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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节

    她依然固执地看着鱼郎的方向,一字一字艰难地道,“鱼郎,帮我报仇!”声音虽微弱,却如一道惊雷劈下,在场所有人脸色皆变。
    谢渊蓦地看向鱼郎,眼中闪过一道杀机;许老太太满脸愕然气恼,看看儿子,又看看孙子,最后望着周夫人咬牙切齿;谢晟依然维持着搂住周夫人的姿势,垂着头看不清神色为何。
    谢冕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望着奄奄一息的周夫人,忽地呵地笑了起来:他的母亲,到这个时候了,还不忘摆他一道,拖他下水,可真是他的亲娘啊!他的心彻底冷了下去,淡淡开口道:“凭什么?”
    凭什么?就凭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即使你真的什么都不会为我做,只要血管里还流着我的血,因着我今日这一句,谢渊永远会将你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你只要想要活下去,就不得不与谢渊为敌。
    谢冕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脸色难看之极。对这个父亲,他虽心中不虞,但主动与对方作对与这样被逼着反目完全是两回事。可对于这样一个周夫人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做成的局,他根本无法可破。因为归根结底,他和谢渊的矛盾早就存在,周夫人的请求不过是让这个矛盾激化暴露而已。
    从今而后,他与父亲,只怕连表面的平和都无法维系了。
    荣恩堂中一片静默,落针可闻,周夫人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真的不能答应我吗?”态度哀婉而动人。
    这实在太不像周夫人了,谢冕狐疑地看向她,没有回答,难道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他不相信,以周夫人的秉性与对谢家的仇恨,这只能是她最后的布局。他心中闪过一丝不安,攥紧了朱弦的手:他这个母亲心思之深,手段之狠远胜常人,他从不敢掉以轻心。她究竟要做什么?
    “阿寿,”极度的沉寂中,忽然有一个声音幽幽响起,“你何必求他?你为什么不看看我,为什么不嘱咐我?你无论有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的啊。”
    她怔怔地看着他,仿佛不敢相信般,眼中现出迷茫之色。
    谢晟抬起头来,目光幽若烛火,令人从心底发寒,“他怎么就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他目光冰冷地扫过谢冕,低下头,爱怜而温柔地抚了抚周夫人惨白的面颊,“他不是,我们才是这世上最亲的人。”
    她缓慢无力地摇了摇头,露出一丝苦涩的笑,仿佛在说“你不要骗我了”。
    “你怎么能不信我?”谢晟的神情越发柔和,轻声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放心,我必定会如你所愿。”
    “真的?”她弱弱地,不敢置信地问道。
    “真的。”他斩钉截铁。
    周夫人苍白的唇边浮起甜蜜的笑容,仿佛一个心愿得成的小女孩,满足而纯粹。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谢晟为人温吞,心思复杂,隐忍极深,若她直接请求他,他不知何时才会行动。十四年前闹成了那样,可谢晟和谢渊最后还是维系住了表面的平和,谢家虽然走了下坡路,表面上却还是一团和气。如今,她以自己的性命为局,却没有理会他,反而请求了鱼郎为她报仇,谢晟心中妒恨,为了证明他比鱼郎更值得她托付,反而会更快下定决心。
    如今,局已布成,她只需在地狱中等着最后的结果。笑容中,她慢慢阖上了眼睛。
    “阿寿,阿寿……”谢晟颤声呼唤着她,仿佛怕惊醒她般,却再没有任何回音,心中的恐慌终于化成一声悲呼:“阿寿!”怀中的人儿却再也不会醒了。他咬着牙,红着眼,喃喃而道,“阿寿,你好狠的心。”
    谢渊也不由喃喃喊了声“寿娘”,情不自禁地上前几步。
    谢晟眸中戾气一闪,猛地拔出插在周夫人身上的剑,一剑刺出。谢渊猝不及防,饶是闪避得快,肋下也中了一剑,鲜血顿时涌出,血红一片。
    “你疯了!”谢渊捂住伤口,吃惊地道。
    “我是疯了。”谢晟冷冷一笑,随即低头看向双眼再也不会睁开的周夫人,柔声问道,“阿寿,这样你欢不欢喜,开不开心?”他轻柔地放下周夫人,滴血的长剑再次刺向谢渊。
    许老太太吓得脸色煞白,颤巍巍地拦到谢晟面前:“大郎,他是你的父亲!”
    谢晟道:“祖母,我不想伤你,你且让开。”
    许老太太咬了咬牙,一步未退。谢渊趁机往门口跑。他早些年也算弓马娴熟,但这些年来耽于酒色,年纪又大了,身手早已退步许多,再加上猝不及防中了一剑,血流如注,更不是正当盛年的儿子的对手。
    谢晟目中闪过一丝嘲弄,也不追他,只是看着死死拦住自己的许老太太道:“祖母可知昔日大伯父是如何亡故的?祖母今日竟要救这杀人凶手吗?”
    正要冲出荣恩堂的谢渊身子猛地一僵,回过身来,乞求地喊了声:“晟儿!”
    许老太太心头大震,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谢晟淡淡道:“我说,我们谢家,祖母您的嫡长子,靖侯府昔日那个惊才绝艳、死得不明不白的世子,是被我的好父亲,您的好儿子害死的!”
    许老太太蓦地暴怒:“你胡说!”
    谢晟道:“若不是掌握了父亲这个把柄,祖母以为,昔日我犯下这么大的过错,父亲凭什么饶恕我?”
    许老太太面白如纸,浑身发抖,看向谢渊颤声求证:“渊儿,大郎说的一定不是真的吧?”
    谢渊没有回答她,只是恶狠狠地瞪向谢晟道:“孽障,你今日是铁了心弑父了?事情若传出去,你可知你会是什么下场?”他已经没有退路了,谢晟把这件事抖露出来,就是以此威胁他,若他逃走,这件事很可能会闹得人尽皆知。今日之事,你死我活,绝无转圜。
    他这个反应,许老太太有什么不明白的呢?眼前一黑,软软地倒了下去。
    谢晟冷笑,腥红着眼,提着滴血的剑一步一步向谢渊走近,曾经的温文尔雅,玉姿琼颜消失无踪,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鬼。
    谢渊见言语无法打动长子,又慌又怕,四处张望,蓦地看到沉默地站在一边的谢冕夫妇,想到他刚刚对周夫人毫不留情的拒绝,眼睛一亮,慌忙向谢冕跑去,边跑边喊道:“五郎,父亲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你救救我,救救我!”
    谢冕沉默地注视着他,俊美的面容上神情冷漠,凤眸凝冰。谢渊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头一次感受到了何为众叛亲离。母亲,母亲对他失望无比,应该再不会原谅他;妻子,妻子背叛了他,一心想要报复他;两个嫡子更是恨不得他去死。
    他怎么就落到了今日这地步?
    报应,一切皆是报应!脑海中,忽然泛起许久前的一幕幕,温柔含笑,手把手教他骑射的兄长;新婚时娇羞可人,面含期待的娇妻;还有年幼时在他膝下牙牙学语的孩子们……他本可以有着光明的人生,惬意的日子,却被他自己亲手断送。
    一步错,步步错!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赶上了,差点来不及写完!要结尾了,写得比较纠结,这两天会理一理思路。后面几天的更新我尽量准时,但按照今天的情况来看,很可能会晚,大家多多谅解。
    感谢小天使“枫叶飘飘”,“美人何处”,“九天画糖”,“未亡人”,“安童”,“叼着骨头的猫大爷”,“大大的熊猫眼”灌溉营养液(づ ̄ 3 ̄)づ
    第92章 阋墙
    背心蓦地一痛, 谢渊吃惊地低下头去,恰看到剑尖从他胸前透出,刚刚穿透周夫人的那柄剑,从同样的位置穿透了他, 不偏不倚。
    剧烈的疼痛从伤口处炸开, 大团大团的鲜血很快洇湿了胸前的衣物, 他的手兀自伸向谢冕,脸部因剧痛扭曲,还想说什么,背上插着的剑蓦地无情抽走。
    鲜血喷涌而出, 很快更多的血从肺部倒灌入口中,他的口鼻中都流出许多血来, 分外可怖,眼见再也活不得了。谢冕轻轻叹了口气,别开眼,伸手挡住了朱弦的视线。
    谢渊艰难地回头, 看向谢晟。他也许对不起过很多人,可却从来没有对不起谢晟过。这是他悉心培养,引以为傲的长子啊!从这个孩子蹒跚学步,牙牙学语起,他就亲自教养, 寄予厚望,如今却为了一个女人,毫不留情地一剑刺向自己。
    无论如何, 都不该是谢晟来杀自己!
    愤怒、不甘、怨毒、悲伤……种种情绪交织,他想仰天而笑,可却连牵一牵嘴角的肌肉都做不到;想大放悲声,身体中所有的水分却都似乎化为血液流了出来。四肢虚软,眼前越来越模糊,他终支撑不住,不甘心地倒了下去,圆睁着双眼,死不瞑目。
    谢晟一手执着血淋淋的长剑,面无表情,将剑指向了谢冕夫妇。
    谢冕挑眉,目中闪过“果然如此”之色,默默地将朱弦拉到身后护好,这才漫不经心般轻笑道:“大哥这是何意?”
    谢晟微微一笑,声音低柔地道:“五弟,你杀害了父亲,还要问我是何意吗?”
    谢冕露出吃惊的表情:“父亲是我杀的?”
    谢晟悠悠而道:“不是你又是谁呢,总不成是我吧?我可没有弑父的理由。”
    谢冕一时哑然,半晌嗤笑出声:“谢晟,我一向知道你无耻,可没想到你竟会无耻到这个地步。”
    谢晟被他指责,也不生气,淡淡笑道:“五弟过奖了。”
    谢冕道:“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受你摆布?”
    谢晟注视他:“你不承认?”
    谢冕道:“抱歉,让你失望了。”
    “不,我不会失望的。”谢晟蓦地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你会承认的。”他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枚哨子,撮唇一吹。尖利刺耳的哨音响起,荣恩堂四周门窗顿时乒乒乓乓全部被撞开,涌入无数穿着黑色劲装的执刀武士。
    谢冕脸色骤变:“你竟埋伏了私兵?”
    谢晟看着他痛心疾首,沉声下令:“谢冕弑父,罪不可恕,给我拿下。”黑衣武士应声挥刀向谢冕蜂拥而去。
    谢晟唇边挂上了一丝笑容:他知道这个弟弟武艺高强,可那又如何?双拳难敌四手,何况,他还有一个软肋。
    他绕过谢冕,提着剑一步一步向朱弦逼去,朱弦现出害怕之色,背着手向后退去,颤声道:“你,你要做什么?”
    谢冕似乎想要过来救她,却被黑衣人拦住,他虽身手高明,奈何对方人多势众,顿时被缠住,乒乒乓乓打做一堆。
    谢晟的目光落到朱弦面上,神情似怜惜似悲悯,宝剑举起,指向她的咽喉。
    朱弦长长的睫毛迅速颤了颤,嘴唇发白,面上的表情越发怯生生的,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骇得哭出来般。
    谢晟露出满意的神色,柔声问道:“五弟妹是想死还是想活?”
    朱弦颤声问:“想死如何,想活又如何?”
    “想死,”他将剑往前送了一分,笑道,“我自然会成全你。”然后他满意地看到朱弦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徐徐道,“想活……”他慢慢凑近朱弦身边,低下头正要说话,变故骤生。他握剑的手肘处软麻穴似乎被什么狠狠一撞,顿时又酸又麻,半边手臂都失去了力气,再也握不住剑,松了开来。
    却没有听到宝剑哐啷坠地的声音,下一刻,他只觉脖颈处寒气森森,那柄剑不知何时已落入朱弦的手中,纤纤玉手握住剑柄,锋利的剑刃正毫不客气地抵在他的喉口。朱弦清亮甜润的声音响起:“谢晟,叫他们住手吧!”
    谢晟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他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这个看上去娇滴滴,软绵绵的弟妹竟是个深藏不露的。他瞥向中间的战团,只盼手下能争点气,及时把谢冕擒下,那样他才有和他们谈判的筹码。
    可他注定要失望了,黑衣武士一方虽然人多势众,刀剑乱飞,看似声势浩大,却连谢冕的一片衣角也捞不到。但谢冕要脱身也不容易就是。
    朱弦见谢晟目光闪烁,久久不语,冷笑一声,手上加了几分力:“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吗?”
    谢晟见实在拖不过了,无奈叫道:“住手!”黑衣武士这才发现主子落入了对方手中,顿时吓得都不敢动了。
    谢冕眉尖微挑,从刀剑丛中穿过,缓缓踱步到朱弦身边,关切地上下打量她。朱弦对他嫣然一笑,两人目光交换,眼波交缠,一切尽在不言中。
    落在谢晟目中,便是两人眉目传情,视他若无物,只觉一口气呕在心口,差点没吐血。
    谢冕似笑非笑地开口道:“大哥现在还一口咬定是我杀了父亲吗?”
    谢晟目中闪过一丝寒光:“父亲是被闯入谢府的贼人所害,和五弟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人好不要脸,见陷害鱼郎不成,又推到子虚乌有的贼人头上!朱弦目中闪过怒气,正要说话,谢冕捏住她手,对她使了个眼神。对方人多势众,若是逼急了反咬一口,他们只有吃亏的份。对付谢晟这种人,只有找到机会,一击而中,否则后患无穷。
    谢冕嗤笑:“咦,大哥真的确定吗?不要过了一会儿又忘了,胡乱攀诬他人。”
    谢晟咬牙:“不会。”
    谢冕道:“可我还是有些不放心。”
    谢晟恨道:“那你待如何?”
    谢冕露出好不惊讶的表情:“我怎么知道?不是应该大哥向我们证明诚意吗,怎么反要我给你出主意?”
    谢晟差点没吐血,又咬了咬牙,吩咐黑衣武士中一个头领模样的人道:“听到没有,还不速速去办。”
    头领领命而去。很快,荣恩堂的一角烧了起来,外面传来一声声“有贼”的呼喊,凌乱的脚步声向这边涌来。谢晟的人效率果然不凡,现场竟这么快就伪装好了。
    谢晟道:“五弟妹现在总能放了我了吧?否则,呆会儿被人看到,可怪不得我诬陷你们了。”
    地上躺着中剑而亡的谢渊夫妇,凶器却握在她手中,横在谢晟喉头,到时想说不是他们夫妇杀的人都说不清了。
    朱弦心知今日是捉不到谢晟的小辫子了,看了谢冕一眼,谢冕点了点头,她顺势收了剑,丢在地上。
    谢晟的手抚向隐隐生痛的喉口,目光如淬了毒般看向谢冕夫妇,恨得心都要滴出血来了:一日之间,他在这对夫妇身上连续栽了两次,此仇不报,枉自为人。
    *
    寒风呼啸,彤云密密压下,阴沉的天色下,明德五年冬的第一场雪终于纷纷扬扬而下。
    京城永安巷巷尾,一披着玄色大氅,长身鹤立的青年正砰砰地敲着黑漆的大门。门房很快过来开了门,见到来人,恭敬地喊了声“五爷回来啦”,忙要将手中的伞献给他。
    谢冕摇了摇手,冒着风雪直接往后院而去。
    正院中静悄悄的,廊下一个小丫鬟正抱着手炉在看雪,见到他来,忙帮他打了帘子,立刻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三七和石竹守在外间,见到他来,立刻安静地行礼不迭。三七过来帮他解了大氅,石竹递了巾子过来让他拭去沾在面上的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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