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林睿的死, 郑铎也觉得意外, 但痛快也是难免的,现在么, 他只恨没有能亲眼看着他人头落地。
任大夫是被风行点了穴道扛过来的,因为他今天也学镇上旁的大夫,不肯出诊了。
“你主子既不信老夫的医术, 还叫老夫过去做什么?不去!”任大夫宁愿不赚银子,也不受那份委屈。没想到才‘哼哼’了两声,已经觉得世界在面前倒转,风行严格听从郑铎的吩咐, 一,找大夫,二, 快, 所以根本没想和任大夫费什么口舌, 趁任大夫不注意直接点了他的穴道就过到了肩上, 扛起任大夫之后, 风行微微地觉得一边的肩膀有些下沉, 然后他看向了铺子里头的伙计。
陈栋见风行看他,立马警惕地往后退了好几步,一副生怕风行也把他过到肩上和任大夫一起扛走的模样。
“任大夫出诊,一般要带着什么,你给收拾一下,动作麻利点!”
陈栋看了看风行的脸,又看了看任大夫的屁股,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
任大夫缓过来之后,只横眉竖眼地看着郑铎,“老夫上次不是就和你说过了吗?你没病,身体好得很,不需要看诊,也不需要喝药,你要真想喝,老夫给你开几两黄连,你自己慢慢泡着喝好了。”
“不是我,是她。”郑铎伸手指了指屋子的里间。
任大夫才一进门,就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息,越是靠近床榻,那血腥味就越浓。毫无疑问,床榻上躺着的是个女子,因为幔帐被放了下来。
任大夫能看到的只有由幔帐里头伸出来的一只手。
“还不快把这碍事的东西掀开。”望闻问切,任大夫一直认为只有同时做到了这四点,诊断的结果才是最准确的,只看一只手,他可做不了精准的判断。万一耽搁了病情,不但坏了他行医的名声,只怕严重的话,也是要害一条人命的。
风行看向了郑铎,郑铎自然是不可能去做这样的事的,但他做之前,必须要得到郑铎的允许。郑铎回头与风行对视之后,点了点头,是为默许。
在风行眼神询问郑铎意思的时候,任大夫已经先搭上了杨柳的手腕,开始探脉。
“有小产之兆,怎么回事?”说到后头的时候,任大夫的语气之中已经有了责备之意,这男子汉大丈夫就是要护着家,护着妻小的,连这样的事都做不好的话,还算什么男人?
风行一边撩开了幔帐,一边想着说辞,“不小心摔了一跤。”听到‘小产’这个词,风行并不惊讶,他也不是傻瓜,这就算没吃过猪肉,那也是见过猪跑的。
“怎么这样不小心?”任大夫说着,就把目光移到了杨柳的脸上,头一眼的时候,任大夫只是觉得这人眼熟,大约是因为,他压根没有想过,杨柳会出现在一个陌生男子的家中,很快,任大夫就认出了杨柳,毕竟也是打过几次交道的,且杨柳和林睿的容貌确实很让人印象深刻。虽然他更想问一句,‘她怎么会在这里?’但最后还是憋了回去,只装作不认识杨柳,“这个是……你们家少夫人?倒是生了副好容貌。”
“废话少说,好好看诊。”
即便任大夫是个大半截入土的老头子,郑铎依旧不愿意听他议论杨柳的容貌。
虽然不忿郑铎说话的语气,但不可否认,郑铎说的是对的,不管这其中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事,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替杨柳保住孩子。想到这里,任大夫突然愣了一下,“这位……这个孩子,您是想要保住呢,还是……?”
任大夫相信,杨柳肚子里头的孩子应该是林睿的,但跟前这个男子明显不是林睿。
“自然要保,不然请你何用?”
如果可以的话,郑铎是不想保这个孩子的。但想起杨柳刚才说的那些话,还有后头那些决绝的举动,郑铎觉得,他得给杨柳留个盼头,在他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处置杨柳之前,她不能死。至于这个孩子,若是个女儿,他就当多养了只猫添了条狗,若是个儿子,那就远远送走便是。
十个月……应该够她或者他想通了吧?
任大夫去监督风行熬药去了,郑铎就那么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杨柳,她的脸色惨白,眉头紧蹙,额间还有细细的汗珠。叹了口气,郑铎起了身,走到了她跟前,拿起了一旁的帕子替她擦了几下。
“林睿……”这样喊了一声之后,杨柳的泪就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梦中,身着红衣的林睿站在她身前不远处,杨柳每靠近一步,他就退后一步,微微笑着,冲她摇头。
不多时,他怀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孩子,包着大红色的襁褓,杨柳看不清孩子的容貌,也不知孩子是男还是女。
林睿低头看了眼孩子,眉眼是他惯有的温柔。又再看了杨柳一眼,林睿抱着孩子转过了身,他转身之后,杨柳才发现,他穿着的衣裳,原来并不是红色的,那红的全是血,还有血在慢慢地从他背后狰狞的伤口往外渗,将他月白色的衣裳一点一点染红。
“林睿,你别走!别留下我一个人。”
杨柳想要往林睿离开的方向跑,但她怎么努力,她和林睿之间的距离依旧在慢慢地变远。杨柳还想出声,却尝到了一阵呛人的苦涩。
“哎哎哎,是让你们喂药,不是让你们灌药,你们到底是要救她,还是要弄死她啊?”
“聒噪,风行,把他丢出去。”反正他刚才也保证过了,吃完他开的这些药,杨柳必然能好。
“那这药……”他到底是先给柳姑娘喂药呢,还是先把任大夫扔出去呢?他就一个人,可没办法同时做这两件事。
“先扔。”
风行动作迅速地回来的时候,只看到他们家爷在很笨拙地用勺子给杨姑娘喂药。听见风行的脚步声之后,郑铎把勺子往药碗里头一扔,把碗递给了他,“你来继续。”风行接过碗一看,药倒是少了不少,不过……好像都喂到了枕头和被褥上。
其实刚才被灌第一口药的时候,杨柳就醒了,但她不想睁眼,好像闭着眼睛就是没醒,没醒就是还能入梦,还能再见林睿。至于这药是保胎的还是落子的,杨柳一点都不关心,反正林睿没了,她也没本事替他报仇,若孩子也保不住了,她就去陪他们,这也算是另一种团圆。
风行喂她的时候,她还能咽下几口,轮到郑铎的时候,她都紧闭着嘴,任由药汁滑落。
喂药之类的事,风行是可以做的,但擦洗换衣裳,就不行了。
“爷,不然属下去买几个丫鬟回来?”
“嗯。”
风行出门之后,郑铎走到了杨柳跟前,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伸手准备解她颈间的盘扣。才刚碰到,杨柳已经猛地睁开了眼,眸中满是怒和恨,“你别碰我!”
【你身上哪一处,是我没看过,没摸过,没亲过的?】
若杨柳仅仅只是摔了一跤,郑铎必然是要这般接话的。
“要想保住孩子,就别这么激动。”
“不用你假好心!”
“随便你,反正这也不是我的孩子。”
想起林睿,杨柳又悲从中来,他甚至都来不及知道他们有了孩子。早就该告诉他的。
“你要是再哭,下一碗就不是保胎药了。”
“你以为我怕死吗?”
“你不怕,我信!但你带着孩子去见他,他会高兴吗?”说完这话之后,郑铎不想再开口,说得好像是他求她留下这个孩子一样。明明应该她求他的,一切都不对。
第34章 女为悦已者容
一时间, 不论是郑铎或是杨柳都陷入了沉默。郑铎又站了一会儿, 觉得有些没意思, 他的身份决定了他从来都是被捧着被巴着的那一个, 自讨没趣这样的事,不是他会做的。
郑铎才刚转身, 朝着门的方向走了几步, 就被杨柳叫住了。郑铎只是停下了前行的脚步, 但没有回头。
“是……哪一天?”杨柳这话虽然说得没头没尾,但郑铎就是听明白了, 杨柳问的,是林睿是哪一天死的。
他回过了头,几步走到了床边, 居高临下地看着依旧躺着的杨柳,嘴角扬起一丝带着寒意的弧度,“怎么,你是想给他收尸呢, 还是想给他烧纸?人都没了,你觉得做这些有意义吗?需不需要我再让风行把大夫给你找回来,让他好好和你说一说, 你想要保住现在腹中这块肉, 得在床上躺多久时间。”
她为了他想要杀他, 他都忍了, 她怎么能这般不识抬举, 得寸进尺。他一个大活人……没必要和一个死人比什么。
“你好自为之吧。”
这句话, 是郑铎最后和她说的。那之后,杨柳好些日子没再见过他。
那天郑铎脸色阴寒地从屋子里头出来,正遇上了办差速度很快的风行,他的身后,跟着一个牙婆和好些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
“爷,您看看,要留几个丫鬟,都要留哪几个。”
若这里是郑府,那么毫无疑问的,能留下的丫鬟一定是容貌姣好的,但这么个小破地方,能找到合适的人就不错了,至于容貌……风行反正看了第一眼就没有想过再看第二眼。
听了风行的询问,郑铎随意瞟了那些人一眼,然后眉头蹙了起来,“留两个,哪两个最丑就留哪两个。”
郑铎这话一出,本来看到了郑铎之后都有些害羞带怯的姑娘们,此刻一个的脸色比一个难看。
几天之后,杨柳觉得身体好了些,至少肚子不会再隐隐作疼了,任大夫的医术,还是很好的。只可惜,即便是他,也没办法活死人,肉白骨。不然她就是倾家荡产,磕破头跪断腿,都要求他救林睿。
“夫人,这个地方可以吗?”一个稍显魁梧的丫鬟打横抱着杨柳寻找有阳光但不刺眼的角落。
风行听从郑铎的命令,给杨柳挑了两个他看着最丑的丫鬟,那俩丫鬟被选中的时候,脸多少都有些黑,毕竟不论男女,只要是个正常人,都是爱听好话的。
选中这两个人呢,风行一是看她们的脸,二是问的牙婆,反正和杨姑娘比起来,这谁家女子也易成庸脂俗粉,这些个小丫鬟在爷眼中就没有一个能算得上是好看的,只有丑和更丑,爷甚至不会认真去看她们究竟都丑在什么部位,怕伤眼睛。风行问牙婆问的不是谁干事麻利,而是谁力气大。杨柳最近行动肯定是不便的,力气小的怕是伺候不了。这是风行办事的妥帖之处。
“就这里吧。”杨柳只是想要出来透透气,只要不是正对着太阳,她都是可以的,“还有,我夫家姓林,你若真要叫我,就叫我‘林夫人’吧。”
杏花有些为难,钱牙婆是教过她们的,要听主子的话,要全心全意为主子考虑……但这发银子的和她伺候的主子不是一个人的情况,她该听谁的呢?杏花决定一会儿去问问桂花,桂花跟着钱牙婆的时间久一些,应该是知道的。
桂花倒确实是知道的,钱牙婆教过她们,要懂得见风使舵,反正在跟前的谁最大,那她们这些做丫鬟的就听谁的,那就对了。因为不论哪个主子都是她们得罪不起的。
“主子,这是您要的东西。”桂花四处张望了一下,才从衣裳下头弄出了一个扁扁的包裹来。
“哎呀,怎么会这样呢?”打开包裹之后,里头的香断的断,裂的裂,那些纸钱,也都皱巴巴的,看着像是被水泡过之后又揉了几把的模样。桂花有些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子,“主,主子,都是奴婢不好,这天一热,奴婢的汗就特别多。奴婢就怕会这样,还特意用布包住了。”
香烛纸钱……是拜祭死人用的,桂花怕犯了这宅子主人的忌讳,但又不敢不听杨柳的话,这才偷偷替她带了进来。
香断了,就不能用了。纸钱……银票若是皱了,也还是可以用的,那纸钱,应该也是一样的吧。
要想俏,一身孝。
她们这镇上,美人本就难见,像杨柳这般模样的更是少。此刻杨柳着了一身白色衣裙,乌黑的发间没有它物,只有一朵白花,让桂花和杏花觉得有那么种飘飘欲仙之感,好像下一刻,她就能腾云而去一般。
“林睿,也不知哪一天是你的头七。但我知道,你但凡有机会,都是会第一时间来寻我的。若你此刻在我身边,我只想和你说一句话。夫君,我们有孩子了,早该告诉你的,那样你走的时候是不是会少些遗憾。那天是我骗了你,我没和田嫂子约了一块儿出门,是去看大夫去了,任大夫说了,咱们的孩子好得很,会是个特别健康的孩子。”说这些话的时候,杨柳数度哽咽,“我是不是太坏了,欺负你待我好,欺负你信我,所以骗了你一次又一次。你一定想问,我还有哪里骗了你吧?我其实……这辈子是我累了你,你或许本该长命百岁,子孙绕膝的,都是因为我,我就是枉死的命,就是天煞孤星的命,你是因为我才……我后悔了,当初就不该去寻你,那样的话,你就不会……”
看着不远处冒烟的时候,风行是吓了一跳的,以为杨柳这是又故技重施,为了离开爷的宅子,再干一次点火烧宅子的事儿。没想到,他急急地赶到近前的时候,却只看到了抱着一块木头哭得不能自已的杨柳。而冒烟的,是一个烧着纸钱的铜盆。
“唉。”虽然林睿的死不是爷亲口吩咐的,但是爷让人把林睿关进牢里头的,不论爷当初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但结果是,林睿的死和爷脱不了干系。
杨姑娘和爷之间横着一条命,只怕是极难再走到一处了。他是旁观者,他看得很清楚,可这事儿,他做不了主,得爷想通才行。
“杨姑娘,您别哭了,对……孩子不好的。您还喝着药呢。”风行也是不忍心,这才失了夫君,要再失了孩子,只怕杨姑娘也活不成了,那就是三条人命。
高兴了,大笑,悲伤了,大哭,不论是大哭还是大笑,不累到极致,都是停不下来的。杨柳也知道,她情绪这样激动,对孩子不好,但她根本控制不住,直到最后哭得没了眼泪,杨柳依旧觉得悲伤。谁说的,痛苦和悲伤会顺着眼泪一块儿离开的?她一点儿都没觉得。
这么哭了一场之后,杨柳的眼睛到第二天都是肿的。桂花和杏花似乎是商量好了,两人轮流用湿布给杨柳敷眼睛,两人的说辞也是一样的,说是……眼睛肿了,就不好看了。
杨柳不以为意,女为悦已者容,林睿都不在了,她好看给谁看呢?
第35章 离开
皇帝不急太监急, 在风行看来, 这句话还是挺有道理的。郑铎到这个镇上并不是来游玩的, 而是奉旨办事的, 按理事办完了,就该回京复旨了, 可他此刻似乎就是在和杨柳耗着, 看谁先熬不住。
杨柳自然不会是先熬不住的那个人, 若说之前,杨柳还是个极怕独处的人, 那么现在……杨柳更爱一个人待着,准确地说,是旁人觉得她是一个人待着, 但她自己觉得是三个人,她,孩子,还有林睿。
桂花和杏花, 前头每每看到杨柳张口,总以为她是在吩咐她们做什么事,等她们急慌慌地到了跟前, 才发现杨柳是在自言自语, 跟孩子说话也就罢了, 她们都知道杨柳是怀了身孕的, 但和她‘夫君’, 两人都觉得明明这会儿是大夏天, 这杨柳周遭却似乎阴冷地厉害,十分渗人。
杨柳并不在意旁人怎么想,因为她们都不是她在意的人。她觉得现在这样的日子挺好的,她想起什么,就能立刻和林睿说,假装他一直都在她身边,有时候是路过的清风,有时候是飘散的花瓣,有时候是灼热的阳光,有时候是拂面的细雨……
她会和他说很多事,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似乎感觉到了孩子的动静,中午的哪样菜更合她口味,孩子要是男的,她会如何教养,若是女儿,她会如何疼爱,连他的一道,她会给孩子双份的爱和照顾。
夜里,杨柳醒着的时候,会保持一个固有的姿势,好像靠在谁怀里一般的姿势。每一天醒来的时候,大约都是杨柳一整天最失望的时候,因为被窝的另一边是冷的,因为林睿没有再入过她的梦。
或许等孩子生出来就好了,杨柳这样想着,等孩子出生了,她要用很多时间照顾他/她,她会和孩子说林睿的事,事无巨细,那样,时间就更好打发了吧?等孩子长大了,成了家,不需要她了,她就去寻林睿。当初怎么就忘了约定一下呢,谁先入了黄泉,别急着过奈何桥,喝孟婆汤,得等着另一个人一道轮回。
“林睿,你再耐心等等我,不会很久的。”
郑铎再次出现的时候,杨柳正摆弄着一个小孩子穿的大红肚兜。
“这颜色是不是太艳了点?要是女儿也就罢了,要是儿子……也没关系,反正他那么小,只要我们不告诉他,他不会知道的。不告诉他,以后等他成亲了,把这个给咱们儿媳妇看。价格可不便宜,这针脚真是差,你若在的话,咱们能省下不少银子呢。”
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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