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并没有人笑。
谁都笑不出来。
万磊嘶声道:“为什么!你要如何对大司马交代!”
韩骥的眼中闪过愧疚神色。
嘉楠的声音宛若从地底钻出,带了丝丝寒意:“大内的至宝金丝软甲,嵩儿一直贴身穿着。廷大人,您费心了。”
廷鹤欠身,多年以来挺拔如标枪的身躯随着这欠身似乎再也直不起来,微微有些佝偻,无端带出一丝萧瑟之意。
嘉楠问韩骥:“你先前是真心实意要救他的,为什么后来突然改了主意?”
“是不是因为主子说要禅位与殿下,担心你们大司马落了空?”垣钧突然出声
韩骥撇开了头,万磊与廷鹤身躯齐齐一震。
垣钧恨声道:“还想栽赃给这拨假刺客,是不是当着殿下演戏来看!”
廷鹤颤着声问垣钧道:“垣统领,假刺客是什么意思?这几个刺客是北漠人无疑,那长相是冒充不来的!”
垣钧不屑道:“北漠可汗的治下,真心要杀你们,金雕卫里的好手多不胜数,岂是这种三脚猫的角色可比。再说可汗杀你们几个又有什么好处。”
他踢了踢那首领又道:“也不知道哪里雇来的几个马匪做戏,白赔了人家性命进去。上次我来的时候,公子就提过要禅位与殿下,我看那位韩军爷的脸色可就不好看呐。”
“当着殿下的面,让北漠的刺客行刺,你解救了公子,殿下自然感激。你们大司马既留了公子性命,叫人护送到殿下眼皮子底下,却遇到北漠人来刺杀。殿下若是被蒙蔽了,对你们大司马有的恨意,恰好全数转到北漠可汗头上,岂不是好生快意。。”
韩骥哪里想到垣钧竟然会如此掰扯,气得吐了一口唾沫:“呸!你休要血口喷人!谁会想出这样的阴谋诡计!”
他自来是个耿直的性子,到底只会直着脖子骂娘。万磊心思缜密,已经渐渐白了脸。
垣钧一直偷偷观察,忽然话锋一转道:“就当你先头不知情吧,后头一掌拍死了公子可不是假的。以你的功力岂有这样蹩脚的失手。或者这局你确实不知情,但是听得公子要禅位与殿下,你担心你们大司马篡位落了空,便下了黑手!至于这毒计嘛,我看没准是别人设的,又或者是早有人设了局,你们个个都是棋子!”
如果说他先前还把矛头调转给万磊,后面就更是直指奕桢了。
廷鹤虽没有证据,没来由的还是愿意相信奕桢,他抬头看向嘉楠,嘉楠的神色十分复杂,难以描述,心头不禁一沉,还是忍不住道:“殿下,大司马绝不是此等样人。还请殿下南归,给大司马一个解释的机会。”
嘉楠的嗓子发紧,每个字都吐得艰难:“南归?不......回不去了”
廷鹤见她不肯信自己,多半是把垣钧那番鬼话听进去了,实则是已经不信奕桢,想到先头坊间听来的闲话,禁不住为奕桢不值,诘问道:“殿下连个当面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吗?还是果真已经随了蛮君,只记得顾惜燕王,不在乎天京那生下来就离了娘亲的孩子了?”
嘉楠被他说得一愣,下意识反问道:“燕王,那是谁?”
☆、重逢【终章】
廷鹤不知道她因术法已忘了三年中的许多事,当日留书时间紧张,阿迪亚封王这等事,她如何会记下来,自然是全然不知。
门外传来一个沙哑的男声,声音又是紧张,又是激动:“你不认识北漠燕王?”
嘉楠循声望去,一行人行色匆匆,出声的是一个高大的玄裳男子,怀抱一个约三岁男孩儿,这人满脸希冀之色,不是奕桢是谁!
如果说奕桢突然出现在北漠帝京让人惊诧瞩目,他怀中的孩子更是攫取了嘉楠的几乎全部心神。嘉楠颤抖着向门边伸出手:“你......怎么来了。这可是天麟?”
她的眼泪完全决堤,起身奔过去:“天麟,让娘抱抱~”
垣钧本来见局势已经尽在掌握,被这突然发生的意外打断了节奏,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侧身挡住嘉楠:“殿下小心有诈!”
奕桢皱皱眉头,矮身把萧天麟放在地上,鼓励他道:“不是想娘亲了吗,快去让娘抱抱!”
天麟见了一院子凶神恶煞的兵丁,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与血迹更是骇人,吓得一把搂住奕桢的脖子,悬起双脚,一边大哭一边往奕桢身上攀:“不,我不认识她!”
嘉楠听到孩子这话,心都似乎被钢刀搅碎,用力去推垣钧道:“给本宫滚开!”
垣钧挥手示意众人将她团团护住,苦口婆心道:“殿下三年不见陛下龙颜,岂知面前这孩子的真假!陛下万乘之躯,窃国者也日理万机,二人如何竟同时出现在燕城!殿下三思,切勿中计啊!”
嘉楠知道他说的有理,可那孩子每哭一声,她的心就似乎被一双无形之手狠捏了一把。她泪流满面,哽咽道:“他就是我的天麟,我知道......”
奕桢对垣钧呵斥道:“垣统领,当日陛下赐予你含光剑,是要你守护殿下的,不是让你给殿下拦道的!”
垣钧不屑道:“窃国之贼,不忠之臣,有什么脸面来在下!”
忽而地面传来震动,在场众人皆是沙场搏杀过的,一听就禁不住变了脸色,这是有大队人马高速奔袭此地才有的动静。
廷鹤纵身一跃到房顶之上远观了片刻,拧着眉头上前回禀道:“大队人马往此处赶来,观其服饰,似是蛮君的金雕卫。此处不宜久留,还请殿下移驾。”
垣钧神色放松道:“可汗对殿下甚是有礼,没什么可惧怕的。”
廷鹤见劝不动,又转头对奕桢道:“大司马与陛下不可身处险境,快走吧,来日方长!”
不料奕桢也并不紧张:“算算时间也该到了,某就在这里等他。”
他一边抬脚进了院子,一边对嘉楠柔声道:“有什么事今日都一并了解了,咱们一家三口回天南去!”
嘉楠痛苦地闭了上眼睛,拼命忍回泪水,好一会儿后睁开道:“不管你捏了他什么把柄,都不该把天麟带来涉险。快走罢,从此好好辅佐天麟......”
奕桢正要劝她,阿日斯兰的声音传来:“大司马,朕虽然很想留下你与我那小侄子。可既然嘉楠让你们走,朕就罢了。只要你把我们的孩儿留下。”
嘉楠大吃一惊:“你绑走了阿迪亚!”她凝神看去,奕桢身后一人果然怀抱一个头戴虎皮小帽的稚儿,正是阿迪亚!
奕桢神色黯了几分,嗓子更喑哑了不少:“嘉楠,过去原是我对不住你在先,这里头另有别情,日后我自然向你解释清楚。这几年无论你受了蒙蔽与他发生了什么,我都不计较,这孩子咱们带回天南去,我一定视如己出!”
嘉楠下意识解释道:“不,他不是”
阿日斯兰忽然大喊一声打断她:“阿迪亚!”
那头戴虎皮猫的孩子忽然响亮的喊了一声:“额吉!!”
旁的人有些觉得莫名其妙,有些养过孩子的不禁大为吃惊。“旁的孩子这年纪绝无可能说话,这孩子竟天资聪颖至此,看起来尚未周岁,已经能说的如此清楚。”
而嘉楠心中却如同响起了十方惊雷,这孩子是谁!
阿日斯兰已经缓缓走到她面前,垣钧等见了他自动让开了路。
阿日斯兰凑到嘉楠耳边低语:“嘉楠,额尔德穆图不仅会祛除巫术,最擅长的,乃是魂术!”
嘉楠睁大了眼睛,一时什么都明白了,又不敢置信。
她咬牙切齿道:“你这个疯子!不折不扣的疯子!”
阿日斯兰仰头大笑,笑到眼泪都要掉下来,仍旧凑到她耳边:“千真万确他是咱们的孩儿,你若不信,只管来日再问他自己。”
嘉楠痛到不能呼吸,哪里需要再问,且不说不满周岁的小儿能不能把话说的如此清楚。光那一句“额吉”,就已经让她明白了,这不是马棚里捡到的孩子,这是不知道阿日斯兰逼着额尔德穆图行了什么诡术,招来了真正阿迪亚的魂魄!
北漠分裂日久,各部口音混杂,即使都是北漠人,不同部族之间也常有音讯不畅之事,为了误听之事,两个部落拔刀相向的事也是有的。拓跋部叫母亲都叫“额赫”,直到通正十年,为了北漠各部沟通顺畅,嘉楠下旨,融合各部落的口音,重新统一了北漠正音。并改了“额赫”为更多部族喜欢叫的“额吉”为标识,让阿迪亚带头对自己改了称呼,自此才渐渐推广开了正音。
这是前世阿日斯兰死去多年之后才发生的事情,如果不是成年的阿迪亚真的被招了魂来,阿日斯兰虽然是重生了,也断然不能想得出拿这两个字来暗示于她!
阿日斯兰附在嘉楠耳边,那淡淡的番红花香如毒蛇一般将她缠绕:“嘉楠,我活不了几年了,你若不留下来,阿迪亚......”
他不用把话说得很明白,阿日斯兰如果为国事殚精竭虑,便只有三年阳寿,阿迪亚再是怎样成熟睿智,三岁孩童的身躯也是坐不稳龙椅的。
嘉楠下意识向奕桢解释的一刻,阿日斯兰就知道自己已经输了。如果嘉楠对奕桢已经没有了情,以她的骄傲,哪里会稀罕向人解释什么误会。
前头设的局,想来是失败了。
不要紧,前世我就赢了,这辈子还是我赢。
你终究是要留在我身边的,不管要我付出什么代价。
果然,如阿日斯兰所愿,虽然艰难,嘉楠还是含泪开口道:“阿桢,你带天麟走~”
奕桢先听得她叫一声“阿桢”,心头升起万般希冀,随即又跌入谷底:“嘉楠?”
你肯叫我阿桢,便是不恨我了,可为什么不肯走?难道已经移情给了阿日斯兰?
“阿桢,快走罢~”嘉楠泪眼滂沱。两生两世欠他性命,又有亲生孩儿也被卷入如此困境,我不得不留下......咱们终究是没有缘分了。
“忘了我罢~”她几乎要站立不稳。
奕桢如何肯放弃,若是嘉楠骂他、讽他、冷落他,倒也罢了。明明那一声“阿桢”与从前别无二致,更有无数肝肠寸断,缠绵难舍之意,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放下了对自己的仇恨,但此时绝不是他放手的时机。
“嘉楠!无论你我来日如何,我绝不会怪你、怨你......你若有不得已要留在此地的苦衷”他顿了一顿,仿佛这几句话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我总是等你的。我与天麟替你守着天京,已经三年了。哪怕再来三年、十三年、三十年......一生一世也是等着你的。”
嘉楠不忍听,下意识别过头。
奕桢等了良久,终究不见嘉楠回心转意,不得不颓然道:“走罢~等过了燕回山 ,就把孩子还给他们。”
阿日斯兰喜滋滋命人让路,金雕卫纷纷退出庭院。
阿日斯兰道:“犬子有劳大司马费心照料,我与嘉楠在宫中恭候贵属送还。”
万磊见不得阿日斯兰的狂样,更见不得奕桢如此儿女情长之情状,恨声道:“大司马 ,咱们走!这女子好生绝情!”
奕桢沉声喝到:“禁声!回去自领二十军棍!”
万磊辩道:“大司马,以下犯上,标下言行无状该当受罚!可标下并不想收回先前的话!”
奕桢窒了一窒,终于轻声道:“不必多言,我总是信她的~”
声音随风送入嘉楠耳朵,她脑海中忽然如烟花绚烂绽放,照出一片清明。她忽然朗声道:“阿桢,留步!”
奕桢骤然狂喜,猛回头道:“你可愿回家了?”
嘉楠含笑点头,笑着笑着又带了泪:“你既然信我,可愿再等上一纪?”
奕桢笑了:“一辈子都等了,哪里在乎十二年!”
嘉楠向奕桢走去,垣钧还想拦着。嘉楠了然的看着他:“嵩儿咽气前与我说了一句话‘姐夫有苦衷,从未真的弑君’!”
垣钧不禁愕然,他所假想的逆贼,忽然被“苦主”平反?奕桢适时补了一句:“谢青先生与惠和卫中的兄弟,当日不过是在别庄住了些时日,垣统领只要回京,就能见着。”
他没有理由再拦,默默的让开去路。阿日斯兰伸手要去拉嘉楠,嘉楠回头,看向他的眼神十分清明:“大汗,嘉楠许你与阿迪亚十二年。不能偿还你所付出的万一,但是大汗的所求,嘉楠无能为力。”
阿日斯兰长期以来的图谋,不过就是要用余生捆住嘉楠在身边。如今乍然心愿得偿,却没有想象中的狂喜,只有怅然若失。
嘉楠的声音里不自觉带上了一丝悲悯:“大汗,感情之事,就是嘉楠自己也不能勉强自己的。”
余下的话太过伤人,她没有说出口。
阿日斯兰却已经明白了,两生两世处心积虑的筹谋,他也只不过能困住这女子的身体与光阴,她的爱恋一分一毫都强求不得。
此刻阿日斯兰甚至有那么一丁点后悔,想开口叫她走。
可是他不能,他设了一个死局,不仅自己与嘉楠,连江山与儿子都是其中的棋子,谁也逃不掉。
嘉楠给了他最后带着悲悯的一瞥,向奕桢与天麟的方向飞奔而去。
我将用十二年的时光,为你这拙劣的棋局收尾。
然则在那之前,此时此刻,我只想在别离之前,投入向往的怀抱。
纵然拥抱之后将是分离,我已经无惧。
第6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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