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绍沉吟道:“他真是叛党的党羽?”
左攸道:“那王浚作枢密使,树大根深敢挟制太祖,得势时朝中多少人不得不仰起鼻息,若计较起来没多少人能完全脱得了干系。太祖清理门户不过拿一些人以儆效尤,罗彦环不过倒霉了撞上而已。”左攸叹道,“在下偶尔有所悟,世事难妙算,若是运气不好无论如何妙算都没用。”
“确是。”郭绍也是心有灵犀般地赞成左攸的说法,然后又附和道,“运气这东西不好捉摸,积阴德也没用。太史公《伯夷列传》里早有论述。”
“咦?”左攸听郭绍随口引史,表情颇有些诧异。不过他也没追问,继续说道:“今年初官家即位,扩军备战应对北汉契丹威胁,继续有才能的猛将。朝廷便把罗彦环调到东京,安置在军头司……这衙门几乎无事可做,就是用于安置那些没有实职的将校,给予少许俸禄、供膳食的地方。
高平、晋阳之战后,官家下令严惩杀伐了一大批将校,在战阵上又死了一些,初时有大量的空缺。就在这种好时候,罗彦环也没补上实职,仍然在军头司混饭。以我之见,他才三十来岁,但前程已经走到头了。”
郭绍道:“左先生是如何结交到他的,他愿意投我麾下?”
左攸答道:“上次咱们在陈州门城墙上,我气愤之下在史彦超跟前说了一通话,底下有人叫好,后来我便在附近转转,看能不能找到那个人。不料他还在等我,那个人就是罗彦环。”
郭绍一拍额头,恍然道:“怪不得我和二弟三弟走着,回头就不见了左先生。原来你是去找人去了。”
左攸笑道:“正是。罗彦环倒没明白表态要投主公帐下。我和他说起主公要去关中,寻访秦、凤二州的风土人情。他毛遂自荐,说有亲戚在凤州,愿意跟主公去关中,借访亲问友帮主公打听地形……但我敢保他一百个情愿投主公帐下,不然他看不到出头之日。”
“牵扯到叛党的人……不过是太祖朝,官家即位后也不必太忌讳了。”郭绍点头。
左攸嘿嘿笑道:“正如主公那日所言,这等人十分划算。”
郭绍当即便说道:“改日左先生带他来见见面罢!”左攸道:“罗彦环已经在门外等着了,我先举荐,主公愿意见现在就请他进来。”
郭绍沉吟片刻,道:“随我出门,我去大门口迎他。”
第五十九章 盛情难却
大门口果然见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大汉,睁着一双大眼,额头圆、下颔窄,身上穿着件布袍、头戴幞头。他先认出左攸,然后把目光停留在郭绍的身上,眼睛顿时一亮……倒不是因为郭绍长得如何玉树临风,这厮可能已经认出郭绍了。据左攸所言,那日在陈桥门“射帽”,罗彦环也在围观。
“郭都使?”大汉上前拜道。
郭绍面带笑意,没来得及开口,左攸便道:“正是上回我给你提起的人。主公,他就是罗彦环。”
大汉顿时抱拳,语气也有点激动起来:“在下见过郭都使!”
“哈哈!”郭绍先大声爽朗一笑,不知怎地脑海中浮现出了在高平伤兵营第一次遇到赵匡胤的场面。在某些经验不足的场合,人就会不自觉地跟着所见所闻模仿、学着做;郭绍也不例外,他还是第一回这样“礼贤下士”,当然就想起了曾经的见闻。
郭绍当即又像赵匡胤夸人一样,夸赞道:“我从左攸口里听过你的事迹,曾把原本要送到幽州契丹人手里的一千匹战马带走!在兵荒马乱国家危难之际,你能清楚大义,又有胆识当机立断,让我十分敬佩!”
“哪里、哪里……”罗彦环似乎越来越激动了,口齿已不如刚才利索。
“罗将军,里面请!”郭绍做出一副爽朗高兴的神态。
“不敢、不敢。”罗彦环的意思似乎不敢称将军,“郭都使亲自出门相迎,末将实在惭愧。”
郭绍听罢心道,同样是武将罗彦环和杨彪却有些不同。
一行三人进门往客厅走,郭绍又想起了另一个大将向训家里请客,向训那兴高采烈的欢喜模样毫无做作;当下郭绍也满脸笑容,顿增热情好客的气氛。他一边走一边又说道:“左攸刚刚一提起你的事,我便心生敬重,当即就想结交。不料又听说你已经在府门前了,心下便迫不及待要一睹壮士风采!”
罗彦环急忙回答道:“卑职实在汗颜,惭愧……”
左攸这时候的话反而很少了,只是微笑淡定地看郭绍。
进入客厅入座,一个粗壮的黑妇便端着茶盘上来摆茶。罗彦环在椅子上只坐了半边屁股,说道:“卑职只道郭都使待兄弟好,不想如此礼贤下士,不嫌人微位卑!”
郭绍笑道:“除了美女,我只待好汉壮士好,倒不是对谁都客气。”
罗彦环听到美女,终于没忍住看了刚刚摆茶走到门口的粗壮黑妇。此时此景,或许罗彦环在心里琢磨这位郭都使的口味有点特别?
这时罗彦环有点迫不及待的样子,连郭绍的话题也不接了,忙着说道:“卑职想起一个好友、从晋时就认识的好友,对他的为人十分清楚。若是郭都使向对卑职一般实诚待他,他定是不顾性命追随鞍前马后的。”
“哦?”郭绍道。
罗彦环继续说道:“他名叫李处耘,一直追随时任静难节度使的折从阮将军……李兄的处境一向比较窘迫,但确是有勇有谋又忠肝义胆的良将!太祖时,折公的侄子折德良诬告李兄,导致他被贬走,险些获罪下狱;幸好折公上表替他开脱,这才免罪重新效力折公麾下。不过李兄和折德良恩怨未了,现在处境也十分窘迫。”
郭绍问道:“为何那折德良要用诬告这等下三滥手段,去对付折公门下的将领?”
罗彦环道:“哎,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呀!李兄有长女生得十分貌美,远近颇有艳名;那折德良是个好色之徒,早已垂涎,想叫李兄把长女许给他。但是,且不说那折德良品行不端一肚子茅草、让李兄和他的女儿都看不上,而且那折德良家中已有八房妻妾,李兄之女过门也只能做第九房妾室。李兄出身将门又读书明礼,怎舍得将掌上明珠弃之暗室,给人做妾?
折德良求之不得,先是在其伯父折公跟前谗言,折公不信,然后就上奏诬告!”
郭绍听得也心生恼怒,心道:这世上确实是好歹尽有什么样的人都不缺。
他沉住气,回头问完全被冷落的左攸:“静难节度使的治所在哪里?”
左攸淡定地答道:“就在关中,离凤翔不远。”
郭绍道:“正好我们准备去关中,到时候先拜访拜访李处耘,便劳罗兄弟引荐了。”
罗彦环忙道:“卑职乐意之至。”
……
郭绍此行,不准备带太多的人,就当是在侍卫司告假那样,去关中探亲寻友。杨彪、罗猛子以及亲兵将士六人,加上左攸和罗彦环。一行十来人,正好轻装简行。
京娘知道他们的行程后,便要和郭绍一同出行。郭绍不准,觉得出远门带着妇人不方便,也无必要。
但京娘说自己能帮上忙,她去年从峨眉山返回东京时,在凤州一个山上夜宿,出于同情资助过那里的一个尼姑庵,到时候可以派人去那里建立落脚点。
郭绍听罢有点动心,而且京娘不依不饶的,可能拦不住要跟过来。便勉强赞同。
他们准备妥当,八月上旬出发。
从东京到关中一千多里路,但小队人骑着马,不用赶行程也只用半个月就到关中了。中秋佳节在驿站里过的,为求功名和前程,一行人离家千里却也无多感怀,反正大部分都是武夫也没多少闲情雅趣。
路上经过乾州,郭绍等在乾州驿站落脚,这时才想起郭绍领的事乾州刺史……拿了好几个月乾州刺史的俸禄了,自己“治理”的地盘居然是第一回来。果不出所料,当天傍晚乾州的一大群官吏就到驿站来了,要迎接郭绍先到州府,然后巡视各县政务。
盛情难却,郭绍等只好参加了长史等诸官员订的酒席,一晚上各种逢场作戏把酒言欢自是难免……晚上还提供歌妓侍寝,简直是正大光明地送到面前来任郭绍等挑选。
郭绍问左攸,确定这种事是合法的。心里直想:太腐败了……
看着一个个年轻娘们衣衫暴露在面前晃来晃去,郭绍表示年轻热血方刚很难把持。无奈京娘在身边,他想想还是推迟了。
至于州府官员邀请什么巡视地方政务,郭绍便好言推却。乾州治理得好不好关他何事?虽然挂着州官刺史,但责任和政绩都算不到他头上,就算乾州已经乱得到处起义造反了,郭绍也毫无压力。于是次日他们便辞别诸官,继续西行。
先到凤翔地界,郭绍与随行的人一商议,先拜访凤翔节度使王景,作为礼节上的尊重;然后才去邠州拜访罗彦环的好友李处耘。
王景照样派人热情款待了从东京来的同僚,只是接见了一下,然后就由底下的官员作陪。因郭绍比王景低了好几级,理当如此。
郭绍等原本是从东京出来了解战场地形风物的,不料耗了将近一月,除了在路上、就是在宴席间与人应酬。这些人情世故也确实难以省略,同朝为官,既然已经到人家地盘上了,不招呼应酬一下会在朝廷内外留下失礼的坏名声。
果然一到邠州,又不得已要花一整天先求见节度使折从阮,和折从阮幕府里的接待官员废话连天。
直到八月底,罗彦环先见了好友,然后才带来了好友李处耘对郭绍的盛情邀请。
郭绍在邠州驿馆专门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这才带着随从五人按邀请之约拜访。身边除了那六个亲兵都在,这样已经是好几个人了,如果让亲兵都一起趁饭,一行人十几个似乎太多……那李处耘并非王景、折从阮那样的节度使,大伙儿也是按照私交友谊的理由拜访的。
李处耘开大门,亲自到大门外恭候,想来他的职位还远不如郭绍这个军都指挥使高。
郭绍等人一到地方,只见一大群起码二三十人在门口等着。而且大多人文士打扮,有一身锦缎丝绸的,也有布衣长袍的,看起来贫富或有差距,不过都不像是武夫,有的人一看细胳膊细腿的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郭绍初时很纳闷,心道李处耘家这么多文人?不是听罗彦环说他混得很惨么,如何能养如许多门客……很快他才醒悟,也许这些人不是李处耘的门客,可能是为了隆重在远近邀请的陪坐。
郭绍此行从东京出来,参加了不少应酬,已经对这种场合的大概门道摸熟,按照主人的想法,陪坐的人越多越能表示对贵客的重视。宴席上人多,一人一句恭维,也能让气氛更加欢乐。
但郭绍又猜错了。
等到罗彦环介绍了诸位的姓名官职,李处耘上前来寒暄时,才说起这么一帮人的来头:“李某虽是武人却附庸风雅,平素敬重名士。适逢折公子提起,约远近名士到蔽舍以诗赋会友。我觉得今天友人多、热闹,便把邀请郭都使的日子也定在今天,还望见谅一二。”
以诗赋会友……稀奇!郭绍表示身边的人全是武夫,包括他李处耘的好友罗彦环。
第六十章 附庸风雅
李家大门口,一大群人七嘴八舌客套,又是打拱又是作揖。看着这么一帮人,郭绍也觉得稀奇,连年都有战争,仍然还有人吟诗作赋,而且不少;其实左攸也是文人,但他似乎从来不写诗赋。
郭绍目前对诗赋毫无兴趣,他的想法比较直接:任你把诗词写出花儿来,也感动不了拿着刀枪的武将士卒,无法让他们放下屠刀立地成诗人。
所以他对这帮不认识的人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注意李处耘。按照罗彦环的举荐,李处耘是文武双全,有勇有谋而且读书明理忠肝义胆,好得不行!所以郭绍一定要见见这样一位能人。
看这么多名士都赏脸,李处耘在读书明理方面郭绍原本不怀疑,但一看他的长相……一脸的大胡子,从脸颊到嘴上全是胡子,丹凤眼,面部很平整。
郭绍觉得他应该搞两把假发挂在鬓发上,然后把黑黄的脸色涂成红色,就可以自号武圣关公了。
长成这样,李处耘刚才还表示“平素附庸风雅”!这不还款待了一大帮吟诗作赋的文人骚客,却是为了哪般?
一帮人闹哄哄地进了李家的府门,在一间堂屋里入座,坐了五六桌人。桌子上没有摆酒菜,却摆着许多宣纸、毛笔、砚台、镇纸等物。那些纸上都写着字,似乎大伙儿早早就到了李府,已经风雅了一阵。
郭绍淡定地在最北面的一桌入座,却不料一个打扮光鲜的富贵公子一屁股坐在上方,连客气推辞的话都没一句。郭绍心中有些不痛快,心道老子是禁军军都指挥使,在地方上也算是身份比较高的武将了,你就算等级比我高,总得客气两句吧……刚才罗彦环在外头都介绍过官职姓名了,这里的人都应该知道郭绍是干嘛的。
那公子哥是谁,郭绍当然不知道,刚才在外面相互引见,他也没记住……记来没用,今天应酬过了,谁还和邠州的一帮文士有任何关系?
但郭绍仍然记得李处耘的话“折公子提起”,上方那家伙恐怕就是折公子,只有他自持是节度使的侄子才敢如此嚣张,不然一般的地方文士吃饱了撑的抢这架子。
李处耘在旁边瞧了一眼,也没开口,来者都是客,可能他不便说别人。
折公子……难道就是罗彦环说的,想纳人家女儿做妾而不得,不惜诬告的人?郭绍顿时心里暗骂:什么公子,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打你个哭爹喊娘,出口恶气!
但郭绍最终还是忍了,作为客人,又是第一次见李处耘,不看僧面也看佛面,总得给主人一个面子……进来就闹事,人家以为你脑子有病。况且郭绍到关中是来办事,不是来置气的;世上什么人都有,从来不缺恶人小人,老是去计较和自己无关的人不得气死也要累死。
郭绍打算不与他计较,只看能不能结交到李处耘忽悠他投自己门下。其它的事一概不管。
就在郭绍寻思的时候,李处耘开口道:“郭都使是贵客,后到府上,还没来得及一展才华,诸位请稍等,让郭都使也作一首如何?”
这时上方的公子道:“郭都使是武夫,懂什么作诗?我看别耽误工夫了,拿出来念念,那么多首呢,念也要念很久。”
李处耘顿时很尴尬,忙起身向郭绍一拜,什么也没说,但似乎是在刚才的公子道歉。
郭绍见李处耘这般,便作手势示意他坐下,微笑着说道:“他说得没错,我就是个武夫,不会作诗。”看在李处耘的面子上,又是无关紧要的闲气,郭绍也不想去计较一句话了。
李处耘的目光又转到左攸的脸上:“先生可以替郭都使作一首的。”
郭绍一想到左攸平时说话的用词,又从来没见他吟诗作赋,心道左攸也会推辞吧……反正郭绍不用担心左攸在这种场面上说错话,他是在官府衙门里跑惯的人,早都滑得很了。
却不料左攸开口道:“郭郎能文能武。论文,首先是治国安民之道;吟诗作赋这等事本就是小道,不过信手拈来,又有何难?但主人家既没说什么题目,郭郎自然谦逊推辞。”
听到这句话,郭绍顿时诧异:左攸这厮是唱得哪出?他明明知道我从来只是上战场,什么时候去过风雅场合……莫不是上次说漏了嘴,随口引用了太史公的《伯夷列传》,他就认为我有文采?《伯夷列传》不过是中学语文教材上的文章,郭绍记得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可能不仅仅是这一回,和左攸说话最多,一熟悉了可能谈吐之间就没那么注意的。但无论如何,郭绍前世受的教育本就不是以语文为重,懂的东西主要来源于大学以前的背诵,肚子里这点货搁在古代文人面前,都不叫是学问,最多算识字。
郭绍又注意到,随行进来的几个随从也侧目产生了兴趣,女扮男装的京娘既是诧异又有些期待,她不了解郭绍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的;但罗猛子忽然脸涨得绯红,似乎在憋着什么……难道他想笑?有可能,上次郭绍作得“小呀么小二郎”拿出来当笑话谈,罗猛子这厮也听了的。
就在这时,上方的富贵公子有点受不起左攸的话了,当下便道:“都被你吹上天了,如何如何厉害,何不现场来一首,我倒想看看这位将军究竟能作出声明惊神泣鬼的诗赋来!”
公子顿了顿,又道:“如果想抄,在此之前还得琢磨一下,在场这么多饱读诗文的名士,什么诗赋没见过?”
郭绍不懂声色,他心道:你们真有不少没见过,也不可能见过。
那公子还没说完,忽然装模作样地笑了一下:“我是多虑了,想抄也得先背得不是。”
底下有几个所谓的名士一时间没忍住,稀稀疏疏冒出几声笑声,似有嘲笑,也可能仅仅是觉得那公子机智说话风趣吧?
郭绍总算开口道:“请问这位公子,你们今天的诗会,以什么为题?”
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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