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珏对着他点了点头。桑意在旁介绍道:“这位便是我们的江陵第一神算,花珏。我们推举的便是这位少年,提刑大人觉得如何?”
提刑官仍然板板整整地坐着,滴水不漏地道:“我仍然坚持如意道长是适合的人选,但如果二位有什么理由,证明这位年轻人有更加过人之处的话,我也会听从二位的说法。”
桑意一笑:“大人可能有所不知,如意道长上回来江陵养药人小鬼,正是被这位年轻人发现的。城主上奏表明后,陛下还曾点名夸赞他,为术为法便要心术端正,您以为呢?这位花小先生,心术是再端正不过了。”
如意道人捋着胡须,不紧不慢地道:“桑大人,此事贫道也解释过,是贫道教养弟子无方,养出几个狼虎心的废物,我自请罪,辞去了紫薇台掌事一位,陛下几番挽留,但我心意已决,这才开始云游四海。”
桑意笑眯眯的,不动声色。
提刑官道:“心术一事不予置评。单论勘天测阴阳的本事,二位可一较高下?我看道长年长,经验想必要比这个年轻人丰富。”
谢然道:“这个年轻人却也有不少作为,前些天鹤脊山神作乱,断我江陵八方水道,正是他亲自前去,不费吹灰之力地将此事解决了,造福一方水土。再一个月前……”
花珏听城主滔滔不绝地说着,有些傻眼:谢然口中的事,有些是他做过的,但不免有夸大之嫌;有些事他根本没有做过,听着却像哪些武侠小传中斩妖除魔的传说,威风凛凛,四海无敌。
估计为了替他吹牛皮,城主把这些年看闲书的功底全拿出来了。
花珏自惭,只能乖乖不说话,配合着桑先生与城主。这些事,他心知是假,如意道人是行内人,自然也知道是假的,不好直接驳谢然面子,亦冷笑了几声,开始找花珏的缺点:“据我说知,花小先生年纪轻轻便有神算之称,更是自学成才,其心可嘉。但我们要说,南有诛邪、白虎、存异等名门道派,北有我青宫,皆是正道。花小先生这么年轻,野心看着却不小的样子,能这么早参透我们数十年研究的东西,不知走的是什么道呢?”
花珏一听他这话,险些气笑了:这明摆着是在他没有师门一事上摆谱,明里暗里说他走的不是正道。没有派系渊源,没有派系,一身清正,反而成了把柄。
如意道人继续道:“且据我所知,花小先生是偏阴命,一生只能作女子打扮,身体柔弱不说,单是这一点便不能登大雅之堂。”
他侧身给提刑官指了指。提刑官面无表情地望过来,见花珏一身红衣,长发披散,长的也是一副清秀模样,也有些迟疑。
花珏这次是真被气到了:“我是什么命,偏阴命也好,正阴命也罢,我怎么过怎么打扮,不劳旁人置喙。”
如意道人甩一甩拂尘,淡声道:“性情躁动不安,同样需要修习。年轻人,行事切莫急躁。”
桑意把花珏往身后挡了挡,微笑道:“比不得老人垂暮,死气沉沉,年轻人活泼些,自有他的好处。”
如意仍是微笑:“看来桑大人对贫道误解很深。贫道如今也把话放在这儿:照我看,花小先生一是出身无门,二是面相与气度不好,没有福相,若要换人,单凭这两点,贫道是不服气的。”
“那你看换成我,服不服气?”
一道清冽的声音忽而从门外传来。
门内,踏入一个矮小的少年,目光如刀。他一来,这室内却像是变得冷了几分,处处都透出一股逼人的迫势来。
无眉这孩子便是这样,虽然矮,也是十一二岁样的稚嫩面孔,但他眼里始终有野狼般的桀骜与不驯,这样坦荡的从容气度甚而能将许多成人踏在脚下。
他一进门,如意道人脸色便立刻变为了青色:“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便是为此事而来。”无眉整了整自己的新衣服,那是他催着玄龙花重金从附近一户人家中买来的,刚刚做成,身量也与他合适,穿上无比贵气,不比鹤氅大衣的效果差。
他歪头问道:“如意,你认得我,整个青宫也都认得我,前月你们还花钱让我请动天雷,画阴阳法阵。我是从三青、护花、草鬼人那时候跟过来的,我入门早,你入青宫时已经五十多了,若是按照门下弟子的辈分来排,你要算是我师侄。你说,是不是这样?”
如意道人白着一张脸,道:“是。”
无眉拍拍手:“那好,我再同你说道几分,我修童子命,开得天眼,至今时常有人问我是否修得了长生之术,身体康健,至今未曾病过。你要按面相看福缘,我中庭开阔,伏犀隐贯,唇齿丰润,至少比您尖嘴猴腮来得有福相。你说,是不是这样?”
如意道人却没说话。无眉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还有问题吗?这姓花的小先生才能不在我下,岂能容忍你这般污蔑?做人须知自己斤两,如意,我看你还是回去多看几年书,到时候再来这摆谱罢!”
第90章 真迷雾
如意万万没有想到, 几乎板上钉钉的事, 半路却突然杀出了这么个程咬金来。
花珏虽被他一番话说得有些生气,但知道在场人都心向着自己,心态很快便放平和了, 只小声笑无眉:“哪有这样自己夸自己的, 当是我来说,你双眼有神, 唇红齿白, 容光焕发, 是个好看饱满的少年郎呢。好看便是有福气了。”
无眉瞥他, 扁扁嘴,摸去一边坐下了, 场上被他打断的话题继续。他低垂着头,忽而抬眼往身边望了一眼,露出一个微笑。
花珏没有注意到, 城主和桑先生皆往无眉那边看了一眼, 眼带震惊,过后放有所缓和,将方才议论的事再摆到面前来。另一边的提刑官浑然不觉, 如意道人却狐疑地望了他们一眼, 似乎对怪异的气氛有所察觉。
无眉低眉顺眼地道:“那么我便把话讲明。我受花小先生引荐, 准备托江陵城主向紫薇台谋定国师一事,你想复位,我也想要这个位置, 如今大家是竞争关系,有什么事也便摊开来讨论。还是说……您一心做个逍遥散人,根本不屑于朝堂上这些事呢?哦,提前说好,我这个人浑身都是铜臭气,没多大出息,能成为国师,为陛下分忧,便是我此生最大的愿望了。”
花珏看到如意道人脸都绿了,险些笑出声来。无眉肯定与此前他们一样,呆在外面听了片刻的墙角,这才专来呛声。如意片刻前才说自己一心寻仙,不问外事,如果此时明确承认有复位之心,无异于自己打自己的脸。
但花珏显然低估了眼前这位老人的厚脸皮程度,如意反而承认了:“是如此,要如何?”
却是提刑官打量了在场众人几眼,沉声道:“既然难以决定,不妨我们分两边行事。我同如意道长一起,江陵本地也有县衙司案,可与座上两位小先生并行。江陵能人不少,不比我们京中人来的差。如此便能减少在此等不重要的事上做文章,真正办实事了。”
“至于国师之位,恕在下直言,我是小小一个提刑,对这些事也不关心。两位各凭本事争取罢,希望能在此事上各展雄风。”
说着,这位提刑站起来,移案至墙,使唤随从将他们前一日带来的东西都搬了进来,仔仔细细将江陵近日的案情说了一遍。基本情况讲完后已是一个时辰之后,花珏认真听过一遍,终于晓得了近日江陵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非要找个能力绝上的相师道人,此事的起因竟然在皇帝本人那里。
少帝林裕近来奉仙道,每天要花上许多时间炼丹讲经,还号召大臣撰写藤纸青词。原来是有一日午睡后,少帝醒后突然发疯般地询问身边人:“江陵有事?江陵有事?”神色十分恐怖,若不是周围人劝阻,这个皇帝险些要立刻召谢然进京陈情。
一贯服侍他的太监们本来没当回事,只当他嗑仙药嗑得发了疯,准备召太医进来看看。少帝鞋也不穿,却是径直奔去了御史台,找到了自己一贯信任依赖的御史阁臣张此川,向他急急询问了一番。那阁臣也是一头雾水,翻来覆去问了,这才晓得少帝做了个梦。
“据说是神灵降至圣上梦境中,提前预示了江陵将发生一桩大案,如若不妥当处置则会成为国祸,此事蹊跷,注定要一半人判一半鬼定,须由京城大理寺与懂行的风水相师各自出面,人的罪孽交给提刑官,非人的事端则由半仙终结。这个半仙,也可成他日紫薇台主人。”
少帝问,此事要如何?可能当真?
那阁臣一面安抚了皇帝,一面令人切查江陵动向,本以为是圣上年少,气血方刚才做了迷梦,不想第二天江陵城主果真来报,江陵城郊凌晨时发现三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死状极其狰狞可怖,难以辨认,家属人尸时亦有承受不住,呕吐晕死过去的人。
场上情形也让好些个三尺大汉承受不住,经仵作验尸、地方刑狱司查验,除开他们攀爬、挣扎在雪与泥水中抓出的痕迹,尸身周围连个脚印都没有,仿佛是被凭空移到这里的。
一连死三个人,死状还凄惨可怖,这对于向来安定的江陵已是大案,恰巧又撞上少帝的梦境,此事便不再简单。江陵城主连夜封锁城池,将消息瞒下来,以免引发民众恐慌,同时下令江陵进入暂不限期的宵禁,调动了所有府兵每日巡逻,三班交替,昼夜不息。
江陵当天便下起大雪来。
五月飞雪,如今国师空缺,紫薇台无人,皇帝连夜托人去深山中寻找早已隐退避世的当年“三仙”中的最后一人,但那草鬼婆已不见踪影。
少帝无奈,听闻高手在人间,便真如梦中仙人的指点一样,派了专人前往江陵,并命令那个提刑官在路上寻找有本事的相师道人。皇帝惦记着梦中那句“此事不成便有国祸”,整天心急如焚,连饭都吃不下,想来这件事若是没能交出一个让其满意的答卷,保不准要有不少人掉脑袋。
花珏问清了事发当日的时间,不由得感到心头一凉:那几个人的尸身是在清晨时被一个垂钓老叟发现的,位于江畔靠南的城郊,正是他们那日去寻鬼市的地方。
当晚,花珏一行人无功而返,被一个值夜的侍卫赶着回了家,周围一切都还正常,如果说当时暂且无人行凶,他们便与一场即将发生的惨案擦肩而过。
“怎么会这样……”花珏喃喃道,“这些死者……都是什么人?”
谢然将一卷案书递给他看:“身世职业都毫无联系,年岁差不多,唯一的相同之处便是都在同一家私塾中念过书,一人中举,下派回乡,另外两个没有考上,便回家务农,离附近村镇也不远。他们居住的地方都隔了不远的距离,年长后也没什么联系,没有任何道理在那天夜晚同聚一处,这便是第二个奇怪的地方。”
花珏还想问,却被无眉制止了。无眉坐在他旁边,低声道:“这些过后再讨论,别让其他不相干的人白白占了便宜去。”
他抬眼一看,望见对面的如意道人不动声色,正伸长了脖子听,这便咳嗽了几声沉默了。几个人潦草说了几句,两方各执己见,最终飞快地采纳了提刑大人的提议:他们分两拨,提刑同如意道人一路,无眉同江陵城主一路,共同探讨此案,以力求快些出个结果。
“那这个人,”如意道人冷冷指了指花珏,“他若是参与,此事便不公平。有何方法能保证他不掺和进来?”
无眉也冷笑:“他是我这边打下手的,不行么?再说,这人第一次见我时被我按在地上打,你这么忌惮他干什么?”
花珏:“……”
他们两个倒是不知道,如意的确是忌惮花珏。他至今都对那天接近神迹的景象心有余悸,本是注定死去的龙与人,忽而就将所有人放倒了,若不是他跑得快,想必也要暴毙在千道强力尖锐的水流中。这花姓少年身后有神灵,他清楚知道,那是一条罕见的玄鳞巨龙,放在神界的身份恐怕也不简单。
提刑官也皱了皱眉,似乎是终于对如意毫不掩饰的急功近利表露出了一点不满:“我们力求的是将此案查明,道长您的事,自去私下里解决罢。”
如意道人咬咬牙,再看了花珏一眼,终于甩甩袖子作罢,出门往他下榻的地方去了。提刑官与在场众人告别过后,立刻也遣人着手调查事宜。
花珏准备拉着无眉走,却听见无眉道:“不急,你先回去罢,我还有些事要……同城主与桑大人说。”
小矮子眼光清冽,花珏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见谢然一脸神秘莫测,而桑先生——称得上是震惊与不知所措。
无眉对花珏深深鞠了一躬:“感谢花小先生,让我找到了二十年前的故人。小生生来三十多载,终于不用再四处奔波寻觅了。”
花珏懵懵懂懂的,直到走出了城主府门,这才反应过来:“等等,无眉此前认识桑先生他们?”
玄龙等在门口,见了他,便走过去牵过他的手,刚巧听见了他的嘀咕,不由得笑道:“怎么?让你瞧上一出好戏不成?”
花珏茫然地摇头:“没瞧上,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那边等无眉回来,听他慢慢说罢。”玄龙耳能听百里,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们刚刚那出戏可是让我瞧见了,你若是真要跟着出去查案,记得带上我。”
第91章 真艳鬼
花珏跟着玄龙回了家, 路途又碰见城主府上一个老资历的家仆, 没忍住八卦了一番。
花珏以往本着礼貌的态度,从不过问两个“长辈”的往事,即便是得知了桑先生和城主的关系之后, 也没想过要听听旁人的说法, 这回却是好奇心上来,没有忍住。
那家仆道:“好些年前跟着少主人们的人已经都不在了, 我也只听得个大概, 桑大人以前尚在江浙跟随水师提督做事时, 曾捡过一个小道士回家, 当做亲弟抚育。过后打了几场仗,两个人失散了, 桑大人找了好多年,最后听闻的消息是那小道士已死在乱军之中,这才死心。过后桑大人身体也差了, 好几回险些病得没了, 辗转好多处之后才跟着城主定居江陵,还给那弟弟立了个衣冠冢。”
花珏愕然:“这样吗……谢谢您。”
无眉这些天在花家,与对面只有一街之隔, 偏巧赶上这档子大事, 城主府上的人忙得脱不开身, 两人竟然就这么错过了,迟迟没有见面。
花珏想来也是一阵唏嘘,感叹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他本以为没有交集的两个人原来早有旧识,这么想着,他又怀疑无眉今儿多半不会回来吃饭了。正考虑着要不要给他留碗筷时,花珏舀起一勺饭,刚巧就看见无眉怀里捧了一大堆番薯玉米等粮食,身上还挂着几串晒干的辣椒,好似过年。
无眉不动声色:“他们要我带过来的。”
花珏便搬了把凳子,给无眉端了饭碗,鬼鬼祟祟地想找他要八卦听。玄龙也趁机变了龙形爬上他的大腿,立起来扒在桌边,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
无眉哭笑不得:“好罢,你们想听什么,我都老实交代,但是等我吃完饭。”
花珏和玄龙便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吃饭,小凤凰趁机偷了他们碗中的不少吃食,撑得肚皮滚圆,连张翅都困难。
花大宝也爬去了花珏腿上,跟玄龙挤着。
无眉慢条斯理,放下碗筷后擦擦嘴,果然搬了个新添的油灯来,将这些年的过往一五一十说尽。花珏有点兴奋,虽然无眉说的与那老仆人说的差不多,但听真人讲述,总是比道听途说来得精彩。无眉又恰巧生了一张合该去说书的嘴,花珏听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末了,花珏想起了什么,向他确认道:“那你那天说的,来江陵找一个人,找的的确就是桑先生了?”
无眉点头。
花珏却有些迟疑了。他记得当时提出帮着无眉算要找之人的命数,但当时的无眉拒绝了,理由是——
“算不出的,如同正阴命没有破法一样,那人的命数也是无解的。”
他便再问:“那你说……桑先生的命,无解?”
无眉听到这个问题后,也认真起来,找来一张纸给他写,清楚列出了一个人的八字:“你看,这是他的八字,你认为有解否?”
花珏接过笔,挨个摸着怀里小黑龙的头和狸花猫毛绒绒的脑袋,认真算了一遍:“寅卯年……咦,桑先生命星位离贪狼星近,格局主刀兵煞……”
难得能给偶像算一次命,花珏手有点抖,连算了好多次,却不由得慢慢放下了这层心绪,开始认真研究起来:“怎么会?这样的八字……”
无眉在旁边接话道:“十九那年有大凶煞,命盘断裂,他的命盘一共断过三次,一次是刚出生时,一次是十五,前两次尚且可以借助机缘化解,第三次却绝无可能有撑过去的机会。换句话说,这是命里注定要折在十九岁的死星,贪狼星边的人命格都不好。”
“可桑先生活下来了。”花珏默默道,想起平时活蹦乱跳的桑先生,不由得一阵后怕,“无眉,这是怎么回事呢?”
无眉摇摇头:“不知道,所以我那天对你这样说,此命无法可解。”
花珏沉默片刻,彻底陷入了学术难题中,忽而问道:“判官笔呢?会不会是判官笔?命盘断裂的人,判官笔是可以改命的罢?”
无眉再摇了摇头:“起初我也这样想,为此查询了许多与判官笔有关的事,就我所知,判官笔至今只有两任主人,第一人极有可能是当初有‘可改天命’之称的三青,但我没接触过他,也不敢妄下定论;第二个便是你。这些事我也是从鬼市听来的。”
他停下来喝了口水,接着道:“判官笔认主,这一点我上回遇见你时曾亲自试验过,三青死在十九年前,正是你出生的日子,你是他的转世也不一定。抛开这些不谈,桑意命里遇到大劫时,是你三四岁的时候,那个时候三青不在,判官笔也不曾来到你手中,所以断然不可能是判官笔作用。”
花珏讪讪道:“这样吗……”
第5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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