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擦得很仔细,从脖颈到胳膊,顺着到腰腹,再到两条腿,擦了正面又把人翻过来擦背面,还得时时注意着莫要因此再着凉。
安院判在一旁看着,垂着头不吭声,心里却是感慨不已。
朝堂上那些纷争,他都听说了。
平心而论,他也觉得那些御史大人们说得很有道理,太子的确有太多不像话的地方。
可看着圣上那仔细的样子……
圣上也难啊!
是君王,也是父亲。
是不是真的爱孩子,不看平日如何,就看病中是不是肯费心照顾。
圣上照顾起来,比一些只会指手画脚却不会干事儿的老大爷们细致太多了。
再想想,倒也不奇怪。
太子殿下幼年时有个发烧咳嗽,圣上也是抽出工夫来亲自照料的。
擦完身子,圣上把帕子拿给汪狗子,又给李邵叠了叠被角。
“都出去吧,朕陪着坐会儿。”他道。
曹公公想了想,招呼了汪狗子一下,又把安院判送了出去。
寝殿里只剩下父子两人。
李邵一直没有醒,刚才也是模模糊糊的。
圣上握着李邵的手,看着他的五官轮廓。
李邵肖母,脸型轮廓似他,五官则像夏皇后,尤其是十岁之前,性别特征不突出,与夏皇后幼时有七八分相似。
随着年纪增长,渐渐长开之后,才和他一点点像起来。
“朕怕愧对你母后,”圣上叹了一声,“可又怕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看你混沌下去,更对不起她。”
“你小的时候,朕总盼着你快些长大,但你长大了,朕又想,还不如你小时候呢。”
“希望这一次磨砺,能让你得些教训,不能光长个子不长心,你母后在地底下多担心啊……”
李邵睡着,圣上知道他听不见,就是自己想说,絮絮叨叨念了会儿。
既没有着急走,便又多坐了会儿。
恐是近些时日歇息得不好,寝殿里暖烘烘的,瞌睡涌上来,让他也不由脑袋点了几下。
正是糊涂时候,突然听见些许动静。
圣上警醒过来,看到是李邵梦语。
“邵儿?”圣上轻声唤他。
李邵眉头紧皱,似是陷入了梦魇之中,整个人都很不安,嘴上嘀嘀咕咕的。
听不清楚,圣上只能凑近了去听,仔细分辨了下,隐隐约约听到了什么“怕”、“不要”、“救救我”,听得他心惊肉跳。
“邵儿?邵儿!”圣上赶紧再唤他。
下一瞬,他听见了一声“火”、“有火”。
圣上的呼吸倏地就紧了。
他不确定邵儿梦见了什么,但他很清楚自己想起了什么。
定国寺的那场大火。
他在山下镇子上与那些假的匪徒拼杀时,山上的寺庙大火冲天,隔得太远了,远到连火光都只剩下小小的一个橘红的点,映在瞳孔里,假得要命。
偏那又是真的,等他带着侍卫与僧兵回到寺里,留给他的只有噩耗。
他抱着昏过去的邵儿,看着一片狼藉。
邵儿大病了一场,那天夜里的事情都忘了,据他所知也从来没有梦见过。
反倒是没有去过定国寺的宁安,幼年常常夜啼,梦里全是大火,让皇太后心疼不已,每每魇着了都让人把她抱过来,亲自哄着睡。
因着定国寺起火寻不着多余线索,只被定为意外,皇太后晓得这是他的心病,也就几乎不与他提起来,免得互相都伤心痛苦。
偶有几次实在憋不住,说的也都是宁安的噩梦。
梦境本就没有规律与道理。
宁安被困了好几年,随着长大才不再被梦魇缠身。
而从未被那场梦纠缠过的邵儿,也不知道是何缘由,在十几年后,好似突然又梦见了什么。
圣上心里酸涩,红着眼拍着李邵的肩膀,柔声哄着。
哄了差不多有半刻钟,李邵才平息了些,不再说梦话,沉沉睡着。
圣上又给他擦了擦汗,这才把汪狗子叫进来,自己起身往外走。
出了正殿,寒风裹着雪沫子吹来,让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圣上看了眼阴沉沉的天,与曹公公道:“回御书房。”
御书房那儿,已经有不少重臣等候了。
知道圣上去了东宫,他们都被安顿在偏殿休息。
圣上先换了身衣裳,没顾得上缓缓神,便陆续召见臣子。
说的当然还是李邵的事。
问太子病情,再问圣上想法,金銮殿里不好直接撕破的窗户纸,在御书房里只君臣独自对话时,还是有胆大的拿手指探了探。
除了知情的三公、诚意伯,以及三孤之外,圣上对其他人依旧没有露什么口风,只摆出了无奈与犹豫之色。
打马虎眼亦不是轻松事。
伺候的曹公公累,圣上看着就更累了。
等好不容易清闲下来,曹公公观圣上气色,问道:“您要不要也请太医来看看?”
“不妨事,”圣上拒绝了,“不用麻烦了。”
话是这么说的,可等到夜里时,圣上明显也露出了病态。
这下,曹公公立刻让人请了御医。
御医来请脉,说是圣上疲惫,耗了太多心力,需得多休息,也要放宽心。
曹公公听了,心里暗暗发苦。
放宽心?
难啊!
方子写了,药备了,但这说到底是心病,心结不解,喝药也就图个安慰。
“明日照常上朝,”圣上睡前交代曹公公,“再两天就封印了,等封印后再休息也不迟。”
翌日。
金銮殿上,朝臣们继续商讨处罚太子,圣上时不时咳嗽两声。
临下朝时,他摆了摆手示意底下人都安静下来。
“朕想了很多,”他道,“众卿的想法,朕也会考虑,先这样吧。”
此话一出,只要不愚的大抵都听出口风了。
看似没有做决定,甚至还在拖延,但圣上倾向了“废太子”。
兹事体大,能摆上考虑的桌面,就不会轻易拿下来了。
在“圣上圣明”、“圣上保重龙体”的声音里,曹公公宣了退朝。
另一厢。
东宫里,李邵醒了。
昨儿下午,他的体温下去了许多,胃口也还过得去,没想到半夜里又烧了起来,来势汹汹的,甚至比白天更烫,汪狗子和郭公公两人彻夜没睡伺候着。
直到五更过半才缓和些。
汪狗子趁机去睡了会儿,等李邵醒来,才又匆匆起身,换郭公公去休息。
李邵用了些粥,哑声问道:“外头什么状况?”
“小的一直在东宫伺候您,不太清楚,”汪狗子不敢说实话,“您养病要紧,别的事儿,小的等下再去打听……”
李邵睨他。
汪狗子硬着头皮,道:“昨儿上午圣上来探病,亲手给殿下擦身,又坐了好一阵才离开。殿下,圣上这般爱护您,您放宽心,莫要多想。”
“我多想什么?”李邵追问,“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汪狗子喉头一滚。
太子糊涂起来很糊涂,敏锐起来又那么敏锐……
怪他自己,睡眠不足,脑袋混沌,竟然说错话了。
“是有些传言,”汪狗子知道瞒不过,只好道,“有朝臣想迫圣上‘废太子’,但他们就是这么要求,圣上也不会……”
“废了我?”李邵倏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前日父皇明明说了那样的重话,竟然还有人去触霉头?
他们怎么敢?
他们怎么能?!
父皇断不会听他们的!
第386章 朕心意已决(两更合一)
“废太子”三个字,显然是在李邵的意料之外。
燕辞归 第43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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