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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红苑突然抬起了头,讥笑着看向有愧,然后猛地一仰头,将那一碗药喝了下去,一滴不剩。
    她用手背抹掉嘴唇上的深褐色的药汁,药效开始作用,她的身体抽搐着,她用手护着腹部,将身体蜷缩成一团,像一只巨大的肉虫,在冰冷的地板上蠕动着。她的嘴里发出嗷嗷的呻、吟,然后那双因愤怒和痛苦而发红的眼眸,从蓬乱的碎发看向坐在主位上的有愧。
    “我做了恶事,这是我的报应,我自食其果;现在你也做了恶事,你便等着罢,你的报应迟早要来。”
    门外响起官差们脚上的高统靴踏在冰冷地板上的声音,两名官兵一人一边从腋下将瘫软的红苑从地上架起,然后将她拖着,那两条无力的腿像柳条一样软绵无力的下垂,红苑就这么被带了下去,直到她消失在大门外,何家的院落里还能听到她凄惨而尖锐的嚎叫声。
    有愧坐在厅上,她的腰挺得笔直,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一样,目光直视着红苑消失的地方。
    带头官差向有愧拱了拱手,说:“何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有愧微笑道:“有愧谢过魏爷。”
    官差忙摆手道:“何夫人客气了。”
    新来的几个下人们躲在前厅的角落,两个小厮,两个丫头,都不过十来岁的年纪,最大的一个十五岁,最小的一个才十岁,他们吓得瑟瑟发抖,都低垂着脑袋,不敢抬眼看厅上的有愧。他们的夫人虽然年轻,确是个狠角,心狠极了。这件事其实就是给他们的一个杀鸡儆猴,让他们知道如果在背后搞人的鬼会有什么下场。
    官差们出去后,有愧轻声对大厅里的下人们说:“你们也先下去吧。”
    大厅终于安静了下来,只有有愧一个人。
    她松开握着茶杯的手,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手心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
    到了晚上,何愈从外面回来,有愧将新作好的棉衣拿了出来,要何愈试试合不合身。
    她不怎么会做着玩意儿,她原来家里好几年都难得买一块长布,做一身衣服。她娘手里总是握着一件破旧的衣裳,然后在破了的地方补上补丁,然后在破了的补丁上再补上补丁。就这样,一身衣服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家里三个孩子,从牛大顺开始轮起,一直轮到有愧。
    好在柳娇娇手巧,她在青楼的时候就会做衣服,秀香囊,便帮着有愧缝了几针,不过柳大娘怎么也看不过眼,蹙眉瞧着柳娇娇的握着针的手,硬说她针没拿对,应该两根手指捻着,怎么可以用指背?
    不过纵然如此,这身衣服有愧还是磕磕绊绊地做好了。
    有愧慢慢给何愈解着腰带上的结,她跟何愈靠得近极了,脸颊近乎要贴到何愈的胸口上。
    她闻到何愈身上的味道,还是和往常一样,带着药材的香气,让人安心。她偷偷地将鼻尖贴在他的衣衫上,多闻了一下,不过这一次,好像有什么不同,除了清新的草药香外,她似乎还闻到了一股好像是雨后湿润泥土里散发出来的淡淡的腥味。
    有愧眨了眨眼,什么也没说,解下结扣,将何愈的外衣脱下,然后展开那身新衣给他套上。“夫君这些天公事可繁忙?”
    何愈那双细长而深邃的凤眸略带倦意,温和地说:“不碍事。”
    有愧低下头,不让自己去看何愈眼眶下发暗的痕迹,他在撒谎。她细心地将纽扣一粒粒给何愈系好,说:“我这些天待在家里也没什么事,不过是洗衣做饭,然后上街卖点小物件,但现在生意一点都不好,什么都卖不出去……不过我听说药铺这些天忙起来了,我想我可以上药铺帮帮忙。”
    何愈笑了,他明白这小丫头的心思,她是想多为他分担一点,但他不需要她来分担什么,他是男人,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这一切就是他该做的,“你若是想去帮忙那当然没问题,明日我就让店里的伙计带你熟悉熟悉。”
    有愧感激地点了点头,她总算能给何愈帮上一点忙了,虽然这点忙算不了什么,但自己心里能好受一些。
    她小心翼翼地顺了顺新衣上的褶皱,往后退了一步,歪头打量了一番,喃喃道:“袖口……袖口还是要再多添几针。”
    “不急……”何愈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然后轻轻往里一拽,便被何愈拉近了怀里。她一抬眼,正望进何愈像潭水一样深邃的眼眸里。
    那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跳动,像火苗一样,灼热而热烈。她的心跟着动了一下,隐隐地,她感觉到何愈想做什么,他们是夫妻,这本是夫妻该做的事情……
    “让我抱抱你。”何愈低声说。
    “好。”有愧的脸颊一点点开始发红,她的脑海里全是形形色色的画面,她心跳得越来越快,近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去了。
    何愈环在她腰间的手,开始向上轻抚,他的手暖和极了,被手抚摸过的地方开始发烫,让她的腿有些站不稳,“夫君……”有愧小声说。
    “嗯?”何愈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鼻尖磨蹭着她的脖颈,有些痒,又有些难耐。
    “我……我现在还不可以……”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已经听不见,像蚊子一样嗡嗡叫。
    何愈轻笑,从他嘴里呼出的热气暖和和地吹在有愧的耳廓上,“我知道,都等这么久了,不急这一两天……”
    ☆、第20章 搜查
    “嘘……如果你敢说话,我就杀了你。”男人冷声低喝道。
    他的手掌和指头弯曲关节处有一层厚茧,捂着她的口鼻,让她无法呼吸。有愧尝试着挣扎,扭动起身体,却换来更用力的牵制和按压,“不许动,听见了没有?”
    男人低喝道:“有没有金疮药?”他的呼吸更加的虚弱了,他凶狠地眼神不复方才的凌厉,开始疲惫不堪地软化了下来,手掌也跟着颤抖,
    有愧眨着眼睛,显示摇了摇头,然后又拼命地点头。
    这里虽然是药房,摆满了各色各样的药材,但她并不知道哪一种可以治病,哪一种又有剧毒可以保她的命,但她还是撒谎了,至少这样她可以活得再久一点,只要能多活一会儿,事情就还有转机……
    “给我取药。”男人的声音依然冷酷,但有愧却从中听见了一丝软化。
    趁这个机会,有愧默默抬起眼皮,认真地看了一眼这个男人。
    男人的五官深刻而锐利,眉骨高耸压着眼眶下深邃的虎眸,鼻梁从眉心隆起如孤峰一般坚、挺如刀削,他的嘴唇很薄,紧紧地抿在一起,像一条单薄的细线。
    男人捂着她口鼻的手渐渐不再用力,只是虚弱地掩在她的口鼻上。大手又动了动,“我现在把你松开,不许叫,只要你敢叫出来,我马上把你的脖子拧断。”
    说话的时候,男人真的把另一只手挪到了她的脖颈上,然后猛地捏住,有愧感觉自己气管里的气体正一点点地被挤压出去,她无法呼吸,无法思考,脑海一片混沌嗡嗡直响。
    男人压制的大手陡然一松,新鲜地空气进入她的肺叶,她的胸腔,有愧大口猛吸了几口气,剧烈地咳嗽起来。
    男人虚弱而机警地靠在墙壁上,那双疲惫的虎眸半眯着,像是打盹地狮子,敏锐地关注着她。
    有愧从地上爬起来,半爬着地向药架走去。满目古怪的草药她根本就不知道该用哪一株。若她知道哪一株是有剧毒的,那么她现在就可以把那男人给毒死,但她不知道,若到最后误打误撞地取了一株毒性不大的草药,留了那男人半条命,只要他没死成,他就一定拖着她一起死。
    她深吸了口气,认真审查着药架上贴的标记,就在她犹豫不觉地时候,男人低声喝道:“左手第三格。”
    男人要她拿的是棕榈皮,性味苦涩平,有活血止血,清热解毒的功效,可以外用直接敷在伤口处外用。
    “拿了东西就过来,不要跟我耍什么花招。”男人厉声催促道。
    有愧不敢作声,默默将棕榈皮取来递给男人。
    男人一把将药草从她手里夺了过去,然后粗鲁地撕开已经破损的外衣,猛地将棕榈皮贴在了血淋林的伤口上。
    伤口在有愧面前暴露出来,看起来是被人用砍刀划开,伤口至少有她两只手掌那么长,最深的地方陷下去了一寸,露出里面白色的皮组织,伤口的外围已经结出了深褐色的血痂,而中心部位还没有愈合,敞着豁达的口子,汩汩地往外渗着鲜血。
    粗糙地棕榈皮被直接按进伤口里,他下得手重极了,鲜血一下子将叶片染湿了,树皮上粗糙地纹路印进血肉里,像是在用砂纸在人肉上打磨。
    男人沉重地低吟了一声,两条浓黑的剑眉皱成一团,他咬着后牙床,喉结上下剧烈地的动了动,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野兽的哀号,“唔……”
    有愧她的手脚冰凉一片,动弹不得,她想跑,马上从这里逃出去。这样的人,一个可以对自己下如此狠手的人,还有什么事不能对别人做出来?
    但她的腿却不想是她的,一点都不受控制,僵硬的矗立在原地,只能两眼直愣而木然地看着男人一点一点地用棕榈皮填满皮开肉绽的沟壑。
    这时,门外响起了伙计的脚步声,他的消瘦地身影投影在纸窗上,像皮影戏里的小人儿,只听敲门声轻响,伙计开口道:“夫人,账本拿来了。”
    男人虎眸一沉,他一把抓住有愧纤细的手腕,将她拽了过去,一把冰凉凉地刀锋抵住她的脸颊,“跟他说,让他出去。”
    刀锋锋利极了,她甚至可以听见脸颊上细软绒毛被吹断的声音,她深吸口气,清嗓道:“账本先放在柜台上罢。”
    “夫人你……没事罢?”
    伙计听着有愧的声音虽是镇定,却又有一种故作镇定的摇摆,他小心翼翼地再问了一边,“夫人身子不舒服?可要我请大夫来看看?”
    刀刃猛然在脸颊上陷了下去,有愧甚至可以看见男人嗜血的眼眸里那点刀背反光形成的光斑。
    她故作平静地朗声说大道:“我没事,你先去看着柜台。”
    伙计的身影在纸窗上抖了抖,最后转身离去。
    刀刃终于松了下来,有愧长长地松了口气,她的心又开始飞快的跳动了起来,现在她该怎么办?伙计已经走了,没有人能来救她了。
    男人的薄唇突然轻扬了起来,露出一抹玩味的讥笑,“夫人?”
    他的眼眸露骨而肆意地打量着有愧的脸,眼前这个女子居然已经嫁为人妇了,老气的夫人发型,呆板的裙衫,素净的脸颊上连胭脂都没扫,但这都掩盖不了那一双强装镇定的眼,那么清澈而明亮。
    他故意伸出一根手指,托起她尖小的下颚,冷笑着说:“你就是何愈的女人?”
    何愈……有愧一怔,这人为什么认识何愈?她的脑子开始混乱了,如果他威胁的只有她自己,那么她还可以维持住着虚张声势的镇定,但牵扯到何愈,她便乱了阵脚。
    有愧冷斥道:“你想怎么样?”
    男人没有说话,他的眼眸读不出情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那握住有愧手腕的手劲突然加重,恨不得要把她的手腕给捏断。
    “放开我,痛!”
    男人不为所动,他的手劲一点也没松,紧紧地钳着她的手腕,“你知道何愈在干些什么吗?”
    有愧不知道,她也一点都不想知道,她并不在乎何愈做了什么,又有什么秘密隐瞒着她,她就这么一根筋地认定了何愈是好人,因为他对她好,从来没有人对她那么好。
    “何夫人曾经出过白水城吗?你知道白水城外面的村落现在是什么模样吗?”男人冷声说道。
    “他们没有东西吃,于是开始吃树皮,把树皮从树上扣下来直接放进嘴里嚼,如果能用水熬烂了那就是一顿大餐,但后来树皮都被吃完了,他们只能吃土,你知道土怎么吃吗?就是把土捏成饼子的形状,然后放在太阳下晒,晒硬后直接吃,这东西大家管他叫观音饼,”男人突然笑了起来,“哈,观音饼,真是可笑极了,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怎么忍心让人吃这个?”
    “再后来,他们连土都吃不上了,你猜他们在吃什么?你猜啊?你不知道?那我告诉你,他们开始吃人,父亲吃儿子,丈夫吃妻子,自己的孩子下不了这口,就跟别人交换,你吃我的,我吃你的,你说好好不?”
    她拼命挣扎着手腕,“放开我,放开我!”
    她知道,她知道!她知道饥饿是什么,她知道寒冷是什么,她从那贫瘠村落里走出来,不管她现在吃上了多少好吃的东西,不管现在她穿上了多么柔软的面料,她都无法忘记那些为了活下去的挣扎。
    有愧摇着头,她不想听,她一句话都不想听,她想用手将耳朵堵住,这样就可以听不见男人的声音了,这样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活下去。
    男人猛地拉扯有愧的肩膀,愤然地说:“那何愈呢?你猜猜何愈在干什么?他跟郭子怡那个狗东她西一样,守着一仓库的粮,一粒米都不肯放,就这么看着一个人一个人死掉,一个人一个人死掉!”
    “够了,不要再说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让有愧猛地推开了男人,她的手掌黏乎乎地,沾着男人胸膛伤口里的血。
    门外再次响起脚步声,这一次来了很多人,这么多人脚上沉重的靴踏在地板上,发出一声声整齐的踢踏声,腰间配着的宝剑在地上刮着,像尖锐的指尖片划开新上粉的白墙。来的不是小伙计,不是丫鬟小红,更不是何愈,而是带着士兵的卫达。
    男人脸色一沉,冷声喝道:“现在出去,给我把他们拖住。”
    有愧往门外走去,她的手指上有血,指尖放在门闩上,只要她打开这扇门,她就得救了,这个男人就再也不能拿她怎么样了。
    男人似乎看出了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他的手捂着伤口,因疼痛而压抑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不要这么做,如果你帮我,我会报答你。”
    报答她?拿什么报答?她又为什么要他报答,可她依然犹豫了。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门前的走道上,
    指尖陡然一空,门开了。
    卫达站在门外,面对着她,他穿着铠甲,手里握着佩剑,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然后冷冷地吐出来一个字:“搜。”
    ☆、第21章 暴露
    “搜。”
    就这一个字,门外立刻一片兵荒马乱。
    她看见士兵们拖着手里的佩剑,像田间过境的蝗虫,浩浩荡荡地席卷了后院的所有房间,摆在庭院中间晒药的篓子被踢翻在地,散落一地要药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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