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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这事我怎么定不得?”陆稹轻描淡写地反问了一句,乔遇之霎时愣住,将他这句话翻在口中又嚼了一遍,诧异地看他:“少谨,你竟是这样想的?”
    少谨是陆稹的字,怀帝驾崩之后这样喊他的也只有乔遇之一人了。他垂着眼睑,看不清眼中的情绪,只是一味的转着扳指,乔遇之与他熟识,晓得这是他的习惯,就像吃斋念佛敲木鱼,心静不下来的时候转一转,就能缓和了。
    乔遇之听他说道:“人死了就该入土为安,老在阳间停着,听可有可无的人在耳边哭喊,我都替他烦。没这些个必要,早些出殡早好,卜者和祝者都寻好了?”
    “寻好了。”他行事向来独断,乔遇之本也不是那起子冥顽不灵的老不休,就依他的意思应下了,谈及最后临走前,又不死心地问道:“你与那小御前当真没什么?”
    “当真。”陆稹抬眼看他,“我便不送你了,出府的路你都寻得到,记得走后门。”
    “我一个堂堂太常寺少卿,你竟让我走后门?”乔遇之不满地念叨,陆稹掸了袖就往外走,拉开门,大有好走不送的意思:“不走后门的话,你就只有翻墙了。”
    这毒辣的口舌让乔少卿恨得牙痒痒,但他却偏就欣赏陆稹这幅样子,比那些老顽固不知好到哪里去。他走前还顺走了陆稹的一方白玉镇纸,说是府中窘迫,就当是陆稹接济他了。
    送走了乔遇之,陆稹才回身继续踱回书案后,并排放着的红木圈椅间摆着四四方方的茶桌,青花瓷瓶就放在上面,安安静静的,就像某个人的影子。
    陆稹的脚步顿了顿,顺手便将瓶子拿了起来,折身回了自己卧房。
    次日梅蕊起了个大早,她向来认床,昨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对镜梳洗时瞧见了自己眼下的乌青,缺觉让她略略有些起床气,福三儿来敲门时她抿着唇将门拉开,唬了福三儿一大跳。
    “您这是没睡好?”福三儿小心翼翼地问道,她只嗯了一声,将鬓角的发压了压,抬腿就迈了出去。
    福三儿跟着在她后边,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平日里她都是端着很和善的面容来,遇事笑容可掬,不温不火的。说上善若水,她就是水那样的人物,瞧着都令人心旷神怡。但水也有结成冰的时候,寒冬腊月的天,刺得人骨子里发寒。
    上了马车撩开帘子,陆稹早已在里面坐着了,还是闭着眼的玉雕模样,起床气再大,招呼也得打,梅蕊寡着声:“见过护军。”
    听到声响,陆稹睁开眼来,瞧见她面色不愉的,开口问道:“学士这是怎么了?”
    她困乏得很,揉着眼,神情惺忪:“奴婢认床呢,昨夜未睡好。”
    “那就是我的不是了。”
    他利落地把过错揽了过去,梅蕊倒觉得不痛快了起来,强撑起沉重的眼皮看向他:“奴婢没这样意思,是睡惯了硬木板,护军府上的床榻太软了,睡得没个着落。”
    呵,还有这样的说法,都说由俭入奢易,她倒好,反着来了。陆稹眼底带了些笑意,顺着她的话问道:“与学士同屋的宫女叫怀珠,是么?”
    梅蕊一听怀珠的名字便醒了神,当头棒喝般,昨天半道就被陆稹给截走了,到后来全然忘了临走前怀珠说的话,照她的性子,定是急疯了!梅蕊不敢想象怀珠急疯了会做出什么来,秀眉拧在了一起,陆稹瞧她愁眉苦脸的模样,轻声道:“学士不必苦恼,怀珠姑娘那边我已经差人去告诉她了。”
    听他这样讲,梅蕊心头先松了一下,却又突然陡得再提起来,怀珠是最见不得陆稹的,一心以为陆稹对她包藏祸心,要是被她知道了,可怎么得了!
    但陆稹确然是一片好心,也想得周到,梅蕊有些欲哭无泪地向他道谢:“多谢护军。”
    看她的神情倒像是自己办了坏事,陆稹是玲珑九曲的心思,略略一想就知了其中的关节,压下唇角,便不再说话了。
    一路梅蕊强打了精神,车驾进了宫门就被威风八面的朱红杈子给拦了下来,天家重地,怎能允许他人在内驰骋,梅蕊同陆稹下了车,还是满脸的惺忪。陆稹看不过去,便准了她一日的假。
    梅蕊不敢置信,连连问道:“护军此话当真?”
    “这点小事,我还是能做主的,”他嘴角噙着笑,“昨夜学士未曾睡好,论理来讲是我的不是,学士还是回去好好歇息一下。”
    他说这番话时一旁还有戊守的禁卫,听在旁人耳朵里就成了某种隐秘暧昧的意思,再加之二人一同从车上下来的,禁卫们瞧着梅蕊的眼光就变得有些异样了。
    梅蕊精神不济地,哪管得了这样多,打千作揖地向陆稹道了谢,便往掖庭奔去,眼见着屋门就在眼前了,更是加快了步子,恨不得一头栽在床上再也不起来。
    但推开门,就瞧见了怀珠盘腿坐在床榻上,黑着脸,眼下的乌青同她一个样,一脸的生人勿进。
    想退出去已经来不及了,怀珠早瞧见了她,寒着声开口:“蕊蕊,你想往哪里去?”
    第18章 惊岁晚
    怀珠这模样显然是压着满腔的怒火,梅蕊虽是早就料到了她会这般,但实际面对着,还是难免有些心虚。
    她又重新迈了进去,阖门后坐上了榻,牵起怀珠的手,温声向她道:“你昨晚未休息好?”
    怀珠本酝酿了满腹的气,本是打算先晾上她一阵,让她晓得自己的错。但碰上她这温温柔柔的关怀,一下就破了功,瘪嘴:“你还知道我没休息好呀?”
    越想越委屈,再开口就是哭腔,眼泪簌簌就落了下来,打在梅蕊的手背上:“你出门前我就觉着不对劲,御前哪个人同你交情好成了这样,还巴心巴肝地给别人送伤药去?戌时了你还未回来,我眼皮就开始跳,心里面没个着落……点着灯地等你,结果等来旁人捎的一句口信。”
    她掩面大哭:“说你同陆护军一道出宫去了,今夜是回不来了,还嘱咐我早些歇着,莫要担心……我能不担心么?早瞧出那陆护军不安好心,没想到你真给他拐走了……”
    梅蕊哭笑不得,忙去替她揩泪:“你这是什么话,怎么就叫我被他给拐走了?”
    “你就是不晓得我有多担心你,”怀珠气鼓鼓地,红着眼道,“你一个好端端的人,平白无故的,为甚么就和他走了?”
    这个梅蕊自己也答不上来,就那么顺理成章的被他带了出去,说来也奇怪,怀珠嚎啕道:“你果然是被他给迷了魂,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瞎说什么?”梅蕊啼笑皆非地去捂她的嘴,“别哭了,我晓得你担心我,昨日的事情我也说不上来。是我不慎将陆护军的腿给烫伤了,心里过意不去,便拿了药膏去给他赔罪。本来我就是在御前走动的,同他抬头不见低头见,同他结下梁子怎么行?你说是不是。”
    “那赔罪怎么就赔到了他府上,”怀珠捉住了关键,非要问个明白,见梅蕊答不出个所以然来,扶额作悲痛状,“你分明就是动了心思,都说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他让你上车你就上车,旁的都想不着,就连我的话你也跑去九霄云外了。”
    怀珠其实说得很在理,梅蕊抚着胸口喃喃:“这不大可能吧,我并不是这样见色忘理的人……”
    “我从前也觉得你不是这样的人,”怀珠舔了舔嘴唇,抬袖把脸上的泪痕抹了个干净,“可你昨日若不是被他的美色给迷惑了,怎么会不晓得拒绝?”
    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梅蕊干脆倒下去蒙了头躲在被子里,听怀珠絮絮叨叨地耳边讲:“蕊蕊,你听我讲,别瞧那陆护军长得好看就行。他好看有什么用,到底是缺了茬的,你要为将来做考虑做打算,难道你不要孩子的么?”
    要孩子有什么好,梅蕊心口闷得很,她是她阿娘一手带大的,在阿娘故去之前从未见过自己阿爹一眼。那一年江南发了疫病,阿娘便是在那场*里病逝的,她当时也染了病,但往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又给放了回来,给她治病的大夫都说她福大命大。
    阿娘去了之后没多久阿爹便回来了,可在她记忆里她阿爹只会喝酒,一副潦倒落魄的模样,好在她阿爹喝了酒就睡,并没有动手打她。
    再后来她阿爹也逝世了,她在姑母家中住了三年,替父亲守了孝后才拿着父亲的书信奔赴长安,于亲情这一项上,她实在是淡泊的很。
    若是给不了她美满的日子,那她宁愿这辈子都不生,梅蕊在被子里嘟囔出这句话,被怀珠听着了,正中她下怀,她将被子掀开,俯下身来对梅蕊咬耳朵:“你瞧瞧,你还是想要孩子的,我也晓得你,陆护军长得好,有权有势的,宫里被他迷去的人不止你一个。但你想想,像他这样的人,历朝历代也不是没有,大多都和后宫的那些娘娘们扯上了不清不楚的关系,偏偏就护军他一个身正影直的,连点关于这些事儿的风声都没有,你可晓得是为什么吗?”
    梅蕊想了想,疑惑道:“护军他清清白白的,这不是很好么?”
    “好什么呀!”怀珠简直恨铁不成钢,拿手指杵她脑门,“哪有这般洁身自好的人,和娘娘们没牵扯,就代表和旁的有牵扯。”
    “旁的?”
    她还是讷讷地不大明白,怀珠说到底也是个女子,这些话放到明面上来讲,她也臊极了,但这处只有她与梅蕊两个人,她还是红着脸小声讲了出来:“你书读得比我多,龙阳之好,断袖之癖这些……你都该听过罢?”
    脑子里轰然一声响,梅蕊惊愕地看着怀珠:“你说什么?”怀珠剜了她一眼,“我是说,陆护军他……”
    话未说出口,怀珠就被梅蕊一把捂住了口,梅蕊后背都是汗,低声叱道:“你晓不晓得你在说些什么?被人听去是要砍头的!”
    怀珠从她手间挣了出来,抿着唇:“你回回都是这么同我说的,但我只是与你说,谁会来听?难道我竟连私下同你说话都不许了么?”
    她很委屈,梅蕊惊魂未定地抹了额前的虚汗,才在榻上膝行了两步,捉起她的手来:“我是担心你,你晓不晓得?这些事情都是说不准的,万一隔墙有耳,你这番话被人听了去,传进护军的耳朵里,我俩的舌头都别想要了。”
    说到这儿,梅蕊想起了昨夜福三儿同她讲的事儿,如临其境般,只是那木匣子里头装的不是断手,而是她与怀珠的舌头,她打了个冷战,把怀珠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我不想你出事。”
    “蕊蕊,”怀珠感动得热泪盈眶,一把将梅蕊给抱在怀里,抽泣道,“我就知道你在意我,在你心中,陆护军比不过我的对不对?”
    这是哪儿跟哪儿,梅蕊被她逗笑:“我与那陆护军并没有什么,你这句话是不恰当的。”
    皆大欢喜,怀珠不像梅蕊今日得了假,还赶着去荣太妃那里,急匆匆地出门去了,梅蕊先前被她闹得忘了疲乏,她这一走,屋子里静了下来,困意也渐渐漫了上来,眼皮一阖,就睡了过去。
    此后与陆稹见面也是相安无事,只是在宫道间行走时会觉得身后有人指指点点的,转过头去看,那些人又一哄而散。
    待到卜葬日的那天,梅蕊一面服侍着小皇帝穿衣,一面听他哈欠连天地道:“蕊蕊,朕很困。”
    “奴婢知道您困,但这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她替小皇帝带好了丧冠,帝王的孝服也有十二章纹,皇帝还小,穿着孝服看起来格外令人心疼,他对镜照了照,有些怅惘:“今日便是定下父皇葬期的时候么?”
    “是的。”
    小皇帝背着手往外走,外边儿的宫侍们鱼贯列在两侧,正门口站着一个人,也是一身重孝,缟冠素服,神情格外冷漠,小皇帝前行了几步在他面前停下来,微微扬起头:“陆稹。”
    陆稹垂下眼,柔声问道:“陛下收拾妥当了?”
    他点点头,看见陆稹仿佛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仅有些许的慌张也消散无踪,年幼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类似于坚毅的神情。陆稹的笑里带了些欣慰,躬身对他行礼:“陛下移驾——”
    唱喏一声接着一声,起起伏伏地传开,梅蕊跟在小皇帝的辇舆旁,瞧着漫天的白幡被风吹得飒飒作响,心间也徒生了些悲凉,曾几何时,那样的一身孝服,她穿了足足五年。
    大缙重视风水,更有“魂归天,魄降地,”之说,卜葬日便是卜一卜起先定下的葬期,好教各路神仙鬼怪都认可,免得届时怪罪下来,坏了国运。
    祭坛上乌泱泱围了一群头戴缁布帽的筮师,穿着深色交领衣,脚穿着丧鞋,见圣驾来了,忙着跪下请安。小皇帝板着脸,全然没了平日在梅蕊面前的活泼喜人,手也懒得向他们抬,只说道:“平身。”
    赵太后要较小皇帝来得早一些,她身侧站着襄王,小皇帝拱手对赵太后行了礼,又对襄王唤道:“皇叔。”
    天家纵使再厌恶彼此,明面上却还是要装作一团和气,赵太后端挺着身形站在那里向着小皇帝颔首便算过了,襄王倒是对小皇帝报了个和善的笑容,但这笑容待到瞧见了陆稹,也消散无终。
    卜筮席就地铺开来,筮师等站定了位,梅蕊对这一类神神怪怪的事情最是不感冒,眼神飘着便落在了陆稹身上,他也垂着眼,后颈的线条格外好看。
    看着看着便出了神,等她再醒过神来时,祭坛上的众人早已换上了惊愕的神情。
    赵太后冷着眉眼问:“哀家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为首的筮师深伏在地面,惶然道:“小人也不知……不知为何钦天监选定的日子都未大凶……这……这可怎么是好……”
    太后皱眉:“所有?”听卜者战战兢兢一声是,她厉声喝道:“大胆,那意思便是我堂堂大缙的帝王,竟然寻不到出殡的日子?”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太后一怒,引得周遭的人霎时跪了下来,一时间祭台上便只有太后襄王小皇帝,以及陆稹还直身站着。小皇帝抿着唇未说话,一直垂着眉眼的陆稹却突然出声:“娘娘息怒,出殡无期的话是万万说不得的,平白讨了悔棋。”
    他又转向钦天监,“敢问大人,往后的日子是没有了,那往前呢?”
    第19章 杀机现
    往前?钦天监的人赶忙推算了一回,禀道:“那便是十五日后了。”
    陆稹掖着手,朝跪在地面的筮师扬了扬下颌:“还不快去算?”
    梅蕊在下面跪着,瞧不见上面的情形,只听得清脆的一声响,钦天监的声音从祭台上传来:“成……成了……”
    “哦?”陆稹缓声道,“既然皇天后土已允,那么就请陛下……”
    “一派胡言!”赵太后在旁怒喝出声,“十五日之后,岂不是先帝的殡期连三月都不足?荒唐至极!自我大缙开朝以来,哪一位先祖的殡期不短于六月?哀家不允!”
    “娘娘息怒,”陆稹虽是这样说,面上却见不着丝毫的诚惶诚恐,“卜葬日乃祖制所定,如今怀帝出殡之日已有筮师卜出,则是天定之期,如若违逆天意,恐与国运有失,还望娘娘深思。”
    “什么天定?”赵太后瞧着陆稹倨傲的神色,恨不得将他的那根傲骨给碾碎,“哀家不信,来人!将此前钦天监所选定的日子重新给哀家再卜一次!”
    筮师跪在地上,惶恐地道:“启禀娘娘……此等大事,不能再卜……”
    “废物,一群废物!”
    太后怒不可遏,陆稹将下颌微微扬起不为所动,襄王在旁一直默不作声,若有所思地看着跪在卜筮席上的那群卜者,冬末的冷风从脖颈间吹过,小皇帝突然开口道:“这些事情是该由朕来定下的,母后缘何要替朕做主?”
    赵太后一愣,板起脸来的小皇帝倒真有模有样的,五分像先帝,他嘴角向下一撇:“既然筮师业已卜出十五日后为出殡之日,那便十五日后吧。”
    “可是……”
    她还想说些什么,陆稹的声音便响起,他向小皇帝长作了一揖:“陛下圣明。”
    呼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就连身旁的襄王也淡淡地道了句圣明,赵太后气得浑身发抖,果然不是自己亲生的,连这种事情都要向着陆稹这个阉党!
    小皇帝瞧起来有些疲倦的样子,他偏头看向陆稹:“蕊蕊呢?朕有些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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