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感情有别于风月缱绻绮丽,不同于夫妻相敬如宾,陌生而熟悉,隐晦且涌动。十余载刀光剑影的生死一线,都比不上这短短数日的牵肠挂肚,仿佛有一条曲折蜿蜒的小路从十几年前蜿蜒至今,他在这一端跋山涉水,而长路尽头的荆棘落下,走来了一个楚惜微。
他看他一眼,就是不经意容华满目,一刹那春暖花开。
这是顾潇半生恩怨的牵挂,亦是叶浮生飘萍十载的归宿。
师徒,恩仇,爱恨,是非……他们之间有太多难解难分的纠缠,绵延了岁月又跨越了生死,如今终于走到最后的岔路口,看擦肩而过,亦或者殊途同归。
叶浮生的性子像极了顾欺芳和端清,一时随性得潇洒,一时严苛得过分,而他天生了一副内敛的傲骨,虽然能屈能伸,却在某些时候无可转圜。
原则如此,责任如此,感情更是如此。
叶浮生是真的想跟楚惜微过一辈子,自然不能瞒他一生一世,倘若两个人在一起若是连最基本的尊重与信任都做不到,所谓的白首长久又将以何为继?
楚惜微许久没有作声,叶浮生也很有耐心地等着。
直到楚惜微的一只手缓缓上移,盖住了叶浮生的眼睛,不等他动作,已经长大成人的弟子忽然侧过头,在他嘴角落下一个滚烫又冰凉的吻。
滚烫是楚惜微嘴唇的温度,冰凉是那人眼中无声淌下的泪滴。
叶浮生感受着唇边濡湿顿觉心头一紧,然而楚惜微这次没有哭,抬手抹掉眼角湿意,伏在他颈侧像只猫儿轻轻蹭了蹭,声音因为哽咽而沙哑:“师父,谢谢你告诉我……谢谢你,没有骗我。”
“……”叶浮生一颗皱巴巴的心,在这一句话中软得一塌糊涂。
其实当年的楚尧并不傻。
那时候静王妃为了保护他,刻意将那些阴私密事都瞒下来,然而有这样心思敏锐的母亲,楚尧就算再天真无邪,又能愚钝到什么地步?
更遑论,八岁那年的半路截杀是他从头到尾亲身经历,纵然当时情急意乱想不清楚,等三年后年岁渐长,总也会后知后觉。
他只是年少,只是不愿意去深思细究,那个年纪的孩子最是敏感,楚尧不愿意因为自己的胡思乱想伤害父母改变生活,自然就会下意识地避开棱角。
就像天底下所有不小心窥探了隐秘的孩子,楚尧以为只要不提不论,一切都不会发生,可惜自欺欺人终如水上浮沫,顷刻间泡影翻覆。
直到如今十年沧海化成桑田,世间物非人也非,顾潇变成了叶浮生,楚尧成为了楚惜微。
他本该恨他,也有足够的理由恨他,然而……旧事之怨恩仇纠缠,是顾潇一肩担下了沧海;宫变之后祸福一线,是顾潇一力保了他免于罹难;静王之乱遗祸至今,是叶浮生替他奔赴生死关,代他收拾了旧年后患。
诸般种种,一点一滴,让他如何去恨他?又如何忍心,去继续苛责他?
楚惜微把叶浮生抱在怀里,如用双手圈住自己仅剩的世界,在无声无息中泪流满面。
当年顾潇就听不得楚尧嚎啕,如今叶浮生更见不得楚惜微哭,哪怕一声聒噪也听不见,却叫叶浮生不仅头疼心更疼。然而楚惜微的两只手用力极大,叶浮生不仅挣不出他的怀抱,就连眼睛都被遮在他五指之下,只看得见他掌中一片黑暗的天,瞧不得肩头的人此刻到底是什么神情。
叶浮生只能感受到背后所靠的胸膛剧烈起伏,不知道是疼得喘不上气还是心绪难平,他一时间也没了法子,便握住了楚惜微的手,把那紧扣掌心的五指一根根摊开,然后凭着感觉将那只手举到自己唇前,轻轻吹了口气,小心地哄道:“呼——痛都飞走,不哭不哭。”
一口微凉的气徐徐吹在被抠出红痕的掌心,楚惜微浑身都颤栗起来,他缓缓松开了捂住叶浮生面目的手,飞快抹掉了脸上泪痕,只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通红依旧。
自从楚尧变成了楚惜微,他已经很久没有哭过。
一是他由娇生惯养的小皇孙长成流血不流泪的百鬼门主,哪怕千钧压得筋骨欲碎,也是刀锋胜过软弱;二是他在这十年间的无数次艰难险阻中,深刻地明白自己虽然还有哭的力气,却没有了会因为他哭而心疼的人。
蹉跎一世,本多欢场长笑广舞,最少几人同悲共哭。
除了叶浮生。
生死、恩怨、情仇、是非……这个人身上一丝一毫牵挂着楚惜微的千种万般,未知真相前他怀揣着满心忐忑仍不肯放弃,到现在水落石出就像十年腐土长堤终于崩溃,泥水奔涌掩埋了那些时光残骸,只留下满地狼藉等百废待兴。
“师父,我……”楚惜微闭了闭眼,“我心里乱。”
叶浮生弯了弯嘴角,将他那只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隔着衣衫皮肉,楚惜微能感觉到下面的心跳失了平日规律,乱得与自己不约而同。
一段路上的两个人好不容易披荆斩棘走到这一步,今后是擦肩而过亦或并肩携手都将在这一时楚汉分明,楚惜微会因为前尘后事乱了方寸,叶浮生难道就能无动于衷?
情之所至,意乱心动应如是。
楚惜微骤然哑了声。
叶浮生轻轻地问:“当初你想要的交待,现在我终于给了,那么……阿尧,你是如何想的呢?”
他不动声色地收紧了手掌,好像要借着楚惜微的手把自己一颗心都掏出来坦荡目下。楚惜微刚刚擦干的眼泪险些又滚了出来,他定定看了叶浮生许久,忽然一个用力,将人顺势推倒在榻上。
背后是柔软凌乱的被褥,叶浮生倒下去自然不觉得疼,然而楚惜微将大半个身体压在了他身上,哪怕留心避开了伤处,依然叫他觉得窒息,可叶浮生还没说话,楚惜微就低下头亲在他的心口上。
叶浮生刚醒不久,身上只穿了一件中衣,因为连番动作和拉扯已经松开大半,楚惜微这一下直接吻在他皮肉上,明明只是蜻蜓点水般的轻柔,却像透过皮肉筋骨落在了狂跳不已的心头,活脱脱把他逼出了满头大汗,全身都热了起来。
他扶住楚惜微肩膀的手顿时一紧,不晓得该赞扬一句弟子无师自通,还是该先把人推开冷静冷静。然而这一次的选择权并不在叶浮生手里,没等他纠结出个所以然来,楚惜微就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缓缓地说道:“我为父母之子,其仇有二,不可轻放;我乃楚室之续,其责有一,不敢忘祖。父之过子当偿,责有任应担当,然而……”
顾潇对不起楚尧,难道静王府就对得起顾潇?
世间万事,不过因果循环,报应相偿。
“这百丈悬崖上一峭冰雪,都是你带我走过来的。”顿了一下,楚惜微低头亲在他眉心,喉头艰难地动了动,声音沙哑,“师父,你做的……已经足够了,而我……舍不得你。”
叶浮生睁大了眼睛,他已经提在嗓子眼的心于这一番话间缓缓下落归位,在肋骨之下砸得生疼,蔓延四肢百骸,带给他脱胎换骨般的力量。
他仰头看着楚惜微,昔日软糯圆润的小少年如今抽长了骨骼,顺着敞开的领口可见肌理分明的胸膛,肩膀生得宽阔,手臂修长有力,撑在叶浮生头颅两侧就如同撑起他头顶一片天空。
天光从窗口漏进来,香炉里的灰烬轻挽余烟,随风飘来的时候模糊了楚惜微的眉目,也模糊了叶浮生的眼睛。
他的脸色依然苍白,却慢慢升起了血色,眼神不知道是被风烟迷了还是强忍酸涩,慢慢爬上迷茫的红,左腿突然抬起搭在楚惜微窄瘦的腰上,一个用力把人压了下来,身残志坚地拿一只手撑住床榻,俯身去亲他。
叶浮生含住了楚惜微的嘴唇,舌头不容拒绝地撬开唇齿滑入口中,却不急着掠夺,只细细地缠绕。
一滴眼泪落在楚惜微眼角,他下意识地眨了眨,把那酸甜苦涩都收入眼中,倒流进心里最深的地方。
仿佛烈酒浇在柴堆上,那里突然燃起了一团火,从内而外烧得楚惜微全身滚烫。
他抬起手抱住叶浮生紧绷的背脊,两个人保持着拥吻的姿势倒在榻上,就像命运相互交缠,不管前尘也好后事也罢,都在这一刻连成了一线。
叶浮生他心情激荡,身上出了一层热汗,凝视了楚惜微片刻,一不做二不休,低头就去亲那双眼睛。
可惜嘴唇刚撩上睫毛,楚惜微便陡然一翻身把这不老实的家伙压了下来,右手小心扣住他缠绕绷带的右掌,左手垫在叶浮生腰下,最初还僵硬不知该如何做,叶浮生接下来的动作却顷刻让他浑身一震。
楚惜微上身衣物早已松垮下来搭在臂弯,叶浮生的左手游移过他的背脊,摸到了一道道结痂的伤痕。
楚惜微抱着他纵马冲出异族大营的当夜,把一切刀光剑影都挡在身后,自始至终没有惊动怀中的他一星半点。
那是楚惜微过得最漫长的一夜,却是叶浮生睡得最安稳的一晚。
楚惜微被他摸到背上伤处,就像碰到了猫尾巴,身体抖了一下,感觉到下面的人想要坐起,赶紧道:“你别瞧了,过几天掉了疤就好。”
“我不看,让我数数,一、二,三……”叶浮生微凉的指头从他后颈窝一路下滑,轻柔缓慢,一寸寸丈量了楚惜微脊背,一点点默数着他身上有几道疤,“大大小小加起来,三十三道口子,你还疼不疼?”
楚惜微摇了摇头,却见叶浮生抬起上半身,伸出舌头在他敞开的胸口上轻轻舔了舔,湿润温热的触感从皮肉开始,传到肋骨下不断跳动的心上。
叶浮生闭了闭眼。
他这些年来把自己活成了曾经想也不敢的模样,一身伤疤好了又添,可是从来也不当回事,然而当叶浮生一道道数过楚惜微背上的伤痕,心头却突然间弥漫上难以宣泄的的疼。
“阿尧……”叶浮生游移的手指停在楚惜微后心,摸到了满手沉甸甸的情深义重,轻声道,“我有了你,真是三生有幸。”
他年长又经历了更多事实,早就没了年轻时候不管不顾的锐气,做事是周全谨慎也是瞻前顾后,本来早就不信了此生多少深情厚谊,幸亏楚惜微对他总有这么多的温柔与坚强。
楚惜微拿下他那只手,凑到唇边轻吻了一下,声音喑哑:“师父,你我之间生死相随、祸福相依,本不必说这些话徒增客套。你愿意为了我活着,我自然不吝于为你去死,那些个什么艰难险阻,我想了这么久都没有答案,才知道人非圣贤哪里能算得尽他年以后,只不过从此多少风风雨雨,我们一起走过,谁也别把谁弄丢了。”
说话间,楚惜微垫在叶浮生腰下的左手终于动了,他轻轻摩挲着那劲瘦的腰线,用力不大,动作也小,就像讨糖吃的孩子扯住大人衣角小心摇摆,充满了暗示的意思。
叶浮生被他摸得腰骨都酥软,掂量着以自己现在这副“残躯”不足以翻身做主,便果断躺平准备先让年轻人尝点甜头,毕竟来日方长总有秋后算账的时候。
他放松了身体,同时捏住楚惜微的下巴顺势将人勾下来,舌尖在那火热唇角舔了舔,然后悄然偏移,在腮帮子上轻轻咬了一口,打了个浅浅的印记。
楚惜微一身压抑已久的气力,在这刹那一触即发,犹如星火燎原,随着狂风席卷千里,把洼里的水也煮开,转眼间于红尘三千丈间翻滚了情丝万缕,纵横交织成人间浑水里一场旖旎缱绻的天罗地网。
罗网中没有百转千回万种风情,只有一生一世一双人。
呼吸彻底失控之前,楚惜微凑在叶浮生耳边,语气没了方寸自持,呼吸短促得连说话都带了风声:“师父,你要是疼了,就让我停……我听你的。”
叶浮生浑身又热又躁,闻言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一脑门儿,挑起一双被汗湿了的眼,内里两朵桃花悄然怒放,嘴角一勾,刻意把声音放缓放轻,拖长了尾调:“心肝儿,我裤子都脱了,你……难道要给我穿回去?”
最后三个字的语调被他恶意地打了个钩,就像一根手指头在楚惜微的耳中不轻不重地搔了一下。
“……”
理智一秒决堤的年轻人转眼间与他坦诚相待。
肌肤相亲,肢体交缠,像湍急流水涌到尽头,于悬崖绝壁之上一霎那飞流直下,自此红尘没顶,沉沦不复。
从来情深不知缘起。
海浪般起伏不断的被褥下,两只手十指紧扣,楚惜微在这十年中被浇铸得森寒冷漠的脸上被情潮染了薄红,带着几丝毛头小子该有的生涩急躁,被汗湿的鸦羽黑发披散了背脊半身,好几缕垂在叶浮生胸膛上,由表及里搔得他心痒难耐。
他向来精明的脑子到现在只剩下一片空白,目光有些涣散,茫然地看着上方那双波澜汹涌的漆黑眸子,从那深不见底的漩涡中瞧出了自己的模样。
呼吸早已紊乱,心跳终于失控。
叶浮生没有喝酒,人却已经醉得一塌糊涂。
楚惜微的手从叶浮生的肩头抚到背心,不断起伏的蝴蝶骨就像鸟儿落于罗网时挣动的双翼,他用力轻,手指却将脊柱细细拿捏住,眼光流转,唇角微启。
仿佛野兽悄然露出獠牙,显出平时被压在画皮之下的魔魅和侵略,在漫长的布局和等待后终于咬住了猎物要害,不急着吞吃入腹,而是细嚼慢咽地徐徐品尝,那些破碎断续的种种声响佐了皮骨色相,是人世间至高无上的飨宴。
第190章 九曜
叶浮生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后晌。
他眨了眨还有些干涩的眼睛,脑子里是一锅煮开的浆糊,全身好像变成了面团,软绵绵半点力气也无,偏偏还似掺进了豌豆子咯得身体各处又酸又疼。
“……”叶浮生用一双死鱼眼瞪了会儿天花板,一口气在喉咙里憋了半晌才勉强挤出唇齿,却是言简意赅,“娘的。”
兔崽子果然是长大了,从个哼哼唧唧的哭包变得年轻气盛如狼似虎,哪怕勉强节制,依然差点把他这身老骨头给折腾散架。
叶浮生难得有了骂娘的心思,结果搜肠刮肚后却无从骂起,思及兔崽子化身为狼之前的破碎画面,他翻着眼歪过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楚惜微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床上的人瘫成一条风干咸鱼,侧着脑袋在面壁。他默了片刻,立马把门关好,把手里的铜质托盘放在木桌上,先走到床边俯下身,用嘴唇贴着叶浮生的额头细细感知了一会儿,终于确定对方没有发热。
年轻人提在嗓子眼的一颗心缓缓下落,他对叶浮生轻声细语道:“师父,别睡了,我抱你起来吃点东西好不好?”
叶浮生为他这八辈子罕见的温柔细致打了个寒颤,楚惜微感觉到怀里的人一哆嗦,顿时紧张起来:“你是不是冷了?我去把火盆点起来。”
“……别动,扶我起来。”
叶浮生满肚子的胡言乱语如鲠在喉,最终还是决定要留住点面子,逼着自己把到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挤出了一脸山姥狼婆似的和蔼笑容。
可惜这笑容没能维持多久,当叶浮生喝了一口楚惜微端来的补汤时,他脸上所有表情一秒崩溃,某种难以言喻的味道就像火雷珠混合了五味粉在舌尖炸开,尚未下肚就轰得他满脑袋嗡鸣,一时间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他用尽生平最大的忍耐力将这口汤咽了下去,捂着胃看着楚惜微:“我师娘来了?”
满心期待却不露声色的楚惜微闻言一怔,茫然道:“啊?”
叶浮生死死盯着他:“这碗汤,你做的?”
“……嗯,我、我之前问了下义父,他说……过后要吃点好消化又补气血的。”楚惜微在千军之前都没被撼动的心于叶浮生一个眼神间皱成了冬菜干,难得结巴起来,“是、是不是很难喝?”
第15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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