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李氏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郭绍似乎有点为难,顿了顿才说道:“我不是不想领你的情,更不是觉得你不好。只是我的婚事暂且无法做主,难道领了你的情,我最后始乱终弃?那还不如一开始就克制算了。请李娘子谅解。”
……李娘子回到东京住处,被她娘说了一顿,但她平素比较听父亲李处耘的,却对自己的娘没什么怕惧。可是李处耘同样在忙活着准备出征,没心思搭理女儿。
李娘子终于在晚饭后,忍不住问她爹:“郭都使有父母在世么?”
李处耘寻思了一遍,道:“没有。你还惦记着那事作甚?上回你罗阿叔已经提过那事了,既然郭都使没有心思,咱们还能强人所难?”
李娘子听罢嘀咕道:“父母都不在了,说什么无法做主……”
李处耘捋了一下大胡子,纳闷道:“你去找过郭都使?何事无法做主?”只见女儿脸上微微一红,赌气不答,李处耘顿时站了起来,来回踱步。
小娘对父亲的习惯很熟悉,见状就随口问:“爹觉得有什么蹊跷?”
李处耘沉吟片刻,沉声道:“上次你罗阿叔提过,郭都使在东京不仅和宰相有关系,还是皇后的人……你确定郭都使亲口说了婚事无法做主?”
小娘颦眉,点点头道:“他亲口说的。”
李处耘顿时拉下脸来,正色道:“你以后不准去找郭都使了!”
父亲对她平素很宠爱,何况她也听话乖巧,见到父亲此时的脸色十分不常见,便吓了一跳:“什么事让爹要这般教训我?”
李处耘似有不耐烦,拂袖道:“长辈的事,孩儿别管,听爹的话便是!你心里想甚,我瞧一眼就知道,以后不得再出门去纠缠,作践!”顿时小娘的眼睛里就含满了委屈的眼泪,李处耘这才醒悟自己的话说重了,忙缓下一口气道:“爹也是猜测,郭都使若真是贵人的心腹,贵人可能会为他做主,将来联姻。咱们李家去搅合作甚?”
见李小娘忍不住哭了,李处耘有点心烦,道:“找你娘哭去,我还有不少事要考虑。”
……
东京的人一番准备,二月下旬,大军出京。客省使昝居润也随郭绍一同西行。
郭绍骑在马上,转头在人群里看玉莲,她带着董三妹以及几个女道士,在街边跟着军队走,目光片刻也没有从郭绍身上移开。依依不舍的样子,让郭绍心里也有点难受。去年大概就是这个时节出征,今年如是。
但郭绍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他倒想起了儿时的光景,父母出门打工,一年才能回家一次,那送别的情形、送别的感受,与现在隐隐约约似曾相识。
第七十二章 军中无戏言
显德二年三月,虎捷军郭绍部、镇安军向训部相继到达凤翔。或许因为有禁军参与足够制衡王景,向训部只有兵力步骑两千,到达关中的军队约八千人;王景动员凤翔镇兵力十五指挥。此次攻蜀动员总兵力一万六千人;另外正从近左州县征发的民夫三万。
此次攻蜀不宣而战,故王景并未号称十万二十万恐吓蜀国。
四人先在凤翔府相见,主将王景、二名副将,加客省使。郭绍和向训早就关系很好,行军路上和客省使也熟络,去年在关中两番拜见过王景,他倒是和谁都认识。不过王景、向训倒是和客省使文官不太熟悉;这个文官主管外交,却每次与作战准备相关的军机商议都必定参与。
郭绍来不及见陈仓留守的罗彦环,遂先在凤翔与诸将官商议军务。
王景坐在上位,他是个六十六岁的老头,让郭绍不禁想到黄忠。不过听说王景以前干过土匪,梁朝时就从军了,可谓亲眼见证了整个五代的交替。
这么一个老头做主将,经验肯定很丰富见多识广,不过郭绍难免想起晋阳之役时的符彦卿,希望王老将还没老糊涂,别瞎指挥就成。
王景倒没什么架子,微笑地先开口说:“蜀国已经知道我朝要动武了,年初就派了宰相王昭远到秦、凤部署兵力……咱们从东京、镇安来的援军走得快、来得早,但送粮的民夫和军粮都还不够,恐怕要再等一段时间才能动手。如何进攻?诸位有何高见,说来听听。”
向训饶有兴致地转头看郭绍。郭绍忙道:“向将军久经战阵,定有经验。”
向训道:“我倒听说郭都使去年就来过关中拜访王公、并巡视各地,上表献图,我等何不先听听郭都使的高见?”
王景点头道:“向节帅所言极是。”
大伙儿都不理会客省使,本来就不熟,而且又是个文官……打小报告的。不过郭绍还是客气地向客省使先目视致意,然后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我便提些想法进言,供王公参详。”
既然向训都提到那图纸了,郭绍便不藏着掖着,干脆放在桌子上展开来,说道:“咱们打秦、凤二州,但秦州太远了,我认为只要打下凤州就能解决问题,秦州只需出一部偏师佯攻牵制……只要控制南面的凤州,则可阻断蜀军向秦州增援的道路,使秦州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迟早必降。”
郭绍顿了顿,见大伙儿都没有反对,便继续说道:“攻击凤州,沿陈仓道行军最妥,重在速战速决,一路南下。如果被阻挡拖延,道路不便地方又小,屯军和运粮都极为不便。”
王景点头道:“正合我意。(后)唐军攻蜀国王衍,也是从陈仓道直接南下,咱们只需沿着唐军的道路……不过王衍上下昏庸,准备不足;如今的蜀国虽数十年不知兵,却早有准备,不断向二州增兵,老夫预计咱们没唐军那回顺利。”
郭绍忙道:“王公未雨绸缪,叫末将等叹服……末将还有些考虑,不知当讲不当讲?”
王景道:“但说无妨。”
郭绍自知,自己虽然是禁军将领,但在这里最年轻、资历最浅,所以言语之间有意识地保持谦逊的态度,可同时他也想有所作为、让战事顺利,当下便掏出了几张纸来双手奉上:“这是末将近日琢磨的作战计划,请王公过目。”
王景接过来一看眉头微皱,因为字虽然写的是工整楷体,却写得很难看,还有很多断句符,生怕别人不会识字断句似的。
郭绍继续说道:“蜀军第一层防御枢纽在威武城,前面有八个军寨。八个军寨堵在蜀道上,左右没路,只能一个个端掉再说,然后兵力直指威武城……末将以为,越等待,蜀军准备也越充分;现在咱们准备不周全,蜀军同样仓促。不如速战速决,先推掉前面的军寨,试试威武城再说;若能趁早打下威武城,则很可能夺取敌军前期囤积的粮草,以战养战,比从蜀道上运粮来得划算。”
王景看了一眼向训,说道:“郭都使的法子是有点急了,还很冒险,急功急利兵家大忌。”
郭绍一时间有点忘乎所以,立刻回答道:“威武城前面有八个军寨,补给必定依靠就近的威武城,城中定有余粮。只要一鼓作气夺其粮草,粮食便能维持我军继续推进。”
见王景不语,郭绍毕竟年轻气盛,没注意就把先前的谦逊抛诸脑后,逐渐锋芒毕露,急道:“王公只需供应我部十天粮食,加上随军携带三日补给,我半月内拿下威武城等地,进逼凤州不耗后方供粮。”
王景立刻睁开眯着的老眼:“军中无戏言!”
郭绍挺直了腰板道:“若有半月不能达成目标,我部主力立刻退兵,并向朝廷请罪!”
就在这时,向训忙道:“且慢,我向王公请命,我部也出散关,向秦州方向佯动,监视西面动静。”
郭绍听罢心下一阵感动,向训和自己是一条道的,得记住这有一份人情!
王景道:“如此甚好,便以郭都使为前锋,先出散关。郭都使得记住了,凤翔只能供给十天粮草;若是虎捷军陷在秦岭,六千多人的耗费全靠蜀道运输,以凤翔镇目前的境况无力承担。”
郭绍起身抱拳执军礼道:“末将得令!我部休整两天,先驻陈仓,数日后准备好军需,即出散关。”
王景道:“甚好。老夫会派出斥候,注意秦州等地的动静,随时派人与郭都使联络。”
郭绍那份什么作战计划,王景看都不看,大伙儿聚一起说一下就当场拍板确定了,倒也痛快。
这时郭绍信心满满,他很熟悉虎捷军那支军队,全是训练有素的沙场悍卒……而蜀军二三十年没打仗了,以前那批人恐怕已老死得差不多。郭绍心里还不信邪了,这样的蜀军能挡住周军精锐。
他见识了那些带过兵打过仗的武将,也不过如此……很多事都靠部将,主将只需决策而已。只觉得自己就算第一回指挥作战,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
第七十三章 铁与桃花
风中带来了春天的暖意,只有早晨才残留着一丝料峭春寒般的痕迹。老将王景与部下三俩人策马冲上了凤城外的一座土丘,迎风立马,饶有兴致地看着一队队行进的士兵。
不远处树上的花瓣,被风吹拂飘在空中,浅红的颜色为刀枪如林黑压压的部队点缀上了一丝柔美,钢铁洪流、桃花,力量与娇弱形成显著反差的意象,却在一时间自然地融为一体。
“喀、喀、喀……”整体比较整齐的沉重脚步声,就像这一场交响乐的主调,简单粗糙有节奏;其间还夹杂着衣甲刀兵碰撞的哐哐声、马的鸣叫,如同伴奏。听惯了这种声音的部将,脸上都出现了激动的神色;这种东西,勾起了武人最多的回忆、最多的感怀,是他们拥有一切的源泉。
王景远观虎捷军军容,叹道:“精锐都在禁军呐。”
旁边的幕僚说道:“郭都使到底太年轻,急功近利仓促冒进,要吃点亏才能醒悟。”
部将道:“秦岭中道路曲折难行,说好了只有半月粮,时间太短俺很难觉得他有什么建树。”
王景不动声色:“十五天内拿不下威武城,自然就退兵了,让他试试也好。”
幕僚听罢淡淡说道:“王公所言极是,郭都使带的禁兵,镇安节帅向训也不阻拦,王公也不好强令制止。”
……凤翔府官衙行馆中的客省使昝居润、似乎也很不看好虎捷军能在半月内攻陷蜀军城池,但他虽然参与军机,却不干预军务,什么也没说。得知虎捷军果真先期出兵,便写了一份奏书。
随从已在门外等待,昝居润再检查了一遍自己写的东西,确定所言属实没有妄断。
就在这时,他提起毛笔拿在半空,左手拈着胡须轻轻一搓,作沉思状。片刻后,他便快速地把毛笔放在砚台里来往蘸了蘸,在后面重新加上几行内容。主将王景没有制止郭绍请命急战之意。
……
凤翔到陈仓很近,虎捷军不到半天就全数抵达,再次扎营休整,等待军需和器械准备妥当。郭绍先没有理会诸将,而是招留守凤翔的罗彦环等人来见。
罗彦环和一个女道士到了临时当做中军行辕的宅子里见面。数月不见,郭绍一句寒暄都没有,径直问道:“唐仓镇等地可有异动?”
武将们也习惯这种直来直去的方式,罗彦环抱拳道:“末将在陈仓,前后五次见了唐仓镇过来的人。最后一次在本月初,唐仓镇数次增兵,目前驻军至少六千人以上,粮草军械不知其数。”
郭绍心下默记,又在脑海里寻思了一遍凤州北面的主要地方。他转头看向那个女道士,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脸上有点雀斑,倒是面熟之人。
女道士口齿清楚地说道:“我今天才回陈仓,罗将军让我一块儿来见郭都使,又听说圣姑也来了,便一起前来拜见。我们住在青泥岭庵,从今年正月开始到现在,几乎每天青泥岭都看见有大批军队经过;岭上难行,常常堵塞道路。我在庵后的山林里躲了几天,数了一下翻过青泥岭的人数。晴天最少通过一百八十六人,最多通过三百二十一人;雨天偶有数人翻过,最多二三十人。青泥岭上多雨,正月到三月有小半时间下雨,加上道路泥泞的时候,有一半时间难以行走……算来三个月内已经有两万人从青泥岭通过;粮食辎重不太好看清楚,有用骡马驮运的、也有推车的、还有担着走的,看起来很多。”
郭绍听罢心里大奇,古人肯定不懂什么抽样统计的方法,但恰恰女道士通过抽取几天的数目、然后进行平均叠加估算的法子异曲同工。又听她说话很有条理,口齿清楚,直觉这妇人一点都不笨,当下便专门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道士答道:“回郭都使的话,我本来姓王,出家后叫白仙姑。”
郭绍点点头,又问:“青泥岭是陈仓道上的必经之路?”
白仙姑道:“青泥岭有驿馆,确是官道的必经之路。不过我从尼姑庵里得知,东边还有一条白水路,不过是一些逃犯和奸商走出来的小路,周围人烟罕至,又没有驿馆补给,通常人们是不走那条小路的。因此从兴州上来的蜀军都要翻青泥岭。”
郭绍当下便道:“罗彦环要随军打仗。白姑,你不必返回青泥岭庵了,留在陈仓据点,接应外面的细作,问清楚情况记下来。如何?”
白仙姑转头看京娘,京娘点点头。她便应答道:“是。”
郭绍遂让女道士退下,然后派人通知指挥使以上武将到厅堂见面。
等十六个虎捷军武将陆续到了行辕,郭绍带着身边的随从部将快步走进厅堂。众将纷纷抱拳弯腰执军礼,陆续言语道:“拜见郭都使。”
郭绍在上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挥了挥手示意,众将才按高低秩序前后站成两列,纷纷侧目看向郭绍。
“三日后全军出陈仓,向散关进发。”郭绍先开口道,大伙儿都看着他认真听着,“自散关到蜀军前营军寨,只有一条路,我部前期作战目标很简单,端掉蜀军前营八个军寨。目前寨中敌兵人数不详,但蜀道狭窄、难以横向铺开,堵路的军寨兵力不会太多。我决定以两个指挥在前,轮流进攻,主力押后,逐次推进……”
顿时就有武将急着说道:“末将愿为前驱!”接着武将们便争相请战。
郭绍心道:这帮武将平时看起来还规规矩矩的,但武夫也不傻,这种好事个个都想干……威武城前边的军寨不过就是据点,起到预警和缓冲的作用,兵力不多而且分散成八个,各个击破没太大难度。难度较低,却在论功的时候很突出,这是首功。
“第一军第一指挥、第二指挥。”郭绍大声说道,抬起手臂制止大家嚷嚷。
“末将在!”陆续两个将领面有喜色地站了出来。另一个抱拳道:“末将第一指挥李大柱!”
郭绍故作很公平的样子,说道:“蜀道无法横向展开,大军行军,第一军、第二军照序列前后部署。你们两个负责率本部人马进攻八个军寨,逐个吃掉。李大柱打第一个,第二指挥打第二个,逐次轮换休息。”
一脸皮肤黑糙的李大柱拍了拍胸膛道:“半天内攻破一个,打不下来末将提头来见!”
“好!”郭绍赞了一声。
但人不能没有私心,这帮武将只不过是自己的下属,功劳全拿了,今后怎么给投效自己的人请功?郭绍当即便道:“罗彦环。”
侧边站着的罗彦环走上前来,抱拳道:“在。”
郭绍又道:“你为前军排阵使。”
排阵使是临时职位,因周军强悍,常常布偃月阵野战,通常都有个负责协调各部列阵的人,便是排阵使。这职位不是兵权实职,所以主将可以在某一场战役中任命……若是任命指挥使以上的军职,虎捷军的,通常就要报侍卫司步军司批复了。
罗彦环不动声色地朗声道:“末将得令!”
郭绍当下又按照琢磨好的想法,任命李处耘为行营都监,照样是个临时职位,刷军功的;只要打赢了,郭绍请功的时候就可以说李处耘协调行军很得力……而且李处耘带过兵打过不少仗,对于行军扎营等肯定熟悉,用他分管此事,起码能预防一些因经验不足造成的纰漏。
主将的心腹和下属部将都有功劳,郭绍觉得自己的做法还算公平,当下又道:“本将派了探马获知,蜀军三月内向秦、凤增兵两万以上,只要诸位戮力作战,立功的机会很多。本将也会一一记在心里,他日班师回朝,功过都要上奏,绝无遗漏。”
众将拜服。
接着郭绍又下令十二个指挥挑选勇猛的士卒,每指挥一队人、共十二队三百人,组成中军值守侍卫,让杨彪做侍卫将;罗猛子为副将,俩人轮换值守。
郭绍比较取巧,按照侍卫司的规矩,指挥以下的军职一般放权各军武将、只统计备册;三百人不到一指挥,他当场就任命了将领。
第3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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