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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节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端清,那双眼里弥漫开不祥的血色,如风云翻覆平地起,又在瞬息间止息,仿佛蛰伏已久的凶兽从囚笼里露出爪牙,却是一闪即逝。
    赫连御突然怕了。
    除却不堪回首的幼年,他已经很多年没怕过什么,却在这一刻从背后升起了难以压抑的惊悚恐惧,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几乎要冰封全身血液。
    心头一直被可以忽略回避的地方终于暴露出来,却早已经烂成了空洞,只剩下呼啸的风。
    “你……”赫连御艰涩地问道,眼睛里猝然亮起一线疯狂的光,“你,到底是谁?”
    说话间,他仅存的左手拼命挥舞,硬生生把铁链往前拉拔了一截,用力拽住了端清的衣领,后者也没有阻止。
    伴随着裂帛之声,道袍和中衣都被扯开,赫连御的目光亟不可待地在他胸膛上搜寻,如愿在靠近心口的地方看到了一道陈年伤疤。
    那伤疤只有寸长,窄得像一条线,可是它离心脏不到寸许,衬着端清苍白的肤色,显得有些狰狞可怖。
    赫连御见到它,就像即将溺死的人抱住最后一块浮木,然而没等他如释重负地笑出来,端清就开口答了话:“你们,都叫我慕清商。”
    赫连御抱住的浮木骤然断裂。
    “你……什么意思?”
    他的手被端清拂开,道长拢了衣衫起身,看着赫连御骤然惨白的脸色:“这么多年,我不信你猜不出真相,只是你一直不敢深思细想,不敢承认是自己错了。”
    赫连御的左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挖进肉里,血从指缝间滴落下来,在地上溅开不祥的红色。
    “闭、闭嘴……”
    “他收你为徒的第一天,我就提醒过你是只白眼狼,不会感恩,只会贪得无厌,早晚会反噬。”端清垂下手臂,向来平静的声音带上一丝寒意,不十分明显,却刻骨极深,“可惜,他不信。”
    赫连御目龇剧裂,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你……他……你们到底……”
    端清虚虚按了按那枚旧伤,道:“我想过他不得好死,想过你翻脸无情,只是没想到那一天来得太快,更没想到你被他教出本事,这一剑却是偷袭而发……自那之后,他就没了。”
    “没了”两个字从端清口中说出,轻飘飘毫无重量,比一缕风还要空无着落,然而它吹走了过往多年的旧事微尘,刹那间弥散天涯,灰飞烟灭。
    赫连御拼命摇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仿佛垂死挣扎的困兽在嘶吼,五指松了又紧,扯得铁链铿锵作响,在肩臂上摩擦出紫红淤狠,似乎要破皮勒进骨肉里去。
    “不、不可能!你骗我……慕清商!你在骗我!”
    他就像个疯子,只是再无张狂,只有疯癫。
    端清没有再多费口舌。
    他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谁都叫不醒装睡的人,自然也没人能说服不听话的人。
    头疼越来越厉害,自今岁秋日出关后便间或作祟的内息在丹田和心脉乱走,端清早在十三年前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快。
    可他自始至终连脸色都没变,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守在囚室外的十一人见到端清出来,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同时握紧了自己的兵器,其中一人张口欲言,却被同伴死死拽住。
    “道长,您……”
    端清目光一扫,看到少了一人也没多言,心知对方是听到了这些话按耐不住,急急忙忙去通知色见等人去了。
    他忽然觉得累。
    屏嗅味,抑七情,持身正,淡红尘。
    这是《无极功》“忘情境”的入境总纲,于十三年前被纪清晏耳提面命地灌进端清脑子里,成为他十三年岁月的缩影,不像生活,更像是一场漫长的苦行。
    他曾经甘之如饴,如今却骤然感受到了疲惫和厌烦,正如少时听见的那句话——“恶鬼就算披上人皮,也活不成人样。”
    一股杀意从胸中弥漫开来,就像鲜血汇入水碗,寡淡的白水被悄然无声地染成红色,从心底一路攀爬上来,染红了端清的眼睛。
    暴戾之气来得突然,却是陌生又熟悉,仿佛本该属于自己的一部分终于从囚笼解禁,凶兽破封而出,肆意叫嚣,张牙舞爪。
    久违的热意在血脉间飞快游走,皮骨之下仅剩的清明唯有心中一线,《无极功》在体内自动运转,仿佛冰与火在心脑之间角力。电光火石间,有什么东西从他怀中掉了下来,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仿佛惊雷闪电在耳边炸开,端清猝然想起了梦中红衣女子附在耳边满怀忧虑的低语——
    “我希望阿商,永远是你这般的模样,莫失,莫忘……”
    青山荒冢说:
    嗯,我就说一句话——想想赫连御这个人,再去想想他的话
    第193章 出逃
    曲谨听到“慕清商”三个字的时候,捧在手中的茶杯顿时落地,随着一声轻响,砸了个粉身碎骨。
    茶水溅湿了衣鞋,曲谨却顾不得这些,一拍桌案霍然起身,向来沉稳的双眼带上不可置信的惊疑。罗家主更是沉不住气,一手抓住前来报信的男子衣领,一字一顿地问道:“你亲耳听见,赫连御管端清道长叫‘慕清商’?!”
    那人被满座武林前辈的反应所慑,说话也结结巴巴:“是、是!我们奉命守在外面,听到赫连御在里面大声指责端清道长,口口声声称他为‘慕清商’,还、还叫他‘师、师父’……”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在场八名各派掌事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
    花想容的手指不知何时搭上剑柄,目光看向对面默不作声的端衡道长,目光微寒:“端衡道长,对此可有什么说法?”
    端衡只恨自己下手不够快,没及时堵住这张要命的嘴。
    然而他到底是年老成精,面上只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愤怒和嘲讽,冷冷道:“赫连御一张满口胡言的嘴都能引得各位大惊小怪,贫道还能有什么说法?”
    他在落日崖冒着生死危险布下火油陷阱炸毁山道拦截异族狩猎军,一队人马死伤过半,端衡自己也伤了手足,此时坐在轮椅上满脸病容,然而他身板坐得笔直,说话时暗含内力,硬生生撑起了余威,就像一盆冷水猝然浇在了即将燃起的火堆上。
    色见方丈乃出家人,在这是非未明之际不会贸然开口,倒是罗家主不依不饶道:“先有玄素,再是端清,整个问禅山数百上千人,赫连御怎么就偏生咬紧你太上宫的人不放?”
    端衡道长毫不客气地回道:“倘若此番是华月山庄的人拿下这魔头,现在被咬紧不放的自然轮不到我太上宫。”
    “你——”
    “事情未曾明了,各位都暂且稳住心绪立场,莫给不轨之徒趁虚而入的机会。”曲谨压下罗家主,转头看向端衡道长,先抬手赔了礼,“道长,罗家主适才所言虽有些冲动,却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慕清商’虽已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三十余载,其人其事后患犹在,如你我这般年岁之辈莫不历历在目。太上宫向来以清正自持立本,此番又于大劫出力甚重,我等都相信道长不会包庇罪者,只怕其中有所误会,还是早些澄清为好。”
    端衡道长听着这番滴水不漏的话,看似客气有礼,实则都是软刀子密布结网,见自己适才以太上宫为端清规避,现在便把他们都与太上宫绑在一起,话里话外都是进退维谷。
    三昧书院的人,果真都是心眼长成葵花盘的老狐狸。
    端衡道长淡淡道:“贫道十一岁入山门时,端清师兄已经在师尊座下听经学道,多年来避世修行,今岁方才出关游历,恰好赶上这场大难……赫连御所言,不过是嫉恨师兄废他内力使其功亏一篑,皆无稽之谈也。”
    罗家主不甘追问:“既然他是你的师兄,为何面容年轻似不足而立之人?我华月山庄交流甚广,除了赫连御那妖人练了《千劫功》,以血养气延缓衰老,再未听说天下有何长生驻颜之法!”
    端衡道长放在膝上的手指悄然收紧,眉眼低垂掩去一闪而逝的怒恨,冷笑一声:“师兄自幼习我太上宫至高武典《无极功》,断情欲蕴五心,至今已成大道,莫说是容颜不老,便是延年益寿又有何不可?罗家主若是不甘心,不如受戒出家入我道门,过上几十载修身养性、自持自律的日子,也能长命百岁!”
    众人窃窃私语,端衡所言简单明了,他们却仍心有疑虑,然而花想容突然道:“若端清道长与慕清商毫无干系,那么……他为何会拿着破云剑?!”
    “慕清商”三个字,江湖上少有人知,尤其年轻这一代,几乎是从未听说过这个人。
    然而,“破云剑”却是横于江湖人头顶的一把利刃。
    它并非什么百年难遇的神兵,却能名传天下经久不息,无非是因为拿着这把剑的那个人。
    破云剑主慕清商,箭袖白衣云纹缎靴,背后一把流云古剑,脸上一道白银面具。他一人一剑从关外战至中原,是为观尽天下武学,以证自己的剑道,此后纵横江湖十余载,五湖四海皆有他剑下败将,却没有人见过他的容貌,更少人知道他的来历,只能从他说话的声音判断其年岁不高。
    其人其剑如其名,似浮云流转喜怒无常,时而温和柔善广结善缘,间或却冷硬锋利不近人情。
    他能锄强扶弱救死扶伤,对朋友以诚相待,为一碗白水的代价千里护送家破妇孺,替无人相信的浪子讨回应有公道,不问高低贵贱出身来历,甚至结交有血性义气的中立武者,将数场冲突血案圈在一剑两肩之下,是当年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君子豪侠;
    他也心狠手辣一意孤行,对敌人冷漠无情,因一位村女的惨死血洗匪寨上百人命,更对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视若无物,就连纷至沓来的战帖也被他弃如敝履,漠然冷厉得近乎坦荡,一身为剑,一心行道,不争名也不图利。
    这样一个人本该被天下英豪敬佩,而不是到如今的谈之色变。
    四十年前,西南一代有魔道中人得到了失传已久的《千劫功》秘籍,为了练功杀人取血为祸甚重,慕清商届时正带着弟子在附近游历,听闻消息便头一个赶了过去,将那罪者斩于剑下以祭亡魂,那本秘籍也因此落在了他手中。
    慕清商的品性如何,当时正邪两道都有目共睹,所以并未追究秘籍下落,只当他会将此物销毁免除后患,却没料到这个别无所求却嗜武成痴的男人竟然打破了惯有原则,对这本在江湖上传言多年的魔功动了心。
    过了四年,慕清商师徒便失踪了。
    慕清商再出现是在两年后,他已经因为《千劫功》变得杀戮成性敌我不分,在南地展开了一场耸人听闻的屠杀,男女老幼无一活口,赶过去阻止的人无论是敌手还是昔日朋友都成了剑下凶魂,直到一身白衣殷红染透,满袖流云碧血凝乌。
    曾经是天下英雄交口称赞的剑上君子,堕落成人人得而诛之的剑下妖魔。
    君子当奉为座上之宾,妖魔应为天地不容。
    血案过后不久,同样失踪两年的慕燕安于武林大会上现身,亲自为师负荆请罪,阐明这两年来慕清商修炼《千劫功》走火入魔,为此不惜勾结西南魔道,甚至与关外戎末国有染,并有前朝玉章金令为证,其身份来历一旦闹开,恐怕会引来朝廷追究,到时候连诛同罪。
    昔日与他交往密切的人,到此时要么划清界限明哲保身,要么心有不甘却为门派所限,要么便为表大义反目成仇。
    中原白道各大门派世家结成盟约,配合朝廷合力追捕慕清商。历时近半载,众人在中都边境将其逼上绝路,慕清商跳下深涧高崖,自此生死不明。
    有人说他尸骨无存,也有人说他死里逃生。
    当初在年轻一代里堪称魁首的慕燕安在此战以后不见了踪影,追杀慕清商的所有人则在高兴之余提防着那人死里逃生回头报复,然而他们从风华正茂等到了英雄迟暮,那个人一直没有出现。
    不是没有人模仿,不是没有人混淆视听,然而那无数个冒牌货堆积在一起,终究不是慕清商那个人、那把剑。
    花想容收紧五指:“我们一直不相信慕清商死了,后来赫连御的出现更佐证了这一点。”
    十六年前,葬魂宫主赫连沉“暴病而亡”,新任宫主赫连御上位,正式出现在武林黑白两道的眼中。
    白衣银面,长剑缎靴,不动杀时温和如谦谦君子,翻脸之后狠辣得六亲不认。由于时过境迁,年轻一代的江湖人已经不再知道那桩被师长刻意隐瞒的血腥往事,他们这些老骨头却还记忆犹新。
    “赫连御鲜少出现在人前,就算有,也很少留下活口,因此我们对他的认知并不多,就算心有犹疑也无从打探,直到这一回……”花想容深吸一口气,“他拿下了面具,我虽然老了却还没眼花,认得他是当年的‘慕燕安’。”
    端衡道长面沉如水,闻言眯起了眼睛:“怎么?就因为他当年大义灭亲逼杀了你们眼中的‘魔头’,所以你们为他现在的‘误入歧途’痛心疾首?认为他现在变成这样,都怪慕清商当年拿了那本《千劫功》,因此该网开一面?各位如此深明大义,难怪没有将其就地正法,而推说什么‘公审定罪’。”
    罗家主冷哼一声,拍案而起:“你说我们偏袒赫连魔头?!”
    端衡淡淡道:“贫道只是不解,世人对于是非善恶的定论如今究竟变成了何等说法?”
    殿中火药味越来越浓,色见方丈喃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道:“佛曰‘因果循环,善恶有报’,赫连御作恶多端无可否认,他所造的业障也该有报应可得,至于其中多少苦衷缘由,都当一报还一报、一因归一果,我等今日并不是为其开脱,只是想要找到万恶之源,从根本上将这场孽障化解。”
    曲谨点了点头,道:“赫连御罪无可赦,不管他是慕燕安还是谁,犯下的错不可推托,至于端清道长到底与他有无干系,我等局外人皆所知有限,与此在此各抒己见,不如请端清道长亲自前来说个分明。老朽观端清道长为人处世严肃不苟,此番又为众人舍生忘死亲手擒下魔头,不管事实最终如何,三昧书院都记着道长这一份仗义相助之情。我们不能仅凭赫连御一口之言就寒了丹心热血,凡事当再三权衡,不可偏听偏信,何况……”
    顿了顿,他面色微沉:“何况,当年慕清商之事发生的时候,老朽的师父尚且在世,三昧书院虽布下密局追踪慕清商,却对此人身上血案、背后黑幕仍心怀疑虑,可惜他自始至终不置一词,后来又跳下深涧生死不明,涉案中人鲜有活口,线索断绝,三昧书院联合朝廷密探也无从查起,只能将此案搁置至今。现在看来,既然‘慕燕安’变成了‘赫连御’,当年他指证慕清商的诸般说法,也该重新审查一遍才是!”
    事不从一而论,人不自始观终。
    众人议论纷纷,大半都点头应是。端衡道长面色稍霁,向身后的玄英抬手示意,道:“玄英,你亲自去一趟浮屠塔,请端清长老来云水堂一趟。”
    玄英从刚才开始便提着一颗忐忑惊疑的心,现在才堪堪落回原位,闻言忙声应了,转头就往外跑,结果猝不及防撞上一个从外头急匆匆跑进来的人,好悬没站稳。
    那是恒明。
    他顾不上玄英,脚下一个踉跄跪倒在地,发出重重的磕碰声,听着便让人觉得疼,然而他的脸色却不是痛苦,而是压抑不住的惊恐愤怒。
    “不、不好了!浮屠塔起火,赫连御跑了!”恒明看向殿内所有人,“看守浮屠塔的弟子……一个都没能跑出来,小僧带着巡查的师弟们赶去,只看到……”
    罗家主性子急,赶忙追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端衡心中猝然涌上了不祥的预感。
    “我看到……端清道长背着赫连御从浮屠塔跑出来,他的剑上……全都是血……”恒明双手十指紧握长棍,目龇俱裂,“我们上前拦截询问,他却不由分说地动手,两名师弟当场被一剑穿心,就连我也险些被他杀了!”
    端衡道长一直笔挺的背脊,在这一刻垮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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