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且慢!”萧君默扬了扬手里的卷宗,“我有活干了,可没空陪你。”
“什么活?我看看。”桓蝶衣伸手就要去拿。萧君默赶紧躲掉:“事关机密,无可奉告,要问问师傅去。”
桓蝶衣气得瞪了他一眼。
萧君默笑了笑:“要看也成,那你得跟我说说,你这一趟都有什么见闻。”他其实一看到桓蝶衣就想打听楚离桑了,只是怕她多心,只好绕了个圈子。
桓蝶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想打听什么?”
“我不想打听什么,就是听你随便说说。”
“骗人!”桓蝶衣道,“我知道,你是想打听伊阙那个小美人吧?”
女人的直觉真是可怕!萧君默想着,只好装糊涂:“什么美人?”
“别装蒜!老实交代,你跟那个楚离桑是不是有点什么?”
“有什么?你这话简直莫名其妙!”
“我看得出来,那个小美人对你有意思。”
天哪!这都能看得出来?!萧君默心里有些慌了,强作镇定道:“你别瞎说,楚离桑现在是朝廷钦犯,你这么说不是害我吗?”
“要不是对你有意思,她怎么会说要来长安找你呢?”
萧君默一怔:“她真这么说了?”
桓蝶衣眉头一皱:“被我说中了吧?看来你对她也有意思。”
“冤枉!”萧君默大声道,“我是被你的话绕进去了,她跟我毫无关系,来找我干吗?”
“她说要来找你算账。”
“这不就对了嘛。”萧君默道,“我抓了她爹,她恨我,所以她要找我算账。要说她对我有意思,也只能是这个意思。”
“这可不一定,女人的话往往是反着说的。”桓蝶衣道,“她嘴上说恨你,其实心里就是喜欢你的意思。”
萧君默哭笑不得:“行了行了,你饶了我吧,我得赶紧干活去了,要不师傅准会骂我。”说着撒开双腿,忙不迭地跑远了,一副落荒而逃的样子。
桓蝶衣哼了一声,跺了跺脚。
萧君默走进刑房的时候,看见刘兰成的两只手被铁链高高吊起,浑身上下伤痕累累,脑袋耷拉着,似乎已昏死过去。罗彪等三四名玄甲卫光着膀子,汗流浃背,坐在一旁呼呼喘气,显然连他们都打累了。
看见萧君默,众人赶紧起身行礼。萧君默摆摆手:“怎么样了?”
“这家伙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罗彪抹了一把汗,“什么都不说,可把弟兄们累坏了!”
萧君默看着刘兰成奄奄一息的样子,道:“把他放下来,伤口处理一下,再去弄几样好菜过来。”
刘兰成闻言,居然抬起眼皮瞥了萧君默一眼。
罗彪一怔:“您是说真的?”
萧君默仿佛没有听见,又道:“再问问他,喜欢喝什么酒,赶紧去给他买。”
“这位兄弟够意思!”刘兰成居然口齿不清地说了一句。
“我做人一向够意思。”萧君默笑着坐了下来,“刚好饭点也到了,今晚我就陪你喝几盅,咱们好好聊聊。”
罗彪等人都愣在那儿,还没反应过来。
刘兰成往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瞪着罗彪道:“老子要喝郎官清,快去买!”
罗彪大怒,操起鞭子又要冲上去。
“罗彪,你还嫌自己不够累吗?”萧君默淡淡道,“照我说的做,做完了跟弟兄们都下去歇着。”
夜幕降临,皇城东南隅的太庙被笼罩在沉沉夜色之中。
一队值夜的武候卫沿着太庙的北墙走来,经过十字街口,向西边走去。
片刻后,从安上门街北面迅速走来一个身影。此人通身黑甲,在夜色中几乎咫尺莫辨。他走到安上门街的十字路口时,突然向左一拐,然后贴着太庙北墙一路向东急行。看样子,此人很熟悉武候卫的巡逻时间和规律,所以能轻易避开巡逻队。
约莫疾走了一炷香工夫,这个黑甲人大致判断了一下所在的位置,然后放慢脚步,心里开始默数右手边的梧桐树,数到第九棵时,他停住了脚步。
这里距第十棵梧桐树大约两丈远。黑甲人前后观察了一下,确定周遭一个人都没有,才清了清嗓子,低声念了一句:“虽无丝与竹。”
黑暗中什么回应都没有。
黑甲人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才听到前方传来了一句回话:“玄泉有清声。”声音低沉喑哑,显然经过了刻意掩饰。然后,一个黑影从第十棵梧桐树后绕了出来,却停在原地。
黑甲人躬身一揖:“见过玄泉先生。”
“你来迟了。”
两人之间的距离恰到好处,既保证可以听见彼此说话,又不至于看清彼此面目。
黑甲人忙道:“对不起先生,方才……方才属下被派去买郎官清了。”
“郎官清?”
“是的先生,萧君默一来就说要请刘兰成喝酒,姓刘的又指名要喝虾蟆陵酒肆的郎官清,所以属下就……”
玄泉一抬手,制止了他的啰唆,沉声道:“找机会,把这个东西交给刘兰成。”说着,从袖中掏出了什么。
黑甲人下意识要走过去,忽然想到规矩,赶紧止步。
一阵夜风吹来,梧桐树叶沙沙作响,玄泉就在树叶声中悄然转身,隐入了黑暗之中。黑甲人又照规矩等了一会儿,才走到第十棵梧桐树旁,蹲下摸索了一阵,找到了一颗蜡丸。
黑甲人把蜡丸掰碎,看见里面藏着一卷小纸条。纸条展开,有一指来宽,两寸多长。黑甲人离开树荫,借着朦胧的月光,依稀看见上面用工笔小楷写着十来个字。
黑甲人在月光中抬起头来,赫然正是于二喜。
刑房内,萧君默和刘兰成隔着同一张食案对面坐着,案上摆满菜肴。
于二喜站在一旁,提着一只漆制酒壶,要帮二人斟酒,那张小纸条就夹在他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之间。
萧君默一抬手止住他:“不必了,我来。”
于二喜一怔,忙道:“怎么能让将军斟酒呢?还是让属下来吧。”
萧君默冷冷地看着他,不想再说第二遍。
于二喜尴尬,连忙把酒壶放下,同时松开右手的指头,那卷小纸条旋即掉在刘兰成的腿边,但刘兰成浑然不觉。
“刘都督,这是正宗虾蟆陵酒肆的郎官清,你可得细细品尝,别辜负了我们萧将军一番好意。”于二喜说着,给了刘兰成一个眼色。刘兰成顺着他的目光往地上一瞥,看见了纸条,随即把腿张开一些,挡住了纸条。
“二喜,你是不是买一趟酒就醉了?”萧君默道。
“没有没有,将军说笑了。”
“既然没有,何故多话?”
“对不起将军,属下这就走,你们慢用,你们慢用。”于二喜赔着笑,赶紧退了出去。
萧君默提起酒壶,给自己的酒盅斟满,然后端起酒盅抿了一小口,却不给刘兰成斟酒。刘兰成不悦道:“萧君默,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吗?”
“怎么,刘都督看我喝,嘴就馋了?”萧君默笑道。
“你在耍老子是不是?”刘兰成怒了。
“刘都督少安毋躁。”萧君默依旧笑道,“我不是不让你喝,而是要等一等。”
“等什么?”
“等一炷香之后,如果我没有七窍流血,才敢给你斟酒。”
萧君默说得云淡风轻,刘兰成却早已脸色大变:“你是怕有人下毒?”
“不可不防。”萧君默道,“虽说玄甲卫已经是长安城最安全的地方了,但还是小心为上。”
“要试毒,大可以找一个人来,或者找一条狗来,何必你亲自上阵?”
“找个人或找条狗,就显得我没有诚意了。”萧君默笑道,“都督放心,就算酒里真有毒,方才那一小口,也不足以致命,顶多让我躺上几天。”
“你为了显示你的诚意,就甘愿为我这个阶下囚试毒?”刘兰成颇感意外。
“美酒当前,谈什么囚不囚?”萧君默真诚地道,“都督若真拿我当朋友,就不要再讲这种话。”
刘兰成看着他,目光中不觉流露出些许感激和敬佩。
东宫。夜色漆黑,几名宦官提着灯笼在前引路,后面紧跟着一个身穿道袍、体形瘦高的道士。
一行人脚步匆匆,接近丽正殿大门的时候,殿前台阶上信步走下一人,正是李元昌。
李元昌迎着道士走过来,看见对方的样貌后,不禁莞尔:“侯尚书,你穿上这身道服,端的是一派仙风道骨啊!赶明儿咱们也上终南山开个道场炼几炉丹怎么样?”
“道士”走到李元昌面前,赫然正是吏部尚书侯君集。
侯君集淡淡一笑:“终南山是落拓失意者待的地方,连老夫都嫌冷清,王爷正当盛年,又怎么舍得这万丈红尘呢?”
李元昌笑道:“我只说炼丹,又没说出家,侯尚书未免太敏感了吧?”
“老夫这两年都很敏感,所以王爷和我说话要小心。”
李元昌一怔,旋即大笑了两声:“侯尚书虽然脱了官服,这赫赫官威可是丝毫未减哪!”
“在王爷面前,老夫岂敢谈什么官威?”侯君集讪讪道,“再大的官,不也是拜你们李家所赐吗?老夫惶恐都来不及,哪敢逞什么官威?”
“尚书此言差矣!”李元昌收起笑容,“您的官是皇兄赐的,可皇兄是皇兄,我是我,不是一回事,请尚书别混为一谈。”
“当然不是一回事!”侯君集笑笑,“否则老夫岂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易容换服夜闯东宫?这不等于找死吗?”
“尚书今夜是来找富贵的,莫说死字!”李元昌做了个请的手势,“请吧,太子殿下该等急了。”
酒过三巡,刘兰成明显已有几分醉意。
短短半个时辰内,萧君默轻轻松松几番问话,刘兰成就已经把他怎么拿杨秉均的钱,又怎么帮杨秉均到朝廷跑官要官的事情一五一十全都说了。
当然,刘兰成并不是在酒醉的状态下招供。相反,他头脑很清醒。他知道,皇帝既然已经抓了他,他这些劣迹终究无法隐藏,迟早得坦白。但是,他宁可喝着美酒,痛痛快快把这些事情说出来,也不愿在严刑拷打下被人逼问出来。
简言之,萧君默非常了解他这个人的性格,所以使用了最简单却最有效的办法。就凭这一点,刘兰成就佩服眼前这个年轻人。
“萧将军,今晚陪我喝这顿酒之前,你没少做功课了解我这个人吧?”刘兰成睁着惺忪醉眼道。
萧君默一笑:“都督真是明白人,什么都瞒不过你。”
确实,走进刑房之前,萧君默已经仔细调阅了他的全部档案和履历,还走访了几位他在朝中的熟人。说起来,这个刘兰成也很不简单,纯粹的寒门庶族出身,却凭其勇猛无畏和刻苦勤勉的精神,在唐朝的统一战争中屡立军功,从一名普通士兵一步步干到了三品都督。相比于那些凭借家世门第身居高位的权贵子弟,萧君默无疑只敬佩这种人。只可惜他太过贪财,不满足于朝廷给的俸禄,便贪赃纳贿,帮人跑官买官,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你这个年轻人,前途无量!”刘兰成看着他,竖起大拇指道。
“怎么讲?”
“你聪明、细心,又有胆有识,将来肯定官运亨通!”
“官运亨通靠的不是这些吧?”萧君默笑道,“自古以来,好像都是都督和杨秉均这种路子,官运更为亨通。”
第4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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