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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节

    拓拔宏道:“朕明白了。太傅是告诉我,要孝顺太后。”
    高盛道:“皇上很聪明。”
    拓拔宏心想:原来这就是治国的道理,帝王以身作则,原来是这个作法。
    这堂课,让拓拔宏,第一次对自己的身世生出了好奇。
    他的母亲。
    他问太傅:“朕的生母是谁?”
    太傅告诉他:“这个问题,皇上应当去问太后。”
    太傅不愿告诉他。
    他问他信任的大臣:“朕的母亲是谁?”
    信任的大臣听到这问题,很忐忑地回答说:“这个问题,皇上应当去问太后。”
    也不告诉他。
    他问身边亲近的宦官:“朕的母亲是谁?”
    亲近的宦官慌忙摇头:“这件事奴婢从未听说过。”
    没人肯告诉他,他母亲是谁。
    拓拔宏隐隐感觉,他们都是知道的,但是他们都不愿告诉他。
    他母亲的身份,在这宫里,好像是个秘密,无人敢提起。
    大家谈虎色变。
    他知道,这其中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他不敢问太后。他知道太后不告诉他一定有原因,但他想知道。
    太后知道他的心事。
    他知道。
    太后什么都知道。
    这宫里都是她的人,宫女宦官都是她的耳目。他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她都知道。可她装傻,明明知道他在问,却就是不告诉他。那天晚上,他坐在太后宫中的食案前,对着面前的一盘盘丰盛的食物,失去了胃口。
    太后问他:“皇上怎么了?今天好像不高兴?”
    她摸了摸他额头:“也没发烧。”
    拓拔宏倔着头不说话。
    她若无其事笑:“皇上今天八成是读书累着了。待会吃了晚饭,就不必再温书了,今夜早点睡吧。”
    她给他夹菜,柔声说:“这个鲈鱼做的不错,肉嫩没刺,火腿也鲜,皇上尝尝合不合胃口?”
    她语气那样温柔和蔼,让他无法生出拒绝的勇气。然而还是委屈,他摇了摇头:“我不饿,不想吃。”
    她道:“这个羹也可以,皇上要不尝尝?”
    他还是摇头。
    那天晚上,他什么也没吃。
    他没吃,太后也没吃。轻轻放下筷子,她默了一会儿,便让人将食物撤下了。
    她没说话,拓拔宏下意识感觉她生气了。她生气不会流露在脸上,但他和她朝夕相处,已经太熟悉她的情绪变化。她不说话了,呼吸声压起来了,殿中的温度下降好几度。
    他很难受。
    他不想让妈妈生气,但他心里真的很委屈。
    后来,太后没有管他,转而叫进人来禀事,处理起正事来了。拓拔宏见她彻底将自己撇到一边,一点也不在意自己,心中酸楚的不行,委屈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他不肯低头,忍着泪,倔强地说:“妈妈,我回去了。”
    她看了看他,面无表情道:“去吧,早些休息。”
    她第一次对他态度那样冷漠,像个陌生人。
    拓拔宏出了殿,眼泪不争气地下来了。
    他第一次对妈妈生气。
    她不是不了解他,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情。她那样了解他,每次他有什么心事,不用说,只是脸上微微流露出不高兴,她就知道了,立刻会帮他解决,让他重露欢喜。她从来不会让他感到任何委屈,她舍不得他掉一滴眼泪。
    她是妈妈,她爱他,不应该让他有任何难过,有任何心事的,天生就该这样。
    他难过的饭也不吃,她却装什么都不知道,对他不闻不问,还用冷漠的,几乎是不耐烦的眼神看他。
    第134章 秘密
    他躺在床上流眼泪。
    他悲伤的重点, 由母亲,转到了妈妈不爱他身上。
    一整夜, 他无法安睡,心里总在回想她的表情和语气。他是被妈妈呵护宠爱着长大的孩子, 一旦感觉到不被爱, 便觉得世界支离破碎了, 他很害怕。他一会想,她为什么不关心他, 她是不是没发现他在伤心。一会又想, 她是不是发现了, 生气了。她是不是不喜欢自己, 讨厌自己了。他心里很担忧:他不是她亲生的孩子,她会不会有一天真的不爱自己了呢?
    他害怕有这一天。
    妈妈是他唯一的依靠,如果妈妈也不爱他, 这世上就没有人爱他了。
    幼小的他, 第一次失眠了。
    次日天不亮,他便穿戴好了,去太后宫中请安。他再不想生母的事情了。他格外乖,口中叫着妈妈,听着她的安排和嘱咐,一点也不闹气了。她大概也看出他的主动听话,拉着他手, 抱着他坐在自己膝上,爱抚着他脸蛋叹道:“昨天是不是怄气了?”
    他委屈地低下了眼睛, 摇摇头:“没有。”
    她道:“还说没有,昨天晚上饭也不吃,功课也没温,是不是回去一个人哭了?”
    他心酸的,眼泪就吧嗒一声掉下来了。
    他伸出小手,自己抹眼泪。八岁了,有自尊心了,不好意思当着别人的面哭,他强忍着伤心,眼睛都憋红了,眼泪从手指缝里流出来。
    他心这样柔软,像纯净的琉璃一般,经不起触碰,只是轻轻一碰就会碎。冯凭看到他的眼泪,又不自禁心软了。
    他只是个孩子。
    好奇自己的出身,是孩子的天性,她无法苛责他。本质里,他是个善良的男孩,有懵懂有畏惧。
    她抱着他,怜惜安慰道:“别哭了,妈妈昨天有事情,没有及时地关心你,你总不能为了这个生妈妈的气?”
    拓跋宏小声流泪,哭着说:“我没有生妈妈的气。”
    冯凭说:“一说你,眼泪就下来了,还说没有生气呢。妈妈给你道歉,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主动跟妈妈说。你又不说,只是自己闹气不吃饭,妈妈怎么知道你哪里不开心呢?”
    拓跋宏想问她,自己母亲的事,然而终究是没问。
    他敏感的意识到,这件事情,直接跟太后有关。太后同他的生母,仿佛有着某种特殊的联系,这是太后忌讳的。哪怕是他,也不能提。
    拓跋宏从此知道了。
    他的生母,是这宫中的忌讳。
    是太后的忌讳,任何人也不能提起。宫女,太监,师傅,无人敢跟他谈论这个。他的兄弟们,都有母亲,宫里几位太妃,也无人告诉他,关于他母亲的事。她们应该知道的,但也不说。
    拓跋宏渐渐的,不再问这件事了。
    他爱太后,害怕她生气,也害怕会触及到自己不敢触及,无法接受的秘密。然而这件事埋藏在他心中,从未释怀过。
    他有了心事了。
    六岁时,太后是他最亲的人,他有任何心事都会告诉她。在她面前,他是赤。裸。裸的,没有衣服,没有秘密。
    八岁时,太后仍然是他最亲最爱的人,但是他开始有了自己的小秘密,不能告诉她,不敢告诉她。
    十二岁时,太后还是他最亲最爱的人,但是他的秘密也越来越多了。他对他敞开心扉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
    不光因为母亲的事。
    还有别的事情。
    他渐渐长大了,他所受的帝王教育告诉他,他是皇帝,是一国之君,是帝国的主宰,要承担大业。
    然而现实里,太后主宰一切。
    太傅教给他为君之道,然而他发现这些道理,派不上用场。太傅告诉他皇帝是天下之主,人人都要臣服他,然而实际上,不管是宫女宦官,还是朝廷大臣,都只臣服太后,并不听从他。他的一言一行,皆要受太后的束缚。每当他做什么事情说什么话,总有人立刻去告诉太后。在这宫里,他没有隐私,没有秘密。
    十二岁的他,已经需要隐私了。有些事情,他就是不想让太后知道,但是不可以。太后需要知道他的一切。
    拓跋宏发现自己在太后面前,仍然是赤。裸。裸的。
    太傅给他讲外戚。
    外戚,就是皇帝的妻子,以及她们的家人。
    因为接近皇帝,作为皇帝的母亲、妻子身份的她们,常常能够获得权力。尤其是当皇帝年幼,或软弱的时候,她们常常能够代替皇帝,行使帝王的权力。她们的家族,亲戚,她们所借助和仰仗的人,也会因此得到权力,形成利益团体,最终威胁帝王。所以魏朝一直有遗训:后宫不得干政,后妃不得抚养皇子。太傅给他讲了历朝历代,很多外戚后宫干政的例子。汉代的吕后,晋代的贾后,本朝的贺太后,这些外戚势力,都曾权倾朝野,威胁江山社稷。
    太傅告诉他:“后宫外戚干政,容易给国家带来祸患,君王应该有所防范有所忌惮。”
    拓跋宏始终听不懂这句话。
    他很纳闷。
    太后不就是后宫,冯家不就是外戚么?太傅的意思,是让他防范太后吗?可太后掌权,大家都觉得是理所应当的,太傅也很尊重太后。为什么又说应当防范和忌惮呢?
    他很不解。
    他问太傅:“太。祖禁止后宫干政,为何太后会垂帘呢?”
    太傅告诉他:“因为先帝驾崩那时,皇上年纪还小,不能明辨是非,不能治国理政,所以太后才暂时代理朝政,帮助皇上。但皇上是真正的一国之君,太后不能够代替皇上,早晚有一天,皇上要亲政。”
    拓跋宏说:“那太后是外戚,朕也应当防范吗?”
    太傅说:“太后是明理之人,对皇上有抚育之德,又深孚朝野众望,皇上应当恭敬信赖。”
    拓跋宏感觉他在说假话。
    太傅的道理,总是自相矛盾的。
    一会说本朝禁止后宫干政,一会又说太后垂帘听政是应该。一会让他防范外戚后宫,一会又说让他信赖太后,拓跋宏有时候,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告诉自己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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