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除锦书的原因,圣上其实还挺喜欢姚轩。
毕竟他年少多才,并不迂腐,地方理政时每每能推陈出新,叫人眼前一亮。
这次叫他入宫,也确实有勉励的意思在,中间有了一层小舅子的身份,圣上态度便更加和煦些,仔细问了他在地方上诸多事宜,又转头去同姚昭说话。
上位者总是有这种本事在,只要他想,总会叫人觉得春风拂面,心悦诚服。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圣上方才向宁海总管道:“带他们四处转转吧,别走远了。”
皇家内苑哪里是能随便转的,姚轩姚昭听得心中一凛,正待婉拒,宁海总管却先一步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显然不容推拒,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默默跟了上去。
“总管,”姚轩见宁海总管连含元殿都没出,只带着他们往偏殿去,心中讶异愈发深重:“咱们是不是走错了?”
“没有,”宁海总管笑吟吟道:“奴才在宫里这么些年,怎么会连路都不认得?”
姚昭心中颇有惴惴,姚轩却察觉出他态度中潜藏的讨好,心中一定,瞧一眼幼弟,示意他稍安勿躁。
“到了,”宁海总管在偏殿门前停下,打开门:“二位公子,进去吧。”
姚轩微怔,下意识去瞧他。
宁海总管略微提了一句:“贵妃娘娘在里边,想问二位几句话。”
贵妃娘娘?
宫中只有一位贵妃,便是年初所册,极得盛宠的柳贵妃。
姚轩思及方才圣上态度,便知这事是他默许的,不该有诈。
略微一顿,他带着姚昭,缓缓入内。
内殿里一片安静,并无内侍宫人侍候,只有一层轻柔似雾的帘幕低垂,随着半开窗扉内涌入微风,细细漂浮。
姚轩见过的人间富贵不在少数,就在刚才,连含元殿都走了一趟,但叫他来说,当真没一个地方能同此处相比。
怨不得世人都说柳贵妃是圣上心头肉,只看周遭装饰,便知非虚。
没敢四顾打量,他随同姚昭一道屈膝跪下,恭问贵妃安好,低着头,等她叫起,然而过了许久,他腿都觉得发麻时,帘幕内也无人出声。
究竟是贵妃有意,还是说内里根本没人?
他没敢抬头,只是在心底打个问号。
“起来吧。”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一入姚轩双耳,便叫他呆住了,姚昭也是一样。
跪在地上没动,二人面有惊意:“姐姐?!”
锦书顿了一顿,竟不知如何应对才好,到最后,也只是微微苦笑,又一次道:“起来吧。”
只是短短几个字,便叫兄弟二人泪如雨下,顾不得规矩,掀开帘幕过去,果然见逝去已久的胞姐坐在内里,音容笑貌,一如往昔。
衣裙锦绣繁丽,珠饰贵气凌人,只是面颊微见清减,人亦有淡淡憔悴之态。
“姐姐,”姚轩语气颤抖,尤有难以置信之感:“真的是你吗?”
锦书起身,拉他手去摸自己脸颊,眼泪不觉流出:“是我呀,阿轩。”
“……姐姐。”两个长成的少年像是小孩子一样抱住她,呜呜的哭了起来:“我好想你……”
“别哭,”锦书自己也流了一脸泪,却取出帕子来为他们擦脸:“姐姐这不是好好的吗,再见是好事,哭什么呢。”
姚昭年纪小些,尚且伤怀,姚轩看着胞姐,嘴唇动了动,轻声道:“姐姐,你怎么成了……”
从楚王妃变成天子贵妃,其中经过,决计不会太好。
一句话没有说完,他便停住,又心疼,又抱歉:“姐姐什么都不必说,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苦楚。”
锦书心中曾想过万千种说辞,然而到最后,却为他这样一句话释怀,摸了摸他脸颊,微微笑了。
“姐姐一切都好,只是记挂你们,”她没说那些叫人伤感担忧的话,而是道:“能够再见,已经是福气。”
姚轩如何不知她报喜不报忧,见周遭装饰华贵异常,又有贵妃独得恩宠传闻,隐约安心几分,姐弟三人坐下,相对言谈起来,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方才听外头宁海总管亲自回话。
“娘娘,圣上说今日中午便在偏殿留宴,叫您同二位公子多说几句,只是前殿政事未曾完结,会过来的晚些。”
照锦书心意,是不想叫圣上过来的,然而他率先做出让步,再咄咄逼人,反倒不好,顿了顿,终于道:“知道了。”
宁海总管在外应了一声,随即退去。
姚昭听得这一席话,又思及自己与哥哥过来时宁海总管的态度,转头去看姐姐,低声道:“圣上……对姐姐好吗?”
锦书微怔,犹豫一会儿,点了点头,却没说话。
兄弟二人勉强放心几分。
刚刚到午时,圣上便过来了,倒还不算太晚。
锦书和他有几日未见,瞧见他身影近了,竟生出几分恍如隔世之感,正待屈膝见礼,便先一步被他握住手,带着进了席间:“又不是头一次见,做什么这样拘泥。”
他的手掌宽大温热,不似她纤细微凉,骤然接触,倒叫她微微一颤,不自在起来。
圣上察觉到了,看她一看,向她温柔一笑。
姚轩同姚昭刚见圣上时,心中全是敬慕,见过姐姐之后,虽然她语焉不详,却也知圣上在这其间不是什么光彩角色,若说心中毫无芥蒂,自然是不可能,细微之处,自然不似前番。
圣上看得出他们心中所想,倒不在意,依旧笑意温和,只做不知,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不必说那是天子,这般行事,反倒叫那二人不好说什么。
锦书久久不见两个弟弟,心中关切溢于言表,亲自给他们盛汤,一一递过去:“这道七珍汤一向做得好,你们尝尝看。”
圣上同她相处这样久,还未曾得过这种关怀,看她一眼,含笑道:“有没有朕的份?”
锦书笑意微滞,盛了汤递过去。
圣上也不在意她冷淡,径自喝了一口,道:“确实鲜美,怨不得你喜欢。”
锦书淡淡应了一声,没有说话。
她将厌烦表现的极其隐约,但圣上还是察觉到了,知道自己在这儿只会叫他们尴尬,略微说了几句,便起身离去。
姚轩明知道是他强迫姐姐,致使她与楚王夫妻分离,可这会儿目送圣上背影远去,隐约萧瑟,心中倒有几分讶然。
有些事,姐姐不知当局者迷,他却能看出几分端倪。
圣上他,大概是真的……很喜欢姐姐吧。
姚轩毕竟是外臣,姚昭更是白身,用过午膳之后,便向锦书告辞,随同内侍离宫归家。
他们走了,锦书反倒静不下心来,吩咐人将窗户打开,自己往窗边透气,独坐到天黑。
一双手伸过去,轻柔的扶住她肩,圣上低声道:“怎么了?朕见你似乎心绪不佳。”
“还要谢过圣上。”锦书转头看他,答非所问。
圣上似乎笑了,将她轻轻抱起,自己坐到椅上,将她搁在自己怀里:“什么时候,你也会同朕说这样的客气话了。”
锦书笑了一笑,没有说话,二人中间隔着一层暮色,终于沉寂下来。
“前几日,是朕不好,”他道:“同你赔罪,好不好?”
“圣上是天子,哪里会有错的地方。”锦书道。
“天子也是人,也有心,”圣上情真意切道:“也会患得患失。”
锦书听得心中一动,靠在他肩头,有些疲倦的合上眼。
圣上心头一软,低头去亲吻她额头,微微笑了。
江南乡民叛逆一事很快便被平息,楚王功过相抵,未有奖赏,也无惩处,总算是风平浪静。
赵王一系心有不甘,然而在圣上面前,终究不敢跳出来说三道四,只得隐忍。
夏日渐深,天气也愈发难熬,锦书受不得热,用膳时动不了多少,便停了筷子,圣上心疼,只能吩咐小厨房多做些清爽开胃的送过去,勉强叫她多用些。
这天落了一下午的雨,待到傍晚,空气清新,锦书起了兴致,叫几个宫人一道,往含元殿不远处的花园散步。
靠近水池的一侧遍植茉莉,远远望过去,一片碧凝之中点缀白花,素净至极,美的纯净,锦书缓缓走过去,指尖拨动花枝,却听不远处人声传来,隐约耳熟。
陈嬷嬷眉头微蹙,向她道:“是贤妃娘娘。”
锦书淡淡的应了一声。
陈嬷嬷见她面有了然,并无退避之意,也就停了口,退到一侧去,不再说话。
赵王曾有拉拢国子监祭酒柳无书之意,却被推拒,此后其表兄更对柳氏女有求凰之意,又被拒绝,新仇旧怨相加,早生龃龉。
他看不惯柳家,也看不惯承安,对于两下里都结亲的姚家,自然更看不惯,前几日便寻事,示意心腹弹劾姚轩一本,哪知反倒被圣上怒斥一通,赶出朝堂,责令归府反省,脸面全失。
赵王是贤妃全部心血,被圣上这样训斥处罚,同感丢脸,往含元殿去求,却不被召见,心中愤愤,便走到这处花园里来。
“是谁在那儿?”扫一眼侍立周测的宫人,她语气不善。
“娘娘,”派过去询问的宫人回来,小心翼翼道:“是柳贵妃。”
柳贵妃?
“真是赶巧了,”贤妃心中原是三分火,这会儿生生化为五丈高,冷笑道:“这么久了,咱们都没见过这位贵妃娘娘,可该去瞧一瞧究竟是何等美人儿,竟叫圣上虚设六宫,只可着她一个疼!”
第129章 前世(十六)
那脚步声渐渐近了, 锦书也不在意, 自顾自低头,对着面前那朵洁白茉莉出神。
她入宫以来,同贤妃关系都不怎么好,只是贤妃有意拉拢承安为承庭效力,方才勉强维持着表面, 过得去罢了, 暗地里的敲打, 可从没少过。
至于她的身份……
作为二皇子妃的姚氏已经死了,站在这儿的, 是圣上的柳贵妃, 后宫第一人,稳压贤妃一头。
她有什么好怕的。
贤妃扶着宫人的手, 缓缓近了那片茉莉, 便瞧见一道婀娜身影背对于她,正低头赏花, 只一个侧影,都觉皎皎动人。
那毕竟是贵妃, 满宫里都知道她是圣上的心头肉,贤妃如何不忿, 却也不敢放肆, 落人话柄,正待屈膝见礼,敷衍过去, 却见贵妃转过头来,向她微微一笑。
似乎是撞了鬼一般,贤妃一个激灵:“姚氏?!”
畏惧转瞬过去,随即便是惊骇。
只半年功夫不见,她不至于认错人,面前女子分明就是姚氏,可她衣裙繁丽,发髻松挽,簪的却是七尾步摇!
姚氏……竟是圣上最为宠爱的柳贵妃?
这念头一在贤妃心头浮现,便使得她几乎站不住脚,亏得身后宫人搀扶一把,方才稳住:“你……你……”
第1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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