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反省。
他错了,他欺瞒她。他暗地里探听自己生母的事。他知道太后不希望他知道的,可他还是忍不住探听,那些全是对太后不利的话。可他总觉得,自己是没有恶意的,只是好奇。
他不应该“自己觉得”,在太后眼里,这就是有恶意的。
他错了,他不该跟刘慈、拓拔翰等人亲近。其实他一直知道,刘慈拓拔翰忠心于他,对太后有些不满意,经常怂恿他对抗太后,他都知道,只是假装不知道。
没想到那些事,太后全部都知道了。
他们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太后全都知道,只是没表露。她什么话也不说,他便放松了戒备,直到突然发生这件事,太后连先前的事一同,向他发怒了。
而今刘慈、拓拔翰谋反下狱,太后认为他参与了,他是主谋。
他没法辩解,确实没法,他明知道这些人反对太后,却悄悄晓得,不让太后知道。
他没想到他们会谋害太后,他以为他们只是劝说他。
他反省,他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一件什么事了。他终于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大错特错的事了。他以为自己是皇帝,他在培植亲信,他在试图揽权。尽管他心里没有这样想过,但他的行动,确确实实是这样做的。他在冒犯她,他在威胁她。
如果郑绥、刘慈、拓拔翰他们行动成功,太后可能就没命了。
看似平静的宫中,刚刚发生了一场生死的搏杀。
所以她才会那样生气。
他突然意识到这件事有多严重。
他在玩火,他只知道妈妈,忘了她是太后,她手掌权力,也充满野心和猜忌。
她可能会因此废了他,甚至是要他的命。
他不知道跪了多久,没有人来叫他起来,殿门是关着的。他终于发现自己这个皇帝是多么弱小,多么孤独。
崇政殿中,太后也已经一日没吃东西了。
她在认真思索着,如何对待拓拔宏。
她已经厌恶了跟这一家的父子打交道了。
子肖父,父肖祖,什么样的种子就结出什么样的果实。哪怕今日这件事她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跟他无关,然而同样的事情还会再次发生。只要彼此处在这样的地位,就会发生争斗。她并非为郑绥等人谋反的事惩罚拓拔宏。实际上她知道,这件事,拓拔宏并不是很知情。
她知道根本原因在哪里。
拓拔宏已经长大了,他想要当实权皇帝,可她不肯放权。
她知道,拓拔宏对她有感情。她一手抚养带大的孩子,她了解他是什么样儿的。就算有猜疑,他也不至于如此背叛她。然而她早已经不相信什么情分了。
拓拔叡对她也有情,拓拔泓对她也有情,但都没有丝毫意义。情分是最易施舍,也最不值钱的,只有权力才是实打实的。
她这一生,都在为人做嫁衣,为拓拔氏鞠躬尽瘁。需要她的时候,她就是皇太后,不需要她的时候,她就是专权揽政。
皇帝长大了,她就该放手了,谁让她是外人。
她不打算放权。
她这些年为了揽权,已经树敌太多,放弃了温和自保之道,行事处处用狠,没有给自己留任何后路。支持她的人多,反对她,想扳倒她的人更多。一旦她放手,就会立刻遭到反噬,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放手就是死,她从来没指望过有一天放弃权力,还能安度晚年。
拓拔宏只是初执事,但很快他的力量就会成长起来了。那些反对她的人自动往拓拔宏身边靠拢。要对付一个掌权的上位者,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支持另一个人上位。
不管她心里愿不愿意,也不管拓拔宏愿不愿意,他们母子现在,已经是敌人了。
她需要一个小皇帝,用他的名分来支撑自己的权力,但她不需要一个和自己旗鼓相当,势均力敌的政敌。
她宁愿他是个孩子。
如果他是个孩子,她会疼他,保护他,可他长大了,这关系就不是那么好处了。
她想废掉拓拔宏,可是又难以实现。废掉拓拔宏,她从哪去另立一个新君,就算另立一个,如果不听话,兴许还不如拓拔宏。
却是无法子的。
杨度、穆泰,李冲等人,皆是太后的亲信,得知太后有意废拓拔宏,皆入宫来劝阻。杨度说:“皇上自小由太后抚养大,对太后素来孝顺,平日里处事也温柔婉顺,并未犯什么过错,一向深得朝臣之心。拓拔翰等人谋反,皇上也不知情,太后这样惩罚他,怕是不太合适。”
冯氏姐妹,冯珂,冯绰,还有冯诞冯仁,兄弟几个,也都害怕了,来宫中求她:“太后,这件事跟皇上无关,太后就原谅他吧。皇上已经在那里跪了一天了,一口饭也没吃,一口水也没有喝。”
冯珂有些担忧说:“我怕他受不住……姑母,你就不要迁怒他了。”
太后靠在榻上,闭目道:“我也在这一整天,一口饭也没吃,一口水也没有喝。怎么没有人来过问我。”
冯珂不安道:“姑母……”
太后道:“你们不用劝我了,凡事我心中有数。”
“可是皇上他……”
“不要来打扰我。皇上虽然是我亲手抚养,我同他感情更亲过你们。可他姓拓拔,咱们姓冯,你们跟他不是一家人,他跟我也不是一家人。只要我在一天,你们就能享荣华富贵一天。都回去吧,我累了。”
杨信在一旁听着,等他们都离去了,小心劝太后道:“太后既不忍心废他,又何必这样伤了感情,弄得互相都不高兴。”
太后道:“早晚要伤的,他的心大了,我管不了了。”
杨信不敢多说,缄口为上。
冯凭夜里也没用饭。
拓拔宏还在鸿德殿跪着,冯珂担心他,去殿中劝他:“皇上别跪了,再跪身子跪坏了,皇上起来吧。太后只是一时在气头上,皇上你去好好劝劝她,她消了气就好了,你别跟太后置气。”
她弯下腰,搀扶他肩膀,看他冻的脸色惨白,嘴唇发紫,难过的有点想落泪:“皇上你起来吧,别跪着了。”
拓拔宏不理会她,好像当她不存在一般,眼睛定定看着前方。他浑身冷的吓人,又瘦,骨头又硬,像一块冰坨子似的,黑眼睛仿佛也已经结了冰。
冯珂带来狐裘大氅,披到他的肩膀上:“皇上……”
拓拔宏抬动手臂,将大氅从身上掀了下去。
“皇上……你就听听劝吧,你们这样赌气要赌到何时呢。太后也一天没吃东西了。”
拓拔宏一言不发。
冯珂难过极了,她心疼他,可他不听她的话,也不接受她的好意。
第142章 离心
已经是子时了。
太后仍靠在榻上, 闭着眼睛,未更衣, 也未梳洗。
两日了,她没有见任何人, 也没吃东西。
烛影倒映在屏风上, 火苗被拉的老长, 像一柄利剑。太后的身影也倒影在屏风上,像一幅无声的画, 静悄悄的。
年满五十的杨信, 似乎丝毫感觉不到衰老, 十年如一日地重复着他太后亲信的职责。熟练地掀开面前珠帘, 他脚步轻捷行至太后榻前去,弯腰请道:“娘娘,臣刚刚去过鸿德殿了。”
冯凭道:“他还跪着吧。”
杨信说:“还跪着呢。”
冯凭说:“已经两天了。”
杨信说:“再过半个时辰就是第三天了。”
冯凭说:“他不肯起来?”
杨信说:“冯贵人去劝了。皇上不肯起。”
冯凭说:“让穆泰去。”
“穆泰也去了。”
杨信道:“而今弄成这样, 倒有些不好收场了。”
冯凭道:“你说, 是不是我太过分了。我年纪也大了,整天操心这些事做什么呢?朝廷的事交给下一代,我也安安生生放开手,好好享清福。自己受累,也弄的别人不快活,图什么。”
杨信道:“这也由不得娘娘。娘娘就算不为自己打算,也不能不为冯家打算。”
“冯家……”
冯凭道:“这从古到今, 灰飞烟灭的事儿还少吗?那么多权倾一时的外戚之家,有谁繁荣昌盛过三代的?最后都是一样的下场。一朝天子, 一朝皇后,总有新人换旧人。”
杨信默默不语。
冯凭道:“我只不过撑一天算一天罢了。至少在我眼皮子底下,不想看到这种事发生。至于身后,我管不得。他要是真有耐性,等我死了。看在我们母子一场的份上。他还年轻,等个十几二十年也不算什么,我总归要死在他前头。”
她停了片刻,若有所思,末了,轻声开口道:“摆驾,我去见见他。”
冯珂、冯绰,冯仁冯诞,还有几名大臣,都在殿外,御辇和御医也守在殿外。冯凭留下侍从,命众人在殿外地方等候,她独自步入殿,像拓拔宏所跪的位置走去。
他跪的笔直,瘦削的脊背挺立在冰冷的空殿中,好像一株单薄的芦苇。然而是倔强的,头不曾低,身子不曾弯一弯。
听到她的脚步走来,也没有转过头。
她从他的右后方一直向前,走到他前方去,左转走了两步,最后在他面前转过身,面对着他。她低下眼,目光轻瞥了他一眼。
他脸色惨白发灰,嘴唇已经完全失去了颜色,因为干渴,上面裂开了好几道血口子。整张脸只有眉毛和眼睛是有颜色的,青黑青黑的。他眼睛看起来像是睁开的,但是眼珠死死地定在眼眶里,不知道多久没转过了。他根本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也不知道她来到。
她突然发现,她对拓拔宏,是有控制欲的。
她希望他快乐,但他的快乐只能是因为她,只能是被她取悦,否则她宁愿他痛苦。她不能接受他脱离自己的掌控,去展翅飞翔。她不能接受他背离自己,去亲信他人。他只能是她的。
如果一定要蒙蔽他的眼睛,折断他的羽翼,才能把他留在身边,她愿意这样做。
她弯下腰,解开系在肩上的颈上的披风,取下,披在他身上,伸出双臂紧紧抱着他。
他身体真冷,又冷又硬,好像一块石头。她闭上眼睛,抚摸着他单薄瘦弱的脊背,抚摸着他头发,抚摸着他冰凉的脸。
他真的跟小时候不一样了。
记忆中柔软芬芳的婴儿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少年坚硬而修长的肌肉骨骼。他的脸,小时候摸上去非常嫩,触手是肉感的面颊,而今却是分明立体的五官。饱满的眉骨,深邃的眼窝,挺直的鼻梁,还有棱角分明的嘴唇。
拓拔宏冻的已经失去知觉,他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本能感觉到温暖。他感到一双手拥抱住了他,鼻端嗅到了熟悉的熏香,是他记忆中母亲的味道。他仿佛回到了幼年时。
他被搂在一个温柔的怀抱中,一双手轻轻抚摸着他。那是他骨子里深深向往的,妈妈。饥饿和寒冷统统消失,那些怀疑、不安、伤害,好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他像幼年的婴儿一样靠在母亲怀里,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抓取着渴望已久的柔软。
“妈妈……”
他哑着嗓子,口中喃喃念道:“妈妈……”
他的手太冷了,钻进衣服里,她被冰的打了个哆嗦。陌生的触感让她感到很不适。她皱了皱眉头,终究是没有拒绝。
他不是旁人,他是她的孩子,她亲手抚养大的。幼年无数个夜晚,他便是这样偎依在她怀里,抚摸着她的胸脯入睡。不管他长到多大,对她而言,他都是她的孩子。
第1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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