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华鸢乐了,“与我何干?”说完又给她解释了一句,“我在任期满,早已改任,如今这阴司的酆都大帝可不是我,出了什么乱子也不是我该去管的,何况,我也不想多管这闲事。”
这话说得倒是没错,可是引商一想到今夜还有幸见到的那些黑衣阴差们,便又觉得眼前这人与阴间根本没断了联系。而且,下一任酆都大帝迟迟没有归位,阴间无主,大家凡事能想到的也就只有这个旧主子了。
所以说,他口中的“该不该管”大概只是自己想不想管的区别。
如今,北阴酆都六洞鬼神妖魔,出行人间,杀害生人,这已经不是冥司自己的乱子了,而是阴阳两界的大事。
上一任酆都大帝的一句“不想管”,十殿阎君的焦头烂额,其他阴差鬼卒的无能为力,竟致使这乱子越闹越大。但凡下面还有一丁点规矩,都不会任由这等神志不清的厉鬼游荡在人间,难道不是吗?
这一想,又不得不想到了阴阳两界都鼎鼎有名的黑白无常。范无救心思未明,成日打着“畏惧争斗“的幌子逗留人间,到底有什么目的却不得而知。谢必安看似忙得抽不出空来理会别的事情,可是真的细究起来也不像是真的去忙他口中那些要紧事了。不然如今这钟馗出现在长安城帮忙收拾恶鬼,身为统领鬼差的阴帅却拉着妻子神色悠然的去逛灯会又是怎么回事?
当统领的都没什么心思认真管这些乱子,下面的阴差们没了约束又会不会尽忠职守?看花渡那副模样,显然这几个月都有些心不在焉。
再说那总领狱官姜慎……罢了,还是不说了。
引商在心底为那下一任酆都大帝哀叹了一声,也不知到底是谁这么倒霉,一上任就要收拾这么多烂摊子。
“你是不是觉得上位者无能,现在阴间这局面已经无力挽救了?”她在想事情的时候,华鸢便一直盯着她琢磨她脸上的表情,然后一语点破她的心思。
理是这个理没错,可这话被曾经的酆都大帝直白的说出口后,引商却有些赧然了。这已经没救了的局面全是他在任时造成的,说出来就像是她在挖苦他一样。
可是华鸢也没恼,反倒认真地点点头,“确实如此。”
她一愣,紧接着又听他说,“不过说是全无办法也不对。”
街上的恶战并未结束,上元节的焰火也仍在夜空中闪烁着,就在这喧闹的环境中,倚在墙边的华鸢却像是站在了授人课业的学堂里似的,耐心的给她讲起了这其中的利害。
“阴间大乱也不是第一次了,之前那次是罗酆六洞鬼王齐齐造了反,甚至放走了枉死城的冤魂大闹了一场,幸得酆都大帝及时镇压,才保住了阳世的安稳。这一次比不得上一次混乱,可是闹出的动静却大,那幕后的主使看上去是见不得天下□□宁,背地里定还有别的心思。而且,你别看这动静大,若是发生在我与程玦在任的时候,这些游荡人间的恶鬼怕是走不出阴司半步。只可惜……”他顿了一顿,也不知到底在笑什么,“还在任上时,我位高他权重,现在可比不了那时啊。若叫我们回到原本那位置上还好,说不定还能拉上一把。可是既已卸了任,现在再回去岂不是成了我们图谋不轨,这事也太麻烦了一些,还是留给别人去管吧。”
说到底,他还是在说自己不想管这次这事。不仅如此,还特意提了一句程玦,他不像是会说废话的人,专门提了程玦,定是因为程玦在这件事中作用极大。
可是当她这样问出口的时候,却见华鸢又笑了,他不在意的摆摆手,“是你想多了,我只提他而不是别人,无非是因为阴司若真的发生篡位谋反这事,两方对阵相争,站在我这边的大概只有他一人罢了。”
这话说得轻松,可却让引商听了个目瞪口呆难以置信,这酆都大帝当得到底是有多不得人心?偌大一个阴司,肯忠于他的竟然只有一人罢了?而且还是个与他一样有着恶名的人。
“谢必安他们呢?”她忍不住问上一句,毕竟,她原以为他们真的是朋友来着。
不是说黑白无常与北帝交好吗?还论了兄弟排行,七哥、八哥、九哥这样叫下来了……
而华鸢只是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懒洋洋的顺着墙根坐了下去,只答道,“你若是真的担心阴司大乱会危害人间,我便多上一句嘴也无妨。”
刚巧那把七星伏魔剑被打偏了方向,在半空中绕了个圈朝着这边飞了过来,坐在墙边的他倏地抬手一挥,便将那剑打回了原处,然后开口道,“钟馗,如今阴司大乱,恶鬼肆虐人间,你既有此本事,何不魂归地府,拜见了那十殿阎君,就此在冥司当差,统阴兵鬼差,驱荡妖氛,救护兆庶?”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在这喧闹的环境里更是容易被忽视,可是眼下这一字一句却清晰的传进了钟馗的耳朵里,震得对方一怔,甚至让这满街的厉鬼僵住了身体无法再动弹半步。
单单坐着动动嘴皮子就能制住群鬼□□,可他偏偏坐在这里看了那么久的热闹!
引商此时才相信,眼前这人竟当真觉得事不关己无需去管。
收了那七星伏魔剑,钟馗站在一道院墙上睥睨眼前众人,并不掩饰心中愤慨,怒目圆睁道,“都说凡间奸佞当道致使天下动荡不安,阴间又何尝不是?酆都大帝昏暴滋甚,喜怒乖度,威福由己,独断专行,又结交邪佞仗势欺人,在任之时毫无作为,众鬼怨声载道!暴君当道,又何苦助纣为虐?这个阴差,不当也罢!”
这一番话讲得义正词严,极是悲愤,说得华鸢也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他这是骂我呢吗”
知道他真实身份的这几个人都没搭他的话。
半晌。
“罢了罢了,人家不承我的情,走吧。”说着,华鸢竟真的站起了身,准备离开这里。
说帮就帮,说劝就劝,说不管就不管,说走就走……引商一直觉得,这个人做事也太随心所欲了一些,简直毫无章法。
她怔愣了一瞬,待看到苏雅也跟着华鸢起身了,才发觉他们是真的要走了。
而那钟馗显然是在哪里听说了苏雅才是整个冥司怨气最深的厉鬼,一门心思的追杀了对方半年之久,眼下在此处相见,又怎么会轻易罢手,手上一用力,就将那七星伏魔剑向这边甩了过来。
苏雅拖着一身的伤,头也未回,只将衣袖下的手腕轻轻一甩,也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罡风便与那利剑撞在了一起,一时间互不相让,卷起地上碎石木块又炸裂开来散落在街道各处,凡被波及之处尽被砸出一道深坑,巨响声不断。
一夜之间,引商算是开了眼界。为防自己被那刮起的尘埃迷了眼,她快跑了几步跟上前面那两人的脚步,却见他们的背影始终从容,直到这长街恢复平静也未曾扭头看上一眼。
直到快要走到拐角处的时候,还在向后望着花渡身影的她只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重响,扭头一看,才发现是苏雅突然倒在了地上,脸上再不见刚刚的淡然神情,而是痛苦的捂住了胸口,似是身上的伤又严重了些,到最后甚至昏迷了过去,不省人事。慌张间,她连忙扶住了他,正准备查看他的伤势,却被华鸢扯住了手腕,“不必管他。”
她被他们的古怪搞得脑中一片混乱,看看倒在自己身上的这个,再看看站在那里一脸不以为然的人,实在是弄不懂这是发生了什么,“他既然有这么大的本事与那钟馗相抗,何苦逃了半年之久,还让自己受了这么重的伤?这本事难不成还能是专用来唬人的?”
见她崩溃之下竟质疑起阴间怨念最深的厉鬼的本事,华鸢睃了一眼倒在地上那人,撇了撇嘴答道,“他?他一个人足以抵挡你们凡世十万大军。只是可惜……”
这句“可惜”淹没在金吾卫的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之中。
☆、第130章
第一百三十章钟馗(9)
来者是正带着人巡逻的赵漓,而在他身侧的则是匆匆从家赶来的李瑾,后者一身轻便装束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刚刚出现在街道尽头就狐疑的打量着他们几人,最后将目光落在了苏雅身上,“他怎么了?”
“喝多了。”引商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一来是真的不想让外人知道刚刚发生的事情,二来却是顾忌着苏雅。虽然不知道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曲折,可是她总觉着在苏雅的事情上,面对李瑾时必须要谨言慎行。
可是这句“喝多了”着实不是什么好借口,苏雅如今带着一身的血污昏迷不醒,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还足以隐藏,眼下被金吾卫手中提着的烛火一照,自是暴露得彻底。
只是不知幸与不幸,当那烛光照过去之后,李瑾匆匆睇了一眼苏雅的狼狈,反倒平静如初,脸色也未变。他抬了抬手示意下属将烛火熄了,扭头对赵漓低声说了句话便拉了了缰绳离开。
待郡王的身影消失,赵漓也松了一口气,坐在马背上笑着对眼前的人说,“郡王是在寻人,不过你们别担心,与你们无关。”
李瑾走时对他说是自己认错人了,还叫他别细究那个小道士带着伤的事情,他这个当下属的何尝不明白这其中定有自己不该知道的秘密,于是便装作什么都看不懂,顺势安抚了眼前这些人一句,说罢,又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引商身旁的华鸢,想到刚刚偶遇妻子时听到的事情,不由“啧啧”感叹两声,笑了笑带着人离开。
这些人来的匆忙,走得也匆忙。奇怪的是,似乎没有一个人留意到街上的混乱之景。引商看了看身侧的华鸢,这才发现他背在身后的手动了一动收回了挡着烟尘和断壁残垣的障眼法。
“走了?”
被金吾卫们打扰了这么一会儿,两人扶起苏雅再转身向后看去的时候,一条街上除了断壁残垣再无人影。无论是钟馗还是那些恶鬼,甚至是花渡都不见了踪影。
华鸢似乎并不意外,可他口中这句轻轻松松的“走了?”却让引商越觉荒谬。
“你们阴司的人行事都是这般……这般古怪吗?”她勉强找了个好听一点的词来形容他们。
真要说的话,这些人都是疯子!
这一次,华鸢没有解释什么,只将苏雅扶得更稳了一些,然后对她说,“我们也回去吧。”
引商死死盯着他那一双眼睛,半天没说话。
从永阳坊回到平康坊,天已经快要亮了。
空荡荡的一座小楼在重建之后还是第一次迎回了它最初的几个主人。引商将苏雅扶到楼上躺下之后正要问华鸢怎么办,后者却坚称苏雅没事,“不过是太累了,让他歇歇就好。”
他不像是不想管苏雅死活的人,引商犹豫了一瞬便也同意了。两人关了门出来,顺着楼梯正要走向一楼,走到一半时,她却突然站住了脚步,跟在她身后的华鸢便也只能跟着站下,不声不响也不问她为什么。
半晌,她忽地扭过头,“这一世,我是不是一定要嫁了花渡偿还前世恩情?”
什么阴间大乱,什么阳世安宁,这些事与她何干?她通通不关心!这一晚闹得再凶,在她脑中也不过是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热闹”罢了,她心底一直惦念着的,其实只有花渡一事。
上一次,他们还未来得及将事情都讲清讲明就匆匆分别,她本以为他是回了阴间,却不知他一直就在这长安城里。直至昨晚见了那个女子,就像是一根早已扎在心底的刺终于捅破皮肉,即使想要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再这样拖下去,迟早有一日也会因为血尽而亡。
这个问题问出口,久久没有得到身后之人的回答,她只能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甚至微微扬起了眉角,露出了一副年幼时才会露出的恳切神情,“是不是?”顿了一顿,“……师父。”
久违的称呼终于让无动于衷的华鸢神色一僵,他将面前这个少女脸上的神情看了个仔仔细细,想从里面找粗一丝讥讽来,可惜,没有。
她认认真真这样唤了他,并未将他这些年欺瞒她的事情放在心上,也不想因为两人后来的一些嫌隙就不认他与她曾经的师徒情了。可是同样的,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就是她决定将他摆在心里的位置。
恩人,仅此而已。一个虽说亲近,可却让人觉得这亲近不要也罢的地位。
不过片刻,他就笑了,嘴角扬起的动作做得相当的自然,一如往常那般慵懒,“先不说别的,现在我一定要告诉你一件大事,不得了的大事。”
她一动未动,并未因为他面上那诡异的笑容后退,也没有露出什么好奇的神色来。
华鸢往下走了一步,没再故弄什么玄虚,直言道,“叫什么师父?我当年虽收留了你抚养你长大,可却未从收你为徒,你我哪有师徒之名?”
名分,名分,这世上的事都要讲究一个名分。有名无分不成,有分无名更是万万不可。
引商本以为他又是在强词夺理信口胡言,未及恼怒,幼时种种却闪过了脑海,她带着困惑细思了一番,竟生生又惊出一身冷汗来。
没有!任是如何苦思冥想,她都想不出自己是何时拜了他为师!或许是因为时常唤上一声师父的原因,她竟忘了自己根本没拜过他!年幼的孩子又懂什么?被人带走收留传授学识,对方又与她非亲非故的,她当然是叫他师父。可是拜师该有的礼节,却是一样未做。这样的事情无论放到哪里,都是不合规矩的,没有半点道理可说。
细想想,对方也从未将她当徒弟对待,更没以诸如“徒儿”这样的话语唤过她,至多是不知道因为带着她出门行走方便,才未反驳过“师父”一称。在从前看来,这也许根本算不上什么奇怪的,可在现在看来,过往的一切似乎都变得古怪了起来。
他分明是故意的。
“你莫要告诉我,这是你的退路。”她看着面前的人,觉得这些事着实有些可笑。可是话一出口,便又想到了那一日在画中时闪过自己脑海的话语——“……你合该拜在我门下做我的徒弟……可是,自我见了你第一眼……你当我是为了什么?”
何其相似!
而华鸢非但没有反驳,甚至还先一步回答了她想说的话,“我知道留这一条退路无用,所以你不必说了,反正我也不会听你的话。”
每当他摆出“道理我都明白可我偏不让你如愿”的姿态时,就是引商最想挽起袖子跟他打上一架的时候。但她心知这样做的后果就是自己的不痛快,所以最后也只是无可奈何的忍下了。
问题又绕回到最初那个。
“到底是与不是,你告诉我。”她将拳头攥紧又松开,反复几次,“算我求你。”
一个“求”字,满带诚意,听着却像是响亮的一巴掌扇在了脸上。华鸢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半天才硬生生憋出一个“是”字。
话音刚落,引商转身便走。
从始至终,她经历的一切和做的事情都尽在他意料之中,除了眼下这情况。眼见着少女的身影已经到了门前,华鸢怔愣之下不由问道,“你要去哪里?”
“去寻花渡。”她头也未回,“然后,成亲。”
偶尔她也想做一回出乎他意料的事情没错,可是这一次却不是一时兴起任意妄为。
这一次,是必然,必然如此。
虽然还未与花渡说完自己想说的一切,也未听他说起他心中所想。可是她早就想通了一些事情。无论两人这“孽缘”谁对谁错,又是因何而起,这对他们而言都是一个劫。若要化解这劫难,就是遵循这天理轮回,欠债还债,两不拖欠。
要不然,依着华鸢那性子,若有一丝扭转的余地,他也定不会在姻缘簿上为自己心爱之人与别的男人写下这一世姻缘。
连姜华鸢都无可奈何无力阻拦的事情,还有什么可说的?
“你也情愿?”将要推开大门的时候,身后传来了这样的质问。
引商的动作一滞,然后缓慢的摇了摇头,不知是在回答他,还是在向自己表明自己的心迹,“我不知道我到底情不情愿,可我知道……”
她顿了顿,然后趁着这个工夫倏地拉开了面前的房门,目光在门外那个人的身上打了个转,最后停留在他那几乎被伤疤掩盖了原本模样的脸上,四目相视,笃定的说完了后半句话,“可我知道,你一定不愿意。”
房门外,与她只有一步之遥的花渡还维持着想要敲门的动作,即便被她这样死死盯着说完这句话,也未有退缩之意,只是在片刻之后微敛了眼眸。
“是。”
从始至终,不情愿的人是他。
☆、第131章
第8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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