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这样的唐人。
顶天立地。
——大唐,我落叶归根的家乡。
哪怕客死异国,也要魂归东方!
……
回鹘老酋长死死攥着吴生的臂膀,双目逐渐黯淡,眸子里诸番情绪与色彩皆尽消散,到得最后唯余冰冷的杀意与无法释然的疑惑,这让他宁死不愿松开吴生,咳血发出最后一问:“今尔杀我,尔必横死,为何如此?”
“生为大唐人,死为大唐鬼,吾有何惧?”这一刻的吴生,心胸豁然开朗,他平静吐出这句话,将染血匕首从老酋长胸口拔出来,静视对方捂着胸口,在他面前不甘的倒下。
周围的回鹘溃卒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大多数人都还未从陡生的变故中回过神来,事实上,直到老酋长倒在吴生脚前,很多人才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然而本部落尤其是老酋长的亲信,却是早早就注意到了事态变化,虽然来不及阻止甚么,但在老酋长倒下后的第一时间,就接二连三拔刀出鞘,或者去查看老酋长伤势,或者朝吴生扑过来。
吴生早就料到情景会如此变化,背水一战的他早已是抱着豁出去的心态,既然敢向老酋长骤然发难,就不会在这等变化下束手待毙,他出奇的没有后退,而是挥舞起拔自老酋长腰间的马刀,逼退欲要扑来的部落战士,而后横刀而立,刀尖直指众人,陡然大喝:“全都退后!”
他的回鹘话虽然僵硬,但好歹已能将意思表达清楚,此刻他一手滴血匕首,一手马刀平举,长身而立,煞气横生,双目圆睁,在老酋长流血尸体的陪衬下,倍显可怖,一声厉喝,别有威慑力。
部落战士先是一怔,被眼前这个平素气质平和如书生,却陡然暴戾犹如野兽的家伙给震住刹那,不等他们回过神来纵身杀上,吴生大喝又起:“尔等若想找死,便上前一步试试!今我杀人,已是不惜一死,难道尔等也全都不想活?”
吴生心跳骤然加快,浑如战鼓炸响,一句大喝之后,心跳复又迅速平静,他怒视众人,满面威严,语气全无半分波动,此情此景,但凡露怯一二或是让人察觉到他有半分紧张,便要死无葬身之地,他虽不惧一死,但却更想活,他的回鹘话虽然说得不好,但辞令事先便有准备,倒是分外流畅。
部落战士被吴生吼得稍有迟疑,中间有人面色狰狞道:“你杀了酋长,我要宰了你,吃你的肉、饮你的血……”
吴生却不等这人把话说完,他知道此时不能有片刻迟疑,更不能被对方占住话头,遂目光如电逼视众人,慷慨激昂:“方才老酋长问我,今我杀他,我必横死,为何还要如此。某不妨明告尔等,某不惜一死,也要杀人,便是要用行动告诉尔等,我乃唐人!”
我乃唐人,一字一顿,掷地有声,犹如惊雷落地。再加之吴生虎目圆睁,有目眦欲裂之态,浑若虎狼,就更显其份量。
众人面面相觑,不少人目露骇然之色。
唐人,这两个字如有千钧之重,压得众人喘不过气。
若是放在数月前,莫说唐人二字,便是唐皇帝三字,在河西也没甚么威慑力。
但而今不同,因为唐军已经杀到河西,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排山倒海人莫能敌之态,败军杀人攻城掠地,将河西兵马打得溃不成军,将河西之地碾得支离破碎,如天神如阎罗,已是让河西之人畏惧非常。
他们这些溃卒,可是被唐军一路追杀到肃州的,他们可是亲眼看见千余唐军精骑,就能让一座肃州城一片死寂的。此时此刻,这些溃卒畏惧唐军的程度,早已胜过畏惧药罗葛狄银。
是故吴生一句我乃唐人,立即短暂震住了场面。
“此人欲带尔等与大唐为敌,某身为唐人,不得不杀之!”吴生威视众人,平生许多汉唐雄风,“今我王师在后,而归义军在前,前后皆我唐军,尔等如若继续与我唐军为敌,纵今日不死,来日必亡!今我问尔等,尔等欲生,还是欲死?!”
溃卒们你看我我看你,尽显惶然之态,便是部落战士,此时也都暂时止住了要扑杀吴生的心思。河西大军已经溃,如今唐军已然兵临肃州城下,他们这些连肃州都不得入、无家可归的败卒,费尽心思想要活命却不得其法,之所以跟随老酋长至此,也不过是想要谋得一线生机,事实上不少人都想回家,甚至包括一些部落战士都是如此,此时听得吴生此言,都齐齐望向他。
“实告尔等,某先前乃是唐军校尉,若尔等愿随我归降,我可保尔等不死,他日亦可平安归家!”吴生为提升自身公信力,不得不撒了个谎,“我大唐素来待诸族甚厚,尔等若是归降,必不会为难尔等。今老酋长已死,若是尔等执意西行,莫说不知抵达西州之道路,一旦进入瓜州地界,必为归义军所屠,断无活命之理!此间道理,尔等好生思量!”
吴生不想去甚么西州,更不想继续做一个伪回鹘人。
昨夜偷听老酋长一番话,让他心神大受震动。
一夜未眠,他的心思终于通透。
他要做一个唐人,哪怕马上就会被乱刀砍死。
但至少可以顶天立地,就像在灵州时一样。
即便只能片刻如此。
以一个唐人的身份活着,或者死去。
——这是吴生的选择。
第938章 锦绣江山万万里,阳关未必无故人(一)
这个清晨格外冷,荒野上的草丛在冷风里打着颤,戈壁上的沙石铺陈到看不见的边际,稀疏的林子甚至谈不上是山林,这样宽旷的地方让人半分安全感也没有,遇到真要逃命的情况,连遁入密林都做不到。依照眼下的情况看,今日好似是个阴天,往日里湛蓝如洗一碧万里的苍穹,在此时也像是扯上了一层帘幕,将下面的人都罩在阴影里。
吴生被数百个回鹘溃卒里三层外三层围在中间,双方大眼瞪小眼,眸子里神色各异。随着吴生话音落下,谁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空旷的场地上落针可闻,粗重的喘息声像是夜雨,突兀而清晰。
许多年后,当吴生再回想起今日的情景,虽然大多是一笑置之,但心里总会觉得无比庆幸,如果让彼时的他再来处理眼下的情况,他会有更加缜密的谋划与更加妥帖的安排,比如说事先与溃卒中某些对老酋长不以为意的家伙联络一番,让他们在自己的话说完、震住场面后,能够及时表态附和站在他这边,那局势差不多就定了下来。
但眼下吴生没有那些安排,所以话说完后他只能瞪着众人,关键的言语就那么几句,说完了就说完了,继续说些重复和无关紧要的话,只会显得婆妈和没有底气,平白失了气势。眼下的情况就如两军对垒,苦口婆心并不适合吴生这个“外人”,他不能让自己失了威势,那是他唯一拥有的东西。
对峙的气氛并没有剑拔弩张,而是比之更加危险的沉默,数百回鹘溃卒心头更多的是茫然。吴生只希望他们快些拿定主意,这种等待命运宣判的滋味如坐针毡,让他的每一刻的呼吸都分外沉重,而且觉得奢侈。
众人头顶的高空,有一只孤独的苍鹰展翅飞过。
终于,也不知是谁先出了声,旋即,喧嚣声此起彼伏,像是被定格后瞬间恢复正常的菜市场。溃卒们作鸟兽散的速度快得无法形容,数百人分作大大小小的群体,或骂咧或呼喝但更多是沉默的,离开了这个没有意义的地方,迫不及待朝着各自家在的方位散去。
没有人响应吴生的号召,跟他一同去投降唐军。
好不容易捡回性命的溃卒们,在此时只想要回家。
事情如此发展出乎吴生预料,他本以为今日不成功便会成仁,现在的结果竟然是两者中间的情况,这让他有片刻的不知所措。然则这其实并不难理解,想要溃卒们响应他的号召,他必须得有威望才行,唐军的大举杀来的现实和他刺杀老酋长的举动,的确为吴生提供了威望,但他却没有得到溃卒们的信任——一个陌生的唐人,当然不会得到回鹘溃卒们的信任。
如果吴生在部落里生活的更久些,可以将那些相熟的战士变成自己的势力,让他们将部落战士都聚集起来,听从吴生的号令,那么有他们作为核心力量,此时就能拉拢所有溃卒跟他一起行动……如果吴生已经变成了回鹘人,那他也有机会得到回鹘人的信任。
急着回家的溃卒们,没有心思去惩罚吴生这个杀了老酋长的家伙——他们对老酋长也并不熟悉,但在这些人散去后,场中便只剩下部落的五六十名战士,他们不仅没有离开,而是重新将吴生围在中间,并且神色不善的向他逼近过来。
吴生心头一阵哀鸣,他知道自己的危机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到了最为严重的时候,面对部落战士们的持刀逼近,他勉强稳住脚步没有后退,看向其中一个身体强壮的家伙,声音不急不缓的说:“巴布尔,老酋长死了,你现在可以带着战士们回去了。”
这话的意思,自然是提醒那个叫作巴布尔的战士,老酋长死了,凭他的威望,可以谋求成为部落酋长——因为老酋长的儿子早就战死了。
巴布尔却不领情,目光阴狠道:“你杀了老酋长,不拿回你的人头,我如何服众?”他本就是部落中颇有威望的人,自然知道如何顺利坐上酋长的位置。
吴生盯着巴布尔沉声道:“你杀了我,唐军必为我报仇,你这是在给部落带来灭顶之灾!”
巴布尔面不改色:“有谁知道是我们杀了你?你死了就没了,没人会知道你存在过。”
望着左右逼近到身前的部落战士,目光触碰到一个个仇恨的眼神,吴生知道事情已经没有挽回余地。他终究不是身处高位的上位者,也不是一步百计的军中幕僚,他只是一个没有去成洛阳的乡下读书人,他只是一个差些死在战阵中的普通将士,刺杀老酋长劝降回鹘溃卒,本就是抱着殊死一搏的信念,眼前的难题已经超出了他的处理能力。
吴生握紧了手中那柄黑乎乎的匕首,深深吸了口气,目光在陡然间变得决然,“身为大唐人,我死得并不容窝囊。我杀了一心与大唐为敌的老酋长,也算死在战斗中,不负为大唐将士,死后也能做个大唐鬼。如此,到了黄泉之下,也有脸跟昔日战死的同袍,再把酒言欢!”
说罢,他目光一凛,冲向巴布尔,要与他同归于尽。
……
咻的一声,一箭破空飞来,正中巴布尔肩头。
猝不及防之下,巴布尔惨叫一声,手中弯刀掉落在地,连忙抽身急退,而后才向利箭飞来的方向望去。
已然踏出一步的吴生,硬生生止住了身形,同样惊诧的看向另一边。
约莫五十步开外的地方,有一人负刀持弓,立于一棵粗壮大树的枝干上,面目沉静毫无波澜,观其动作,方才那一箭正是出自他手。
这名身着普通河西服饰的青年男子身旁,还有一个长袍飘飘的身影,两脚悬空坐在横出的枝干上,一手驻剑身旁,长发在冷风中微微起伏,姿态出尘,气质妖异。
“张金秤啊张金秤,这都多少年了,你跟我修行了这么久,手还是这样不稳,如此近的距离都能射偏,你让我的脸面往哪搁?”驻剑斜坐的长袍人瞥了身旁站立的男子一眼,白皙如雪的脸上尽是嫌弃之色。
名叫张金秤的男子收了长弓,不冷不热回应:“故意的。”
长袍人怪叫起来,像只乱跳的蚂蚱,“你凭什么是故意的?你怕你一箭射死了那人,中间的年轻后生被群起而攻乱刀砍死,所以你射这一箭,只是想控制局势?”
张金秤依然目视前方,没有偏头去看身旁的同伴一眼,“既然你都知道,还问我作甚。”
一张脸比中原女子还要白比江南女子还要美的长袍人,却是实打实的男儿装扮,他嗤笑一声,“你凭什么要顾忌那年轻后生的生死,两地距离足足五十步,难道你耳聪目明到了能听见他们对话的地步,知道那后生其实是个唐人?”
张金秤目不斜视,“我也是修行人。”
长袍男子嗅之以鼻,“你是个鬼的修行人,你就是根木头,笨木头,毫无修行资质可言。”
张金秤终于肯转过头来,认真的看着长袍男子认真地说道:“你有没有发现,越是靠近灵州你的话就越多,眼下不过是看见了一个唐人,你已经完全没有了剑子清冷出尘的气质,快要变成了一个长舌妇了?”
“你……张金秤!”美得万众倾倒的长袍男子顿时咬牙切齿,他先是恼火的咆哮一声,继而阴沉着脸威胁道:“你是不是又欠揍了?”
张金秤收回看向剑子的目光,复又看向前方,大抵是回忆起过往吃过的太多苦头,他明智的选择了不跟对方硬碰硬,“他们来找我们麻烦了。”
七八名回鹘战士,气势汹汹的朝大树奔了过来,边奔行边喝骂不止。剑子看也没看一眼,“是你先找的他们麻烦,你自己解决好了。”
张金秤也没指望剑子,拔刀就跃下树干,只不过在迎向那七八名回鹘战士的时候,回头对剑子说了一句:“你还是直接去灵州找皇帝陛下吧,我实在受不了你了。”
在剑子发怒之前,张金秤已经冲杀到了回鹘战士群中。
……
因为回鹘溃卒们刚刚散去的缘故,不远处响起的马蹄声,一开始并没有引起部落战士们的注意,直到沉闷到令人牙酸的弦动声响起,支支利箭飞射而来,射倒了外围的数名战士,其他人才吃惊的回过头来。
而后他们就看到,一支骑队正杀气腾腾朝他们飞奔而来,一阵短促的金属摩擦声中,骑兵们拔刀出鞘,有神挡杀神之势。
这支骑队,从西面的道上奔来,约莫百余骑,黑盔黑发,弯弓直刀,风卷残云也似。这不是部落战士们先前见到的大唐禁军的模样,但也绝非甘、肃二州的军队装束。
毫不理会部落战士们的呼喝,几轮骑射之后,这支骑队悍然杀进部落人群中,横刀所到之处,血肉横飞,当先的部落战时首当其冲,被斩杀在马前。
战斗来的毫无预兆,巴布尔等人大惊,再也无心顾及吴生和剑子,慌忙聚集准备迎敌。只是这支骑队战力非凡,又有人数优势,在部落战士还未形成良好应对的情况下,就将他们杀得溃不成军。
暂时脱离危险的吴生,怔怔望着这支突然出现的骑队,心头的震惊无法言说,没用多久,他就意识到了这支骑队的身份。
归义军。
第939章 锦绣江山万万里,阳关未必无故人(二)
来的是归义军游骑。
此处已经快要进入瓜州地界,且禁军正在大举攻打肃州,归义军莫说派斥候入境探查,便是遣大军前来支援禁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很快,这支百来骑的精锐游骑,在制造了二十余具尸体后,就让巴布尔等人乖乖蹲在地上选择投降。巴布尔等人本就是溃卒,无战心无战力,整死吴生是毫不费力,但要面对来势汹汹的归义军正规人马,无疑没有这个能耐。
一只脚踏进黄泉的吴生,被阎王一把推了回来,在跪了一地的回鹘战士群中,唯有他独自一人站着,怔怔望着这支无数次听闻其名,却不见其貌的军队,他心中翻江倒海。
归义军的事迹,对于生在灵州的吴生而言并不陌生,他们的大名不仅刻在书册上,也流传于市井间寻常百姓的交口称赞中。在朝廷式微,尤其是中原陷于诸侯混战后,被吐蕃、回鹘攻占了凉、甘、肃等地的归义军,孤悬塞外,在群狼环伺之地,为保全大唐在河西、西域的最后一丝血脉,为守住大唐收服河西、西域的最后一丝希望,历经几代人百十年血战。
在这之间,各家个人的悲惨故事不可数计,死前回首东方者不可数计,浴血战死时犹在大呼王师者不可数计,若说可歌可泣,世间难有可比归义军的存在。
吴生早就不是灵州那个未涉世事的小卒,流落河西的这些日子,他历经了太多辛酸苦痛,是以更加能够理解归义军的不易。
在这陌生的异乡,在生死边缘,凝望着这支威武不凡、杀敌如屠猪狗的精锐之师,面对这些刚刚将自己从黄泉拉回来的同胞同袍的面孔,刹那间吴生难以抑制内心情感的奔涌,热泪不受控制涌出眼眶。
……
归义军录事参军张金来,在马背上扫了一眼跪成一片的回鹘战士,眼神中没有丝毫怜悯之色,而后他的目光就落在人群中的吴生身上,眸子里闪过一抹沉思之色,他复又向远处望了望,看到了大树下的张金秤和剑子。
袭杀这群回鹘人是计划之外的事,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张金秤率先动了手。张金来知道对方必有他动手的理由,眼下看到唐人面孔的吴生,心头已是有些了然,只是对方眼中淌出的眼泪让他有所不喜,他下意识认为对方那是给回鹘人吓住,劫后余生的喜极而泣。
然而下一刻,张金来就收敛了这种心思,因为他意识到自己错了。
站在回鹘人群中的吴生,忽的身形一正,神色庄重到神圣的行军礼,而后声音洪亮的大吼:“朔方军定远城戍卒吴生,面见归义军同袍!”
第60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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