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身着一席玄色长袍,衣袍之上绣着龙纹图案, 长身玉立,虽已算不得年轻了, 但仍能依稀看出眉目间的俊朗。
他的瞳仁深邃, 见闻初尧踱步走近, 施然行礼, 眼里闪过一丝复杂之色。
自从他这个儿子频繁出征打仗开始,两人甚少有机会这么单独聊天。
景顺帝心知肚明,其实更多时候是因为闻初尧刻意地避开。
太子日渐成长,里里外外都愈发有了一个成熟储君的模样, 自然也不需要再从他这里获取什么知识。
更何况, 他也知晓——
他这个儿子,是怨恨他的。
怨恨他的不作为, 怨恨他在箐滢还活着的时候不相信她, 甚至于…是漠视,是……看着她步入了死胡同, 直至死亡。
而在她死后,又来深情地弥补。
“这么久了,咱们父子也算是能再次单独聊聊。”见闻初尧请完安后迟迟不吭声,景顺帝停顿了两息,还是缓缓道:“今日是你的生辰,可想好怎么过了吗?”
世人皆言,皇帝对太子宠爱不已。
但甚少有人知晓,他是心中始终对这个儿子有愧,所以这几年才秉持着默认的态度,历练他,严厉要求他,而后,逐渐把权力下放。
父子两人在这一点上默契得很,一人放,一人接,绝口不言这其中的缘由。
故而朝堂上,如今大片的朝臣已然是太子一党。
尽管如此,景顺帝却总也觉得,他做得还不够多。
他甚至还想着,能不能把他与箐滢的儿子,这么出色的儿子,把他未来的道路再铺的顺一些,再顺一些。
于外人而言,他是帝王,可于两人为数不多的私下相处而言,此刻,景顺帝只想做个普通的父亲。
为他与心爱之人所生的儿子筹谋一二。
外头的日光斑驳地覆了进来,粼粼光斑投射在地面上,些许炎热的气息,无形中中合掉了书房内的紧绷气氛。
“父皇糊涂了。”闻初尧站在窗棂前,上头的纹路把光影筛成了浅浅的淡黄色调,落在他的前额,蓦地显出了几分旁观者的冷淡姿态,“明日便是母亲的忌日,我如何能过的安心呢?”
景顺帝闻言一愣,神色顿时有几分不好看起来。
“您生气了吗?”闻初尧仿佛意料到了一般,接着便问,“儿臣还以为,您纵容那个女人至此,是不会在意母亲的这些……小事的。”
“朕是天子,阿尧。”景顺帝的声音陡然一厉,“箐滢的死,的确是朕的疏忽,可是…朕又哪里能时时刻刻顾得了她呢?”
“今日是你的生辰,朕不想同你吵。”景顺帝把书册放回到书架上,大步走至上首座位,“我们父子俩……心平气和地聊几句,不好吗?”
闻初尧依言坐下,淡淡地应了句,但仍是那般。
叫人挑不出错,却也能一眼看出,他没什么兴致。
过去这个儿子在他面前,向来也算是会愿意演一演的,只是……近几年,两人越发地没有能够好好聊一次的机会了。
“当然好。”闻初尧微微颔首。
他索性顺着对方的意思,直入主题,“儿臣这次来,也是有事想同你请示的。”
“说说看。”他这么配合,景顺帝的神情渐渐舒缓了两分,思及太子近日的动态,眼眸微闪。
“张家,若是父皇执意要留,那…儿臣也可以暂时地装作不知。”裙带关系固然能稳固政权,可是那是弱者的举动,而且,这种关系也并非全是有利的。
人心不足蛇吞象,时间久了,扎人的野草也会悄无声息变成索命的藤蔓,无声夺走呼吸。
就正如……如今的张家。
“但是,皇后执意要把族中的那些人塞给儿臣,这是否……”太痴心妄想了些。
把他当踏板,也得看他愿不愿意接。
之前是无所谓,当下,他自然是不愿意的。
景顺帝瞥了他一眼,内心恍然:合着这小子突然改口说人话,是因为有求于他啊。
微妙的熟悉感充斥心头,惹得他无声沉默了一阵,“这件事…朕帮你处理掉…但,朕也有条件。”
“这么久了,你是得需要一个子嗣了,否则…朕这位置传的也不安心。”这些不过是托词,其实于他而言,更多的,只是想看到他与箐滢的儿子,也能延续血脉,“你与你的太子妃感情好,父皇看在眼里,但是这子嗣…”
“您放心,很快便会有了。”他的儿子,也不是随随便便哪个女人就能有资格生的,“往后,若是再有什么人求到您面前,也劳烦…父皇,能够帮儿臣拒绝一二。”
心里明白皇帝的意思,所以闻初尧无形中对他所做的那些肮脏事就更为排斥。
如今皇帝已然是放权,他登基也不过就是走个流程的时间,所以那些自作聪明的,想要分一杯羹的人便也尤其得多。
物尽其用,由皇帝开口,他能少去很多的麻烦。
闻初尧忍不住有几分走神,想到了柳殊。
想到了……他们两人之间的那些事情。
他与眼前的这个男人,总归还是不一样的。
他与柳殊的结局,定然…也是不一样的吧。
……
月光如水,夜色深浓。
云层将白日里的热浪团团围起,敛去大半的暑气,唯余月光之下,蝉鸣蛙叫的动静。
东宫内,一切静谧而美好。
柳殊早早便等着闻初尧来。
先前冲动应下了他的话,如今她越想越有几分心虚,故而那日之后,索性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了那幅画的补充与润色之中。
本是为了避开闻初尧些,可谁知这人也像是突然又忙起来了一般,如此,两人倒是诡异地岁月静好了起来。
半晌,殿门外传来宫人们的请安声,柳殊定了定神,下一瞬,就看见男人推门走了进来。
自家的太子妃盛装打扮,正坐在桌前候着。
浅绯色的上襦,布料里大约是掺杂了些许闪亮的银丝线,幽幽烛光下,女子莹白的肌肤若隐若现。
以至于闻初尧第一眼没有瞧见桌案上的酒盏,他周身的冷峻在此刻消弭,顿了两瞬,才挪回视线,眉梢微挑道:“要喝酒…?”
“你坐。”柳殊倒是一反常态,先给他倒了一杯,“生辰,不就是得高兴嘛。”
她压下了心中的那些想法,面上神情温和,“我听说……漠北人有下落了?”她今日午间刚回来,松萝她们便兴冲冲来说了这个消息。
其实,柳殊也知晓,这是闻初尧想让她知道的,故而,她今日索性直接把酒给备好了。
“这儿还有面,你尝尝。”边说着,边把吃的往他的方向推了过去。
闻初尧打量了她半刻,无声地点了点头,冷不丁儿地出声,“过几日…孤可能会出去一趟。”
不待柳殊反应,他便飞快地略过了这个话题,仿佛只是偶然提及,接着自然地夹了一筷子尝了尝,问,“自己做的吗?”
见柳殊犹豫着点点头,才施然发表评价,“味道不错。”
柳殊心里有鬼,自然是顺着这人的,再者,她依稀觉得,这会儿…
眼前人的心情好像不是很好。
甚至是……莫名的低落。
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踌躇半晌,她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过生辰…怎得瞧起来也不高兴呢?”
闻初尧没刻意按捺情绪,或者是,他干脆就是想叫柳殊看出来,当下得成所愿,不由得抿了抿唇角,“妘妘既然备了酒,不如陪孤喝上两杯,如何?”
柳殊一怔,没多思考便点了点头。
但很快,她便后悔了。
这酒颇烈,她的酒量本就算不得多好,一来二去,待她隐隐约约反应过来时脑袋已经有几分发昏了。
大约是醉了,看东西都有了重影。
柳殊心里惦记着事情,强撑着晕晕乎乎地上了榻,整个人瘫软在被窝里。
结果还没眯一会儿,就又被一道熟悉的声音劝着,叫她把醒酒汤喝了再睡。
柳殊迷迷糊糊地“嗯”了声,下一刻就想转身背对着,隔绝掉这股讨人厌的声音,谁料刚一扭动就被一只大手结结实实按住了,“喝了醒酒汤再睡。”
对方的手劲实在不小,无奈,她只好强撑着掀开眼皮,看到在床头的修长身影,含糊地问了句,“闻初尧……?”
对方好脾气地应了声,手下的力气也缓缓放松了些。
不知道是不是柳殊的错觉,此刻,她甚至从对方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哄的意味,像是对待小孩子一般,轻柔和煦。
闻初尧的心情好像又变好了……?
知道倔不过,她索性也不挣扎,手肘一撑便想坐起来。
但脑袋又有些昏,一下子没能掌握好分寸,眼看要摔倒,谁知下一瞬却被男人一整个轻揽住。
柳殊顿了下,旋即决定顺应心意,顺势接过闻初尧手上端着的醒酒汤小口地喝了起来。
女子的面容上满是醉酒后的淡淡酡红,樱唇被汤药这么一浸润,无形中显出几丝别样的诱惑感,落在闻初尧眼底,他的喉结无声地动了动,“这么乖?”
柳殊:“…嗯。”
见她这么乖,闻初尧反倒没有再进一步动作的意思了,他思索了会儿,见柳殊喝完醒酒汤,顺道去接那碗盏。
接着便把柳殊安置好,顺势去牵她的手,贴在自己的唇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妘妘乖,等你生辰到了,孤…也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
“生辰礼吗……那是不是很贵重…?”柳殊无意识地蹙了蹙眉头,不自觉就想拒绝,“太贵重了……不好。”她还不起。
“不贵重。”闻初尧淡淡否定,凝视着柳殊轻轻抿着唇的模样,眸色渐深。
她大概是喝多了有些不适,也可能是为了表达拒绝,小脑袋轻轻地左右摇摆着,嘴里念念有词,“够了。”
“礼物够多了。”她指的是两人和好后,闻初尧送来的那些玉器首饰。
比起先前光挑他肺管子猛戳的时候,此刻的柳殊,脸颊染红霞,吐息带酒晕,眉目间更添姝色。
闻初尧忍了忍,干脆微微别开了视线,继续道:“那些不过是稍表歉意,但…这个礼物不同,这个礼物只有你能配得上。”他的目光别有深意,“也的确是…为你特意打造的。”
一座奢靡的宫殿。
一座……
华丽的牢笼。
第6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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