包泰山烟,双手恭恭敬敬的递过去,“老人家,我外地来的,找考古队。”
老人接了烟,问,“啥是考古队?”
唐伯爵双手刨地,做出挖掘动作,“挖坑的,一共三十几个人,戴眼镜。”
老人恍然大悟,“哦,你说那帮来村里破四旧的学生,往东走,走到头,在小学里住着。”
唐伯爵看着东方,隐隐见天际间有块红布在飘,是国旗。
唐伯爵在小学门口停下,门口挂着好几个招牌:
“兽夹村小学”
“兽夹村村委会”
“兽夹村计划生育服务站”
“兽夹村卫生所”
“兽夹村小卖部”
“考古研究所兽夹村野外考古基地”
一个院子,六个功能,集经济文化教育政治卫生于一身,堪称山村综合体建筑。
篮球场大的水泥地面操场,年久失修,水泥已经龟裂成了蜘蛛网,上面晒着地瓜干。南北各有一个水泥台乒乓球台,中间横着几块红砖当球网。
水泥乒乓球台上也晒着地瓜干。
东边中间是旗杆,红旗飘扬。校舍屋檐下拉着一根根铁丝,铁丝上晾晒着衣服,都是看不出的性别的运动服。
南向校舍飘着一排胸罩和蕾丝边小内裤,说明这里至少有一半女性存在,时代不一样了,考古系以前是男生的天下,现在大部分学生是女性。
西边有两棵树,一颗是柿子树,另一颗也是柿子树。
树上早就没有叶子了,只剩下一个个风干的柿子挂着诱人的白霜。
校门大院铁大门落着两把锁,门口蹲着一只老黄狗,正在晒太阳打瞌睡。
唐伯爵又饥又渴,步入唯一开着门的小卖部,卖了能量高的甜食补充糖分,喝着雪碧,吃着士力架。
令他惊讶的是这两样东西居然比绿岛超市还便宜。吃到嘴里,觉得不对劲,不是正常糖分的甜,是工业甜味剂那种恶心反胃的甜。
仔细一看,是雨碧和土立架,山寨货,难怪那么便宜。
唐伯爵买了两包塑料袋装的红糖,问店老板,“热水多少钱一杯?”
店老板提出一个暖壶,“水随便喝,不要钱。”
唐伯爵从背包里拿出办公室最常用的“西海区博物馆最佳出勤奖”的超大白色搪瓷杯,冲了几乎半包红糖,坐在炉子旁边的马扎子上慢慢喝。
喝红糖水的时候,他习惯性的拿出手机想刷一下社交媒体,发现手机没信号。
嗑瓜子的店老板见他的杯子,问道:“你来找考古队?”
唐伯爵点头,收起手机,“我先休息一会,下午去考古现场找他们。”
店老板见他偏瘦,脸色苍白,伸手说道:“我平时帮他们看门,你把介绍信和身份证拿出来看看。”
身份证明不能随便给人看,唐伯爵婉拒道:“不用,我自己去找他们。”
“你们这行嘴巴都捂得严实。”店老板居然当场拿出一个卫星电话,拨打号码,“喂,是肖队长吗……没出大事……就是有个人要找你们……”
店老板问唐伯爵,“肖队长问你是谁?”
“绿岛市西海区博物馆的唐伯爵。”
“叫唐伯爵……长的什么样?”店老板仔细打量着他的长相,“头发和年纪都像你,额头像张嘉译,眉眼像黄晓明,下巴像张鲁一,挺俊的后生。”
店老板挂断电话,笑着对唐伯爵说道:“肖队长说亲自来接你。”
十五分钟后,肖队长骑着摩托车风尘仆仆赶过来,浑身上下都是灰突突的,一进门就脱下脏兮兮的棉线劳保手套,仔细核对唐伯爵的《外国人工作许可》和盖满这种红章的介绍证明后,热情的和唐伯爵握手:
“终于盼到你来了——3d扫描仪带了没有?我们这就去考古现场,准备工作都结束了,今天刚好要开启墓室。”
同样都是挖坟,考古绝不同于盗墓,盗墓贼只想把文物占为己有,一旦发现古墓,进入墓地方式简单粗暴,打盗洞的,炸墓门的,一切以夺宝为目的。
考古的方式比较温柔,就像女人生孩子一样小心翼翼,动作轻柔,就怕伤了文物。在开启墓室之前,要勘探,测量,一层层的刮土,分析地层结构,记录数据,等真正进入墓室,往往是一个月,甚至数月之后的事情了。
唐伯爵打开背包,“怕颠坏了,仪器一直背上身上。”
肖队长高兴坏了,骑摩托车到田野考古现场,车技了得,唐伯爵下了摩托车,这才知道留守山村的老人都去了那里——全在工地上帮忙做饭或者打零工。
一天五十块钱,还管饭,跟着考古队一起吃大锅饭,孤独的老人们觉得比过年还热闹。
“冬天天黑的早,为节约时间,我们中午就在工地吃饭,吃完饭继续干活。”
考古队所有人都灰头土脸,像街头拾荒的,无论男女,很难想象他们都是硕士或者博士生。
此时他们都围在一个墓室门口,往墓门缝隙里塞一张纸片。那微妙的小神情,就像小区偷偷塞通马桶、配钥匙小广告的。
肖队长当即跳下摩托车怒吼,“小崽子们,不准塞我的名片——要塞就塞大领导的。”
经组织研究决定,把研究所所长名片塞进去,开启墓门。
这是考古队传统项目,墓主人地下有灵,有事请找领导,我们都是打工的。
肖队长作为领队,第一个踏入墓室,唐伯爵扛着仪器紧随其后,开机扫描,将墓室最初的状态录入电脑,比照相更为精准。
这是宋代双室合葬墓,夫妻同在一穴,中间有一堵墙隔开,有陶制人面蛇身和人面鸟身像作为镇墓兽,有陶桂树和陶扶桑树象征太阴和太阳,顺阴阳轮回……
肖队长打量着他,“你不好奇,也不害怕,好像不是第一次下墓室,我好像在那里见过你,好像我们曾经也这样一起在墓地里工作过。”
唐伯爵调整着扫描仪方向,“好奇也没有用,我只负责调试机器,无权过问其他。”
肖队长又问,“你们西海区博物馆是不是有个叫张木春的?”
“嗯,是我们文物保护科的科长,肖队长认识她?”
“她是我的老同学,当年她是导师最喜欢的学生,当年导师也这样带着我们这些博士生一起在野外考古。可惜……听说现在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肖队长长叹一声,“她运气不好,被人连累,毁了前途。”
☆、第21章 不能越界
唐伯爵面容在阴影下,看不清表情,他转变话题,顺势问道,“肖队长孩子多大了?”
“五岁,不对,是四岁。”肖队长不太确定,“我大半年没回家了,女儿都是爱人管着……”
日落收工,留下三个男队员和两个老猎户守着考古现场。唐伯爵把两只德州扒鸡拿出来,分给守夜值班的一只,另一只带回小学考古队临时宿舍。
肖队长以精湛的刀功剁得骨肉均匀,每个队员都分到一块鸡,有肉吃,看唐伯爵的目光都亲近了。
唐伯爵借用队里的卫星电话给王老馆长打电话汇报工作,“……烟和两只德州扒鸡都送出去了,他们很喜欢。”
王老馆长,“你就买了两只?这点东西不够分的啊。”
唐伯爵,“是馆长说买包好的泰山烟和两只德州扒鸡去考古队搞好关系。”
王老馆长,“结果你就买了一包烟,两只鸡?我说的是泛指,泛指懂吗?”
“现在懂了。”唐伯爵说道,“这里手机没信号,如果有事就打这个卫星电话。”
唐伯爵挂断电话,心想是否应该给刘顿也报个平安,告诉她手机没信号?
电话号码都输进去了,最后没有按下拨打键盘。
在没有达成目标之前,我和她之间……最好保持距离。
次日,经历卢娜跳海事件几乎彻夜未眠的刘顿去西海区博物馆,她和王老馆长已经成了朋友,王老馆长带着她去了普通参观者无法进入的德式圆形塔楼,踏上四十七个螺旋楼梯,站在百年古堡尖顶下。
王老馆长感慨万千,“当年德国人以为绿岛会一直是他们的殖民地,可是我们最终还是翻身做主人。唐伯爵在慈善拍卖会说的那句话很有道理,人类的一切智慧都包含在这两个字里,等待和希望。小到一个人,一个家庭,大到一个国家,都是如此。”
刘顿乘机问道:“唐伯爵出差的地方没有手机信号,你们怎么联系他?”
王老馆长掏出手机,“田野考古条件艰苦,我们昨天通了卫星电话,你记一下号码,有事可以找到他。”
刘顿在手机里备注了号码,到了饭点,王老馆长带她吃食堂,和唐伯爵的味道几乎一模一样。
刘顿吃到了唐伯爵的味道,越发想他,又不好意思当着王老馆长的面拨打卫星电话,显得自己猴急,只能忍住,心痒难忍。这时大师傅老庄蒸了一锅大螃蟹,“张馆长自掏腰包请客,每人一只!”
众人欢呼。
刘顿莫名其妙,“张馆长?”
王老馆长笑道:“今天文件下来了,张木春升了副馆长。”
刘顿挤在人群里恭喜张木春,回公司后拨打卫星电话,此时唐伯爵在考古现场和一群灰头土脸的考古队员们坐在田间地头吃中饭,馒头和猪肉白菜炖粉条。
菜做的很咸,唐伯爵边吃边喝红糖水。不远处指挥中心帐篷里的肖队长举着扩音喇叭大喊:“唐伯爵!你的电话!是个女的!”
考古队员纷纷对唐伯爵行注目礼,然后心照不宣的交换目光:是个女的,唐伯爵有主了,好可惜。
唐伯爵起初以为是张科问关于考古现场的事情,没想到是刘顿。
刘顿一口气说了好几件事,卢国光的绿帽事件、卢娜抑郁症跳海,被未婚夫所救,还有张木春升迁副馆长。
“……徐继祖今天在官网上辟谣,贴出他的出生证,上面写明了他的父亲姓徐,是福建人。说网上父子传闻纯属谣言,国光控股给他五十亿,完全是看中了欧米伽科技的前景。”
唐伯爵说:“你很勇敢,开车把他们从海里拉出来。”
刘顿:“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完全不记得了。”倾述完毕,她觉得舒服多了。
唐伯爵想要再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对话陷入了有些尴尬的冷场。
刘顿:“那个……嗯,张木春升官,明天请客吃饭,也邀请了我,我想不能空着手去,你们一般送些什么礼物庆贺?”
唐伯爵:“她其实也爱美,口红香水化妆品什么的,应该都喜欢。”
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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