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膳房送了晚膳过来,顾明妧亲手布了饭菜,在李昇的对面坐了下来。
她进宫的时候没来得及换衣服,只是把早上戴着的红宝石头面摘了,换了一朵紫色的绢花,她本就长得娇艳,这样的打扮越发就显得她清丽脱俗,更比盛装打扮的时候还好看一些。
顾明妧看见李昇一眼不眨的盯着自己,拿起玉著替他夹菜,宽大的袖口微微上扬,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来。
这样完美的人,如今却已是自己的王妃了。李昇回想起他们新婚的这段日子,有时候仍觉得自己像在梦中一样。
但现在梦里的人活生生的就坐在自己的面前,她的一颦一笑都勾动着自己,使他完全静不下心来。
“等用了晚膳,你就出宫去吧。”李昇想了想,还是开口道:“你住在宫里肯定不习惯的。”
顾明妧只是低头不语,她前世在宫里住了两年,又怎么会不习惯呢?倒是他……离开这皇宫已有了十几年了……
“难道王爷住在宫里就习惯了?”
她说话的时候微微低着头,眼角眉梢都露出了些许的笑意,脸上的神色似带着万种柔情一样,眸中漾着温婉。
“我以后不会再多管闲事了。”李昇看着顾明妧,心下有些自责,是他考虑不周,惹得她担惊受怕。
但顾明妧却道:“当年若不是你多管闲事,也许就不会有今日的我了。”
那年李昇如果没有救她们,兴许还真的没有现在的顾家嫡女顾明妧了,女孩子的名声一旦毁了,一辈子也就跟着毁了。
他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士,而不是草菅人命、是非不分的刽子手。做出这样的举动,顾明妧一点不觉得意外,况且皇帝想要给他使袢子,就算逃过了这一次,还是会有下次的,哪里就能防得过来……
李昇也跟着笑了起来,但笑过之后,脸上的神色却又肃然了几分,他向来不够圆滑,对于这次皇帝设下圈套,到底要怎样才能解决呢?
他若是还像以前孤身一人,自是无所畏惧的,但现在他却有了掣肘。
“我还是派人送你出宫吧。”李昇想了想道:“一会儿我还要去钟粹宫看一看。”
“好。”顾明妧点了点,拨了两口饭到嘴里,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计策,原本是打算告诉李昇的,但现在倒是想亲自跑一趟了,免得传话的人透露了风声,弄巧成拙。
陪着李昇用过了晚膳,顾明妧便要出宫去了。夜间宫禁森严,巡夜的侍卫从两人身边经过,顾明妧身上披着一件绛红色镶狐狸毛的大氅,缓步走在李昇的身侧。
月光将两人的身影拉得极长,李昇抬起头,便可以看见那娇小的身子落在自己跟前的影子,他忽然就伸手将她的手牵住了。
粗糙的指腹摩擦过顾明妧的掌心,让他觉得很安逸。
顾明妧挣了一下,可他的大掌这样结实有力,完全没有挣脱的可能性。
李昇低头看了她一眼,却是有些感叹道:“嫁给我,你心里一定觉得很委屈吧?”
顾明妧抬起头看了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忽然说起这些……她怎么会觉得委屈呢?只是……觉得还有些不习惯而已。
但李昇没有注意到顾明妧脸上的表情,只是故意放慢了脚步,让她能够跟上自己,嘴里却继续道:“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那时候大概才十二岁……”
李昇说到这里,却是没有办法再说下去了,只是自嘲的笑了笑。他已经是这般年纪的人了,总不能让她知道,在她还那么小的时候,自己就已经喜欢上了她。即便那时候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可还是让人感到尬尴。
“然后呢……”顾明妧却觉得有些好奇。
“然后……”李昇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但脸上的神色却柔和了许多,握着她的大掌似乎也更紧了一些,转头看了顾明妧一眼,却又飞快的移开了视线,声音有些沙哑:“然后……当顾阁老让我求娶你的时候,我心里高兴极了……”李昇有些语无伦次,麦色的脸颊一阵阵发热,又道:“我原本……是想等你大一点……再去你家求娶你的……”
不知不觉就把自己想说的话全说了出来,李昇忽然觉得轻松了好多,却发现身旁的顾明妧已经停下了脚步,他还牵着她的手,便停下来等她,就看见她一本正经的看着自己,眉眼中也不知道是一种怎样的情绪,只是问他道:“你说完了?”
“说完了。”李昇一时语塞,却很自觉的迸出这三个字。
顾明妧静静的看着他,幽暗的宫灯下那一双眉眼英武豪迈,在被她盯着细看之后似乎还有些害羞,顾明妧忽然就笑了起来,伸手搂住了他的脖颈,踮起脚尖,抬起头触上了他的唇瓣。
下一秒她便落入了一个宽厚结实的怀抱,顾明妧的呼吸很快就急促了起来,身体被压在宫墙上,迷蒙着双眼,看见那一轮悬挂在宫殿檐角的月亮。
“皇叔好兴致。”一个声音陡然在黑夜中响起,太子李睿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看见他们的动作,却是停下了脚步,眉眼中满是戏谑。
第158章
顾明妧的身子陡然一僵,下一秒却已经被李昇护在了身后。他的身量高大威武,挡在自己的面前,让她连来人的样子也看不清,却感到异常的温暖坚实。
但她知道那是太子,握着李昇的手指越发紧了。
“孤刚刚回东宫,便听说父皇将今日的事情交给了皇叔查办,本来还想过来帮皇叔一把的,没想到却是扰了皇叔的好事,孤真是害死……”
他虽然这么说,视线却是盯着被李昇藏在了身后的那个身影,脸上浮起了淡笑:“小婶娘好颜色,怪不得皇叔在这里就忍不住了。”
李昇脸上表情阴冷,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侧过头来,小声的对顾明妧道:“我让长喜送你出宫。”他们已经快到神武门的门口了,王府的护卫就等在外面,还有长喜跟着,李昇倒放心。
顾明妧点点头,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长喜便走了过来,领着她往宫门那边去。
李睿看着顾明妧远去的背影,眉眼中透出一丝笑来,漫不经心的走到李昇身边,调笑道:“皇叔可还喜欢我送的新婚贺礼?那可是我从小婶娘的手上亲手摘下来的,她的手腕是不是很细,只要轻轻的捏一下……”
李昇忽然转过头来,一直藏在身后的大掌猛然擒住了李睿穿着的四爪金龙蟒袍,将他按在宫墙之上。巡夜的侍卫从这里经过,吓得将两人团团围住,不敢轻举妄动。
“皇叔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皇祖父很宠你,什么东西都是先给你的,对我这个孙子却看得很轻,那时候我就再想,等孤长大了,一定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如果那东西是别人的,就抢过来……”
李昇的拳头离太子的脸只剩下一寸的距离,他那双琉璃色的眼眸阴沉的看着李睿,仿佛要将他碎尸万段一样,按住他的手指也慢慢收紧,侍卫们惊呼道:“王爷……不可以……”
“你要什么都可以拿去,她,不行。”李昇松开手指,指节握拳,发出咔咔的声音,忽然间大臂一挥,拳头擦过他的脸颊,打在他身后的宫墙上。
李睿侧过头,便看见那两尺厚的宫墙上,赫然多了一个凹凸不平的拳印。
……
先行离去的顾明妧并不知道宫内的骚动,长喜跟在她的身后,小心打量着这位年少的王妃。
王爷等了那么多年,终于等到了这样一个人,原本以为可以远离是非,开开心心的回去凉州过小日子,谁知道又遇上这样的事情。但这件事情实在不能怪王爷,他就是这样耿直的性子,认准了对错是谁也说不通的,即便一早就知道这是皇帝的圈套,只怕也会一头载进去。
“夫人小心脚下。”上马车的时候长喜提醒了一声,顾明妧方才一直在想心事,这时候才回过神来。
“你跟着王爷多少年了?”顾明妧前世就见过长喜,他必定是李昇身边最衷心的人。
“奴才十二岁跟着王爷,如今已经十八年了。”长喜恭恭敬敬的回话。
十八年,比自己的年纪还多了几年,顾明妧没有说话,跟在她身侧的长喜却继续道:“先帝小时候很喜欢王爷,常赞他聪慧,可自从先帝驾崩,王爷被送去凉州之后,他就变了。”
顾明妧对这些朝事不是很熟悉,但依稀听闻当年先帝是暴毙而亡的,连遗诏都没来得及写,因为之前已经立了今上为太子,所以今上才即位了。
顾明妧点了点头,她从马车中撩开帘子看了一眼,见身后跟随着大队的王府侍卫,这才吩咐下去道:“你跟我去一趟张太医的府上,另派两个人守着太医院的门口,不管有任何人出来,都给我拦住了。”
……
乾清宫里宫灯摇曳,老皇帝还没有就寝,元宝上前将龙案上的烛火又挑了挑亮,看见皇帝手里正拿着一本前朝的《大庸宫志》。
他随手翻了几页,就丢在了一旁。
元宝上前收了起来,随口问道:“皇上今儿怎么翻起这本书了。”
大庸是大魏的前朝,大魏建国不到百年,皇帝派史官修缮前朝史书,但平日里皇帝却鲜少拿出来看。大庸末年皇室糜烂、民不聊生,要不然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让李家夺了天下。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皇帝随口说了一句,却又顿了顿,眯眼道:“你今日话有些多。”
元宝忙就跪了下来,将备好的参汤双手奉给皇帝,惶恐道:“是奴才多嘴了。”
皇帝接过参汤喝了一口,却是没有让他起来,只是叹了一口气道:“这参汤的火候还是不够。”舒太妃精通厨艺,那时在信王府的时候,就特意为她设了小厨房,他喜欢吃她做的糖醋里脊,酸甜可口,松软却又不肥腻。
元宝依旧跪在地上,静静的听着皇帝说话,大殿的角落里传来更漏的声音,在这样寂静的夜中,他忽然感觉到一阵悲凉,即便是一国之君那又如何,也会有这般孤寂颓丧的时候。
门口忽然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随即便有小太监在殿外回话,说是锦衣卫指挥使梁绍求见。
皇帝放下了茶盅,方才那瞬间的颓靡消失殆尽,脸上又流露出一贯的帝王威仪,元宝也很快从金石地板上站了起来,扫了一眼皇帝的神色,拉长了声线道:“皇上请梁大人进来。”
穿着飞鱼服的男子从殿外而入,跪叩之后回禀道:“回皇上,肃王妃带着人去了张太医的府上。”
皇帝点头,捻了捻下颌的几根龙须,缓缓道:“肃王还不算太笨,知道要从张士景入手。”他沉吟了片刻,又继续道:“好好盯着张家人,别让他们离开了你的视线。”
“是。”梁绍应了一声,正起身要走,却又欲言又止,方才肃王和太子李睿在神武门门口起了冲突,这事情不知道要不要回明皇帝。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皇帝看了他一眼,问道。
梁绍便老是回道:“方才侍卫巡逻,在神武门门口遇上了肃王和太子,两人似乎有所口角。”
“随他们去,只要不把这紫禁城的顶掀了就成。”皇帝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倒是饶有兴致的又翻起了刚才的那本书,继续道:“淑妃小产的案子交给了王爷,你们锦衣卫要多多配合。”
“是。”梁绍起身退下,心中却有些狐疑,皇帝几个月前就让自己派人盯着张士景,那淑妃小产分明和这张士景有关,又为什么还要让肃王去查呢?按照他们锦衣卫的办案路子,直接把张士景抓回诏狱,严刑逼供就不怕他吐露实情。
但圣心难测,既然皇上不准他们插手,只准他们从旁协助,那也只好按皇上的旨意办事了。
……
张太医的府邸在长泰坊,是一栋四进院落,太医虽然是京官,但和朝臣们自然不一样,除了朝廷的俸禄之外,就没有什么别的进项了。
张家祖籍并不在京城,当初能进宫当太医,也是靠了齐家人的举荐,如今在京城能买下四进的院落,可知是混得不错的。
马车停在了张家的门口,顾明妧让长喜先去叫门,门房的人听说是肃王妃深夜造访,急忙就进去通报。
顾明妧从马车上下来,看见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迎了出来,瞧见顾明妧的样子,只忙上前福了福身子,脸上的神色却惊恐异常,只忙开口道:“臣妇给王妃请安,我们家老爷……”
若不是料定了张太医在宫里出事了,她如何会有这样的表情呢?
顾明妧伸手虚扶了她一把,脸上的表情却很淡定,只缓缓开口道:“张太医现下没事。”她一壁说,一壁看着那妇人的表情,果然是松了一口气,但眉心依旧拧得很紧,顾明妧便继续道:“淑妃娘娘小产了,皇上要让所有服侍过淑妃待产的人偿命,张太医怕牵连到家人,特意让我过来通知你们一声,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张夫人的脸色顿时便的很难看,淑妃这一胎一直不安稳,她是听张太医说过的,可淑妃一直想要这个孩子,所以让张太医在医案上动了手脚,每日写的都是胎脉安稳,而另一份真实的医案,却就在他们府上藏着。
他说若是自己回不来了,只要把这份医案交出去,就可以保全家老小的性命。
淑妃到底要做什么,她不知道,可她为人妻母,却知道她马上要失去丈夫,她的几个儿女就要失去父亲。
“娘娘这一胎本就不稳,便是小产……皇上也不能这般滥杀无辜啊!”张夫人一时情急,慌乱中却将实情说了出来。
第159章
但张夫人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慌忙抬起头警惕的看了顾明妧一眼,却见她仍旧一脸平静,仿佛并没有因为她的失言而惊讶。
她有些忐忑的跟在顾明妧身后,过了片刻,才听顾明妧开口道:“我倒是没有听说淑妃胎像不稳的事情,今日淑妃小产也是一个意外,是太子殿下冲撞了她,但无论如何,皇上的子嗣没了,必定是震怒的,如今不光要血洗钟粹宫,连太子殿下都要受责罚,更不用说是张太医了,他一向负责淑妃娘娘这一胎的安危,遇上这样的事情,必是首当其冲的。”
张夫人却是越听越害怕,心中如擂鼓一般,张太医这一阵子在家中便有些异常,先是送了老母回沧州老家,后又将那医案给了自己,说是有保命之用。她一开始只是以为淑妃想让他尽力保胎,在生产那几日偷运一个足月的男孩进宫,好生下龙子,哄皇帝高兴,如今听闻连太子也被牵扯了进去,才越发警觉了起来。
然而顾明妧的表情却依旧很平静,只是劝慰她道:“虽是意外,但皇上震怒,难免牵连无辜,张夫人还是出去躲一阵子为妙。”
顾明妧想了想,继续道:“我在三条巷胡同有个二进的院子,你们可以去那里暂避,等皇上息怒了,兴许也就放张太医回来了。”
可张夫人如今却已经完全明白了这其中的厉害关系,这肃王妃年少,怕是不懂宫里这些阴私勾当,淑妃必定是想利用原本就保不住的龙胎,去陷害太子!张太医陷入了这样的夺嫡风波,如何还有回环的余地,怪不得他说那份医案可以保命,原来这里竟藏着淑妃娘娘的计谋。
“臣妇何德何能,让王妃如此费心……”张夫人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但她还是很快就吩咐了下去,让下人把孩子们都叫醒。
参与夺嫡那是要株连九族的,她这时候已经六神无主。
马车从长泰坊的街口驶了出去,此时已近亥时,街巷中的灯火都熄了。顾明妧坐在马车里,看见张夫人怀中抱着一个两岁大的男孩,正睡得香甜。
“这是我长孙。”张夫人缓缓开口,眼神中还带着几分欢喜,不管遭遇什么事情,看着襁褓中的孩子,终究是最让人放松的时刻。
第9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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