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本以为虞美人是伤到哪儿了,连自己全身上下的散架痛感都顾不上了,爬起来就追了上去。
截止到两个人都平安落地,姜京淏还惊魂未定,两眼空洞无神,全都是恐惧和怯弱。在虞美人命悬一线的那刻,他发现他除了一团乱麻的心绪外别无他物,没有营救办法就算了,连勇气也丧失了。
就算没有虞美人的喜欢,他也比不上歧本啊,他没有歧本成为孤儿的那几年,他没有那几年歧本早他一步学会的独当一面,他没有他对自己的狠厉残忍,他没有如此顽强的生命力和活着这两个字给他的力量。
想到这儿,姜京淏突然想问问自己,你真的喜欢虞美人吗?如果喜欢又为什么在歧本也喜欢她之后才收起懈怠、努力追求呢?难道不是因为,嫉妒歧本吗?
歧本自父母离世后就没有停下来过,他从未忘记过他父母是因为什么选择离开这个人世,他吃不饱饭睡不了觉的所有时光都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小刀,时刻往他散逸的皮肉上捅一刀,不捅的鲜血淋漓、血肉模糊决不罢休,以至于时至今日,他变成了一个只顾敛财的无情猛兽,他羞于启齿他不人不鬼的那几年,哪怕在别人看来,那是他的财富。
站在虞美人的宿舍门外,歧本想敲门却没能落下手去,他背靠着门面坐下来,不知怎的,刚坐下他就被一阵困倦拿走了一半清醒,只听他细脆的声音带出这样一句话:“你知道的,我从不在我没错的事情上认错,所以我没办法对你说我错了。”
“……”
虞美人还以为歧本是要对她解释失约一事,听到他坚持自我的话,她再也坐不住了,把门一开,然后歧本就躺在了她的脚上,他睡着了。
她屏气慑息的去摸他的额头,摸完才后知后觉的问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她拍了拍脸之后把歧本拖到了床上,给他盖了张毯子。
看着歧本的睡颜,虞美人的脑海恍然浮现出一句话‘不是冤家不聚头’。
从宿舍出来之后,虞美人就返回了施工现场,顶着烈阳把施工队全体匠人都集结到大食堂,她得给他们普及普及安全知识。
本来还算宽旷的大食堂被匠人占据之后登时生出逼仄感来,虞美人站在正前方,盘腿坐在木桌子上,说:“我刚经历了险象环生的一幕,就坐着跟你们说话吧,你们要是累了也可以坐下来,我不说工程问题,是想跟你们就安全方面谈谈彼此的见地。”
“安全啥子问题哟?我们村大队月月发套子,不会违背国家政策咯。”
“哈哈哈——”
虞美人跟着笑了两声,学着他的语调:“你要是咣当一声躺工地了,你们村大队天天发套子你也用不上咯。”
“……”
一句话让现场静了下来。
虞美人叹了口气,看着整个松松垮垮的施工队,生出些可悲来,她对他们从不严苛,他们平时除了喊她虞工也偶尔叫她虞送皮,没什么特殊的含义,就是字面意思,周扒皮的正面人物。
她愿意给他们争取福利,不介意一趟一趟的往负责人跟前献殷勤,不介意捧臭脚,但这跟放任他们一盘散沙是两回事,跟着她虞美人待遇不用担心,但也必须得出让她不用担心的力,好在他们还算争气,都是只顾埋头傻干的实在人,完完全全把乡下人的朴实厚道带进了城市,就是安全问题太马虎,曾经发给他们的安全手册全都当擦屁股纸了,安全文明施工每日巡查的单子填两天就忘到脑袋后边去了……松散!不成规矩!好说不听非得逼她发火!
“我们都听过这样的道理,只要活着,就不算坏,这八个字理解起来不难,大家不当回事不过是因为危及生命的事情从未发生在身边,可是,等哪天真的发生了再当回事不就晚了吗?”
现场因为虞美人这话更为阒静,掉根针都能惊起一**寒颤。
虞美人换了个姿势,揉了揉久坐有些微酸痛感的腿,又说:“刚才那两桶水泥就半吊在龙门架上,我这是看见了,喊了一声,要是没人看见,待它再上一层,掉下来砸死人怎么办?你们想过后果吗?就算是新搭的钢架新连接的钢索也不能保证它就百分之百的稳固,哪一环掉了链子都能造成覆灭性的影响,钢架塌了可以再搭,料废了可以再买,人要是没了……”
“……”
“我知道你们现在对我这番话也只是听个热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完全不过脑子,没关系,我前边说的这些话是为了让你们对我接下来这番话好接受一些。”
“……”
“我等会儿会叫人重新打印安全文明施工每日巡查以及危险源监控督察的表格,这项工作不再承包给一个人,你们一人一天的给我过检,谁懈怠了就扣一天的工资,一整天。”
“别啊虞工!”
“虞工你这是剥削!我们可要造反了!”
“师父——干的漂亮!”
“看看虞工的小徒弟一个个幸灾乐祸的!”
……
虞美人受了他们一阵口头围攻,扬手终止了他们的喧哗:“没说不是剥削啊,反正你们想拿钱就得天天安全普查,安全不过关就不给钱。”
“我们要上告!”
“我们要找投资商!”
“找投资商!找投资商!”
虞美人冁然而笑:“投资商是我们家歧先生啊。”
“啊——”
“压榨!剥削!”
“心里苦啊!”
虞美人知道他们确实不想每天匀出半个小时来做这些未焚徙薪的事儿,但又知道虞美人是为他们好,所以也只是口头上嘟囔抱怨两句。
简易的安全大会结束之后,虞美人待人群散去才从桌上下来,揉了揉僵硬的屁股,然后这个不雅的动作就被不知道什么时候倚在门棂的姜京淏看去了。
姜京淏朝虞美人走来,递给了她一瓶酒精饮料,自从眼见虞美人对一瓶罗曼尼康帝看直了眼之后就知道她对酒的钟爱,但仍是考虑到酒精有损肝肾,就备了些酒精饮料在车上。
虞美人接过来道了声谢,然后靠在了桌沿,她知道,姜京淏有话要说。
“来时左左还问我——我女儿叫左左,问我说:老姜你一直都这么逊吗?”姜京淏说完笑上眉眼。
虞美人看得出来他对这个女儿的在意远胜于他身处的那个浮华的圈子。
“我说人家不喜欢你的老姜,你的老姜有什么办法?”
虞美人突然很好奇,他真的在独自抚养女儿的过程中没交过女朋友吗?那他有需要的时候都是怎么解决的?召妓还是嗑粉?听说男星嗑粉挺猖獗的,嚣张的时候五六个玩儿群的,以前没少从劳姿和陈州牧那儿顺来这方面的八卦。
“你就没试着交过几个女朋友吗?”她问。
姜京淏对虞美人这个问题挺意想不到的,眉梢挑起三分,看向她的眼神似是要穿透她:“你是好奇?还是……”
“好奇!”虞美人发现姜京淏这个人真的不能给好脸色,他很容易自作多情的。
姜京淏的表情好像是并不在意虞美人的答案,只听他说:“相过三次亲,一个像小奶猫,除了撒娇什么都不会,一个像家雀,成天叽叽喳喳,一个像藏獒,智商不高逮谁咬谁……”说到最后自己都笑了,问虞美人:“是不是觉得我口味复杂?”
“不啊,挺稳定的,都是畜生。”
“……”
姜京淏一口血堵在了喉咙。
虞美人觉得她跟姜京淏没什么可聊的了,就准备告别他去看看睡在她床上的歧本,岂料后腰刚离开桌沿,票房帝又说话了。
“你能说说第一次见歧本的感受和接触了一段时间的感受吗?”
姜京淏问的殷切恳挚,一双为戏剧而生的眼睛让虞美人说不出拒绝的话,她猜想,他之所以会问她对歧本的感受而不是对他的,不是已经了然就是不想自取其辱。
虞美人说:“第一次见歧本的感受我都在《深入游戏》那个节目里说了,半个月之后那期应该就播了,接触了一段时间的感受我也说了两句,不过你要是想听,我可以跟你说详细点。”
姜京淏没应声,意思是想听。
“不知道你们这个圈子择偶标准是不是明德惟馨,但至少平民还是把这四个字放在首位,歧本这个人跟这四个字八竿子打不着,甚至南辕北辙。广为流传的关于他的那些为人逅病的事迹,其实是可以避免的,但他没有,他还是选择用他生硬的价值观去处理,因为他只想对得起自己,一个得对人性有多大怨念的人才会在只在意自己?”
姜京淏当然知道歧本是何种人性,他不用虞美人来科普,他对歧本的了解不比她少,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称之为暴虐无道的人会得到虞美人的偏爱?导师的偏爱还情有可原,谁都喜欢新鲜的血液,但找男人是过日子啊。
“再接触多久他都是不可一世的人,但却并不影响我被他吸引,因为他在我这里,从来都是温柔的。”
姜京淏微耸眉尖。
虞美人继续说:“他很聪明,我从不吝啬夸奖他脑袋很好使,说茹古涵今也不过分,至少截止到今天,我没有见他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这算是一个优点了吧?再有就是长得帅吧?就算有一天江郎才尽他还能靠脸啊,站在大马路上,照张相五块钱也有不少愿意花钱的吧?”
“……”
“也就是你们相交多年我才浪费口水说一说,别人的话我真舍不得提他,万一被觊觎了怎么办?我倒不是怕有人来抢,就是觉得麻烦,现在的小姑娘比我还不要脸,在刨人墙角这件事上永不言败,并且孳孳不倦,顽强的就像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姜京淏想告诉她,也就你把他当宝贝,别人在了解了他为人处事都避之不及好吗?
虞美人觉得姜京淏突然想听她聊歧本很有可能就是脑抽了,估计早在她开口的时候就悔得肠子都青了。
姜京淏本来想着趁他俩吵架从中作梗,挑拨离间外加趁火打劫,但这俩人先是在他眼前演绎了一场英雄救美、至死不渝的戏码,然后虞美人又往他嘴里塞了一口袋狗粮……哦不对,是他犯贱,上赶着吃那袋狗粮,现在想想,他会问虞美人对歧本什么感受很有可能是当时饿了。
歧本和虞美人的感情,原来真的不是出现问题之后可以随便侵入的。
虞美人在姜京淏身上浪费的时间太多了,她抬手拜拜,然后出了大食堂。
回到她不到十平的小宿舍,歧本已经不见了身影,她皱着眉朝四周看了看,依然没见人,她没当回事,这么大人了应该跑不丢,而且他没在歧本的百度百科里发现他方向感不好这个缺陷。
这么想着她就宽了心,去盯工程了。
时间如水,一下午的时间就又这么过去了,傍晚时候虞美人的几个学生到镇里买了五十人份的牛羊肉和一些海带、海草、海白菜类的绿色海鲜,准备搞个露天bbq。
虞美人却开始着急了,歧本去哪儿了?距离上一次见他已经是四个小时前了,中途回宿舍的时候他就不在,那时候距离现在也已经一个半小时了,车还在,打他电话是道奇接的,虞美人才知道他出来时候没带钱也没带手机。
“你们见到歧本了吗?”虞美人开始逮谁问谁,一开始还算淡定,随着时间消逝她越来越慌乱。
姜京淏见她阵脚乱了,只能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帮忙一起找歧本。
“歧本……别玩儿了……这个游戏不好玩儿……”虞美人话到最后勾起了一个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的颤音,她快哭了。
虞美人顺着他们来时的路走回去,在大王八附近找了好久,久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就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了。
——
歧本从宿舍醒来之后就去找虞美人了,他势要将小跟班进行到底,但却在出门之后发现,这破学校还占地不小,迷路倒不至于,但走两步就看到一个同样打扮的人让他委实烦躁了不少,偏偏虞美人还跟他们穿的别无二致,所以只能是逮着一个确认一个。
终于有人不忍心了,告诉他:“虞工在大食堂,就在后边。”
歧本是知道大食堂位置的,他被虞美人带过去过,按照印象走过去,刚看见那座方不方圆不圆的建筑他就脚下一空,跌进了一个地窖里,地窖门偏偏还是带弹簧的,把他一口吞进嘴里之后就酒足饭饱般合上了嘴。
黑暗来的太快,快的没允许他做任何心理准备就这么吞没了他。
他保持着跌进去的姿势侧躺在一层浅薄的蒿草上,双手抱头,紧闭双眼,他感觉到有无数蚁虫顺着他的毛孔钻进他的体内,像是饥寒交迫了好久才盼来这饕鬄盛宴,无不用尽全力啃噬他的五脏六腑。
“本……”
他隐约听到了章弋的声音,她的声音如此苍白无力,没有平日的温婉动听,像是被老陈醋泡了好久。
“妈妈对不起你……”
……
“妈妈不想你一辈子活在担心受怕里……”
……
有一个九岁的小男孩走进地下室,他记得他丢在这里一本书,史铁生的《务虚笔记》。
他记得他看的时候囫囵吞枣、一目十行,对整本书的印象只有老旧的封面和作者一张绿绿的脸,鼻梁上驾着一副遮住大半张脸的古董眼镜。要说他为什么会想起这本书,他无从得知,就是想起了,忘不了,总觉得不找到心里空落落的……
他走进地下室,循着印象中那本书的定位摸着黑迈进,每走两步都顿一顿,他有轻微的夜盲症,妈妈为此总是逼迫他吃胡萝卜。
想到妈妈,他想起了妈妈走时说嘱咐他别忘了跟‘上帝钟爱的莫扎特’约个会,偷走他的41部交响曲。想到莫扎特、想到交响曲,他转过了身,意识到一个问题,史铁生是没有莫扎特重要的。
就在他转身那刻,鬼使神差的左脚走偏,继而整个人因重心不稳直愣愣的摔倒在地上,他想撑着地面爬起来,伸出手去却拄在一个冰冷的物什上,他胆大心细的摸上去——那是一具冰冷的尸体,那具尸体一侧安静的躺着另一具尸体,蛆虫顺着七窍爬来爬去,无比兴奋的穿梭其中……他们像是双双被遗弃在这个促狭的空间,但手边倒下来的半瓶na却说,他们是自己走下来的。
他感觉萦绕在脑海周围的所有影画全都在他看清那两具尸体的面容之后轰然倒塌,耳朵能听到的只剩下绝望的嗡鸣,眼前全都是洇干的血迹开出的一朵朵张着血盆大口的花,花瓣衔着史铁生《务虚笔记》的一篇断章,断章上是一句茶色笔迹的话‘真正想死的人,不会去在意人们说什么,拿死说来说去的人,并不是真的想死,真正想死的人,没什么可说的。’
人固有一死,九岁的他刚在课堂上学会这五个字的拼写,还没来的及理解怎么死,死时该是种什么形态,要不要留下什么,他就刻骨铭心的感受了一把死的刺激,这一刺激,刺激的他之后的三十几年无时不刻的畏惧黑暗。
……
第5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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