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没能辩解半句就被拉下去的田岳二人,侥幸逃过一截的敏郡王却没有半分宽心,他额角不停渗着冷汗,只觉头顶悬了一把不知何时会落下的重剑。
朝会结束,百官三三两两散去。
时序整了整衣冠,正准备先回家一趟,却不想刚出宫门,就被得了风声的田家人和岳家人缠上,两个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孩子被推到最前。
耳边的哭喊声不绝,时序的思绪却没怎么落在他们身上。
而就在朝臣下朝归家的必经之路上,一架不起眼的马车缓缓驶来,车夫向守门的将士出示令牌后,得以到宫门附近停靠。
马车刚刚停稳,就见一个小孩探出头来,小心透过人群寻找着什么。
有从旁经过的大人看见了马车上的印记,当即面色一变,赶紧离远了去,张口欲向身边的同僚警示一句,又蓦然响起朝上发生的事,生生止住言语。
“怎么?”有不明所以的人想凑过去看个清楚,偏要等见到上面时府的标识,才一脸见鬼地弹跳开来。
时归并不知外面的暗潮汹涌,她只是感觉眼前没有那么多穿得红红绿绿的人了,视野也开阔了许多,更方便她找阿爹。
——这是她想给阿爹的一个惊喜。
昨夜睡前,时归才得了阿爹下朝就归家的承诺,今晨早早醒来后,越等越觉急不可耐,最终在时四的提议下,索性乘着马车来宫门口接时序回家。只时序并不知道她的到来,不然他也不会踢出那一脚去。
不远处的时归才找完一圈,虽没能看见阿爹,却也不见气馁,就在她开始寻找第二遍时,忽然映入眼帘的锦衣男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是阿爹!
时归脸上瞬间盈满笑容,她刚挥起手臂,正想大声叫一声时,却见那被人团团包围起的男人勾起薄凉的唇角,嘴上说着什么,脚下同时动作。
下一刻,一个高壮的成年男人竟被直接踹飞出去。
“!”只刹那间,时归的笑容就僵住了。
而宫门处的时序还浑然不觉,他只是不耐地看着脚下匍伏的众人,听着那些人颠三倒四的疯话,一刻也不想忍耐下去。
“说了那么多,敢问诸位,咱家有伪造什么吗?”
“是你们家老爷没有教子无方,还是你们家老爷没有贪污受贿?又或者两年前意外坠河枉死的那名赶考书生案件里,没有你们家老爷的手笔?”
“咱家只是公务缠身,许多琐碎事没工夫计较罢了,莫非诸位还当咱家是那眼瞎心盲的混人不成?陛下旨意已下,是非黑白,自有定论。”
“尔等与其在这儿跟咱家纠缠,倒不如想想,等你们家老爷判了,你们这些家眷又该何去何从呢。”时序蔑笑一声,余光扫见两个已昏厥不知事的孩子,心底厌恶越盛,不免扬声道,“还不拖下去!”
于是时归就见到,乌泱泱的白面内侍鱼贯而出,粗暴地拽住地上众人的臂膀,如拖死狗一般将他们拽走,任由耳边哭叫声连绵。
她茫茫然地转过头,正与转身看来的时序对上。
与此同时,她清晰看见了时序眼中那抹未散去的杀意,恍如雷击。
有那走的慢一步的朝臣不经意看见,大名鼎鼎的时掌印带着满脸焦色,步伐凌乱地奔向自家马车。
马车上好像还有旁人,可惜不等他们看清楚,车帘就被落下了。
赶车的时四已经意识到自己恐酿了大祸,不等时序吩咐,赶紧扬起马鞭。
马车方向调转,循着来时的路噔噔驶离。
在一片紧张气氛中,毫不意外,车厢内正是一片死寂。
时序如何也没想到,时归会在宫门外等他,还正好看见他与犯官家眷对峙的一幕,只是不知道,时归到底看见了多少。
偏就是因为这份不肯定,叫他上车良久,也不知如何开口。
尤其是看着时归那煞白的小脸,无声的审判一遍遍在他身上掠过,从没有任何时间如这一刻一般,叫时序艰涩难熬。
“阿归……”
“爹。”
细细的应答声让时序浑身一颤。
他苦中作乐般想着:女儿好歹还理他呢。
有了这个好开头,他渐渐找回点自信,比如从时归的对面坐到她身旁,隔了约莫一人的位置,手指颤了又颤,终还是放回自己膝头。
正当他手足无措之时,他敏锐地察觉到身边人的微小动作。
时归轻轻抬起右手,手腕上还缠了一圈细细的绷带,因有着轻微扭伤,并不好大幅度动作,便只能一点一点地挪,直到落在阿爹手背上。
紧跟着,她扶着车厢站起来,径自走到时序跟前儿去。
在时序错愕的目光中,她拉开对方的双臂,犹疑着圈在自己腰间,而后往前稍一倾倒,正正好好倒在对方怀里。
时归靠在阿爹胸膛上,眼前所浮现的,总是她在宫门口见到的一幕。
相较于昨日时序的大反派发言,今日所见,倒更符合她对大反派的一贯印象。
该怎么说呢……果然不愧是书中与男主作对到最后的一号反派吗?
时归曾以为,在书中男主出现前,她只管跟着阿爹兄长高高兴兴过日子就好,唯一可能会为难一点的,也就是她不怎么好的功课。
直到今日所见,叫她神思豁然开朗起来——
反派总不会突然成为反派的。
她之前总觉得,当下的阿爹还远不到一人之下的位置,与书中反派权宦更是相差甚远。
可是,焉知未来那个权倾朝野、声名狼藉的司礼监掌印,不是由今日之人一点点演变来的呢?
她天真地以为,只要阿爹不跟男主作对就好。
又如何知晓,随着司礼监掌印手握权势越来越大,那些曾经或即将受其迫害之人,会不会成为下一个男主呢?
时归想着:她其实不是多么善良的人,也无意做人们的“拯救者”。
可她总是会怕,怕阿爹遭天下人弹劾,怕阿爹遗万年骂名,更怕他真如书中所言,弄权祸政,滥杀无辜。
这是不好的。
时归听着耳边沉稳的心跳声,仰头问道:“阿爹,你为什么想杀他们呢?”
是因为我吗?
半晌沉默后,她背后的掌心忽然摩挲起来,似是在无声给着她支持。
时序沉吟道:“或许有他们欺辱了阿归的原因在吧,可是——”
“十三年前,田良入职吏部,贪受白银三千两,调一酷吏赴边,往后三年,边疆百姓苦不堪言,稍有违令,必遭酷刑审判。”
“十年前,岳林调任礼部,因其疏忽,使得宫宴上出现大面积腹泻之事,最后以三百宫人赐绞刑收场。”
“……两年前,一入京赶考书生撞破田岳二人狎妓现场,朝廷明文律令,百官不得行狎妓弄妓之事,为防事情败露,二人将书生溺死在护城河,后伪造意外逃脱。”
“阿归觉得,他们该死吗?”
田岳二人本就万死,以前被轻轻放过,只是因为没有人愿意耗时耗力地去追究,时序也无意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
可当他们做了不该做的事,时序也不介意推上一把。
听着耳边被列出的一桩桩罪状,时归只觉眼眶酸涩,似乎有什么东西顺着眼角落下了。
而她只知胡乱抹着泪,颤声说着:“该,该死,是他们该死……”
而不是她爹以权谋私,残害忠良。
至少在田岳一事上,她爹不是坏人。
时序轻笑一声,心头的重量缓缓变轻,他垂首细问道:“那阿归知晓了其中内情后,还会觉得我歹毒心狠吗?阿归……可还会怕我?”
时归再也禁不住,哇一声哭出来,整张脸都埋进他的衣袍里:“不怕,不怕了……阿爹对不起,我不该误会你,我再也不怕你了。”
第30章 二合一
时归有些不好意思。
她没什么精神地趴在时序膝头,轻轻捂着耳朵,一边不愿去听阿爹宽慰的话,一边又不愿错过阿爹的只言片语。
说来也是,今日这一场误会本就因她而起,阿爹没有怪她胡思乱想也就罢了,见她哭得毫无形象,还要反过来安慰她。
明明真正该伤心的……是阿爹才对。
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倘有一天她被阿爹误会了,她怕不是要难过得要死,不管阿爹如何与她道歉,她也免不了记仇好久。
想到这里,时归神色越发萎靡,偏头将脸蛋贴在时序腿上,轻轻抽了抽鼻子:“阿爹……”
“怎么?”时序语气与平日不见异样。
他托着时归的肩膀,把她身体往上挪了一些,正好能卡在一个相对舒服的位置,见她面上不再有泪痕,绷了许久的肩脊放松下来。
时归惴惴不安道:“……阿爹会怪我吗?”
“什么?”时序愣了一下。
“就是,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无端误会阿爹,只知自己胡思乱想,都没想着主动问个清楚……阿爹肯定会伤心的吧。”
听着她低落的声音,时序沉默片刻。
他没有说谎,而是缓缓说道:“最开始,可能是有一点伤心的。”
“啊……”时归身子一震,再抬头,眼中毫不意外弥漫起水雾。
只见时序弯了弯唇角,不轻不重地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又哭什么,我这还没说什么重话呢。”
“那、那阿爹你说,我不哭,阿爹你骂我吧。”时归可怜巴巴道。
时序被她逗笑:“我若想骂你,不是早该骂完了,何必等到现在?小没良心的,你好好想想,阿爹可有骂过你一回?光是今日上马车后,除了跟咱们阿归解释清白,剩余时间不都在哄小哭包呢。”
“是不是,小哭包?”
时归被他调侃得满脸通红,呐呐张开嘴,偏又反驳不了什么,只能失落地垂下头去:“嗯,阿爹没有骂过我,一直在哄我呢。”
时序莞尔:“还算阿归有点良心。”
“那咱们说回开始的话,阿爹毕竟被最疼爱的女儿误会了,要说不难过,恐怕阿归自己也不会相信,不过便是有伤心,那也只是一小会儿。”
“今日这事,本就不怪阿归,都是我没控制好情绪,这才显得骇人了些,便是换做其余人瞧见了,也必然是要怕我的,咱们阿归还那么小,胆子也不大,一时害怕也是正常。”
“只要阿爹解释清楚了,阿归也都了解了,那不就成了吗?”
“况且阿归都说了,往后再也不怕了,这样说来,该是我赚了才对。”时序顿了顿,“我这样说,阿归可有好受些?”
早在他说到一半时,时归就在吧嗒吧嗒掉眼泪了。
时序有些不解,到底是这个年纪的孩子都爱哭,还是只他的小女儿是水做的,高兴也要掉眼泪,难过也要掉眼泪。
第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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