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抬手抹了一把脸,然后低头看着手心里几根白胡须,喃喃道:“刚刚在屋子里,我说着说着,突然被人拔了一大把胡子……”
“宁宁干的?”大儿子皱起眉,“这也太过分了吧?你可是她长辈。”
“不是她。”村长仍低头看着手掌心,低声道,“可不是她,又会是谁?”
他忽然抬头看着两儿子,眼睛诡异的发亮:“是宁青。”
话音刚落,屋外夜猫子哭了一声,三个人同时一抖,灯光下,人人脸色发白。
“这怎么可能?他都已经死了那么久了,哈哈哈哈……”小儿子勉强一笑,试图用大笑来活跃现在的气氛。
大儿子一句话就掐断了他的笑声:“如果他变成了面具人呢?”
笑声戛然而止,众人沉默不语。
“……不会的。”村长忽然道,“有守门人在,面具人出不来的,况且……”
他扶着小儿子的手,颤颤巍巍的站起,慢腾腾走到窗户边,推窗望去。
夜深人不静,往常这个时间,村子里安静的连声狗吠都没有,今天却一反常态,家家户户亮着灯,街上也走满了人,惹得闻到生人味道的家犬不停叫唤,全都因为明天的祭祖仪式亢奋的睡不着觉。
“……就算他变成面具人回来了,难道明天的祭祖仪式就不举行了吗?”村长喃喃道,“那根本不需要他动手,下面那群人就能把我们给生吃了……”
一夜过去。
第二天,天气晴朗,无风无云,是个祭祖的好日子。
从村长家门口,到处都是人,路上几乎找不到下脚的地方。人人脸上都带着兴奋,一个母亲抚摸孩子的脑袋:“放心吧,这次你一定能考上北大。”
曾经的大乐透得主,现在的穷光蛋正在给前女友打电话:“小美,如果我再中一次大乐透,你能回到我身边吗?”
一个总在电视上出现的名人独自一个人坐在车子里,趁着祭祀还没开始,翻开一个小本子,里面满满当当记着过去十年的人事变迁,他翻了一页,念念有词的背诵着。
渴望改变,渴望卷土重来,渴望更进一步……无数人的希望都寄托在这里,寄托在眼前这扇门后。
吱呀一声,大门打开了。
村长杵着拐杖从里面走出来,身上穿着一件福字纹的新衣,脸上戴着一张长寿猴的面具,面具下垂着木头雕的须,他的下颚也垂着白色胡须,慢慢环顾了一下门口的人,忽然侧过身,露出背后那张面具。
四面獠牙,狰狞恐怖。
“迎楼主!”村长喝道。
“迎楼主!”母亲拉着自己儿子喊道。“迎楼主!”曾经的大乐透得主喊道。“……总算来了。”名人叹息一声,合上本子从车里走下来。
垂下的面具慢慢抬起,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睛。
那双眼睛从左到右,慢慢环顾四周,看着眼前这一张张狂热的面孔,然后呵了一声。
“走吧,楼主。”村长做了个请的姿势,两个戴着面具的女人立刻走到宁宁身后,一左一右扶着她的手,但宁宁肩膀一抖,抖掉她们的手,说:“我自己走。”
她抬脚跨过门槛,脚踝上金铃作响,大红裙子拖在身后,一步一步,犯人一样朝祠堂方向走去。
祠堂前的戏台早已修好。
台上空旷,台下整齐摆放着一张张雕花椅子。
面具人在椅子间来来往往,乍一眼望去,跟人生电影院惊人的相似。
戏没那么快开始,一群人先进祠堂祭拜,缥缈的白烟后,竖着一块块祖宗牌位,上面写着一个又一个名字,村长在旁边一一介绍:“这是我们家的老祖宗,清朝时当过三品官,女儿进宫当了娘娘。”“这是吴家的老太爷,民国时候富甲一方。”“这是……”
上过香后,村长领着众人跪拜道:“祖宗保佑,我们宁家村香火永继,代代毓秀……”
所有人都拜了,只有宁宁没拜,众人奇怪的看她,她环顾了一下四周,问:“怎么没看见我家祖先?”
“在这,在这。”村长忙领她到角落,落满灰尘的地方,孤零零的竖了几张牌位,其他牌位前都有香火,只有这几张牌位前空立香炉,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他们做了什么?”宁宁问,“当过官,还是进宫当过娘娘?”
“都没有。”村长道,“宁家人恬淡不争,代代在村子里终老……”
“这可就奇怪了。”宁宁打断他的话,看着跟旁边格格不入的牌位道,“所有人的祖宗都在外面闯荡,最后一个个衣锦还乡,只有我家的祖宗全部死在了故乡?”
“人各有志啊。”村长解释道,“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在外面闯荡的。”
宁宁看了他一会,淡淡道:“人都死了,随你怎么说了。”
村长没有当场发作,但等宁宁出门以后,眼神示意大儿子过来,压低声音跟他说:“跟宁玉人说,叫她准备一下。”
大儿子惊讶道:“宁玉人?她根本不够资格当楼主啊,李家来的人不是说了吗?她早就已经进过人生电影院了,而且身体已经出现衰败的迹象了,八成是已经快要变成面具人了,这种人……都不能算是活人,已经是半个死人了。”
“至少她听话。”村长盯着宁宁的背影道,“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如果不出事还好,如果出事……总还有个备用品。”
敲锣打鼓,琵琶唢呐。
祭祖完了以后是宴会,一桌桌流水席早已经准备好,最好的那桌是属于宁宁的,筷子都不需要动,旁边的人抢着给她夹菜,甚至要给她喂饭。
宁宁摆摆手,示意自己不需要,却喊住其中一个人,笑道:“你跟他们混这么熟,难不成你祖上也是这村子里的人?”
李博月回头对她笑笑:“搞不好真的是哦。”
一群戴面具的小孩子嘻嘻哈哈的从他身边过,听见他们的对话,其中一个停下来,抬头说:“本来就是,我听爸爸说了,你是李家的人,你是杀鬼人。”
其他小孩在前面喊他,他忙丢下两人跑远。
宁宁盯着李博月看,李博月耸耸肩道:“……我爸似乎是这个村子里的人,他有个朋友叫裴玄,两个人一天到晚研究些神神道道的东西,什么人生电影院啊,人生戏楼啊,守门人啊,面具人啊……结果研究来研究去,裴玄偷了我爸的一张面具,跑到他老家来冒充他。”
宁宁这才注意到,他没有戴面具。
在一堆面具人当中,他显得格格不入,时不时有人过来提醒他,他被弄烦了,这才不情不愿的将面具从公文包里取出来,歪戴在头上,跟那群规规矩矩戴着面具的人一对比,更加显得格格不入。
“你是不是不相信有人生电影院?”宁宁问。
“……也只有我爸跟裴玄把这些东西当真。”李博月不以为然道,“哦,不对,现在看起来还有不少人把这事当真……包括你妈妈。”
宁宁低下头,目光闪烁了一下。
“你不信吗?”她抬头问。
“我不信。”李博月将头上的面具翻下来,盖住自己的脸,嘲道,“我倒要看看哪里有鬼,真有,我这个杀鬼人就负责杀了它们。”
宁宁别过脸,看着前面那群载歌载舞的村人,心想:鬼不就在这么。
鬼不就在这群人心里么?
“时候不早了。”村长举着酒杯站起来,“大家喝了这杯酒,然后一起去戏台!”
“噢!!!”
众人等他这句话很久了,坐着的全部起立,满饮杯中酒,然后有人放下杯子,有人豪迈的摔碎杯子,离了眼前残羹剩酒,起身朝戏台方向走去。
戴着阴阳面具的,身上都戴着乐器,他们是这场戏的乐师,或坐或站,围绕在戏台边。
没戴面具的,多半是戏台下的客人,一个接一个的入座,将所有的座位坐满,然后齐齐转头。
一群戴着形态各异的面具的人,身穿白衣,连成长长一串,从他们身边整齐走过,一个接一个走上戏台,随着他们的步伐,咚——鼓手扬手拍在鼓上,其声如雷,咚,咚,咚。
《人生戏楼》,开演了。
咚,咚,咚。
宁宁抬头看了眼天空:“嘿,还真的要打雷了。”
刚刚天气还这么好,但现在,忽然风起云涌,大片的乌云席卷而来,遮蔽了天空,大儿子凑到村长耳边,问:“怎么办?”
村长抬头看着天,摇摇头:“继续。”
于是烈烈风中,鼓手继续拍着鼓,咚咚咚,咚咚咚,伴着那鼓声,十二名舞者跪向宁宁的方向,缓缓的双手向天,又缓缓的额头贴地,似乞命于天,似求怜于地。
“啊——”一名女子忽然昂直头颅,从喉咙里讴出一曲古老蛮荒的歌。
伴着那歌,十二名舞者正要从地上爬起来,结果头一抬,齐齐愣住。
哒,哒,哒……
一双脚朝他们走来。
一张面具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
四面獠牙,狰狞恐怖。
是宁宁!
歌声停止,舞者面面相觑,台下窃窃私语,村长眉头紧蹙,跟身边的大儿子说:“怎么回事,看人都看不住,赶紧把她拉下来……等等。”
宁宁没有破坏祭祖仪式,她只是站在台上,一只手负在身后,另外一只手对十二名舞者做了一个来的手势,然后转身就走,也不管他们跟没跟上,自己先下了台,坐回了座位上,单手往面具颊上一撑,又重新看起了戏。
大儿子松了口气:“我去叫人看住她,别没事到处乱跑。”
一只手死死扣住他的手腕,他低头看去,见村长死死盯着台上。
“谁教她的?”村长的声音带一丝恐惧,“她怎么会跳这段傩舞的?”
大儿子楞了一下,目光望向宁宁。
除他以外,很多人的注意力都不在戏台上,而在宁宁身上,尤其是那些村子里的老人,年轻人没有看过完整版的傩舞,最多是在长辈的描述里听过……听说宁家人还在的那一版本傩舞里,国破家亡,百姓流离,十二姓之主求天天不应,求地地不灵,只有一名路过的年轻人看他们可怜,问他们要不要跟自己走。
这个年轻人自称楼主,人生戏楼之主。
他起初并没太将这群人的生死放在心上,只是随手一帮,就像给水里的蚂蚁丢根浮木,给快饿死的小狗丢块馒头。
漫不经心的就像此刻的宁宁。
仅在台上出现一刹那,又回到了椅子上,单手支着脸颊,看起来高高在上。
但她并没有离开戏台。
台上的面具人,台下的面具人,台上是戏中人,台下也是戏中人,外人不知道,名为《人生戏楼》的傩舞,其实包括了台上台下,在场所有的人。
整个村子,都是戏台。
“是谁告诉她这么演的?”一个老人看着宁宁的方向,轻轻问。
宁宁无声的坐在椅子上。
“来吧。”一个看不见的人站在她身边,笑着对她,对台下众人说,“由宁家人始,由宁家人终……让我们来结束《人生戏楼》。”
第154章 三幕戏
挂在门上的锁忽然被人解了下来。
房门从外面被人推开,村长领着一群人站在门口,说:“宁玉人,赶紧收拾一下跟我们走。”
第1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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