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面色复杂。
    说实在的，在说出这句话之前，她也不过是觉得设计出这个任务的人的口味有些奇怪，并没有真把动机放在这方面想过。但说出来，她又觉得，没错啊，这个解释真的合理得不能再合理了。
    这不就是在玩弄她的真心吗？
    就好像，设计出这种任务的人是个居高临下观察的科学疯子，而她，就是个被囚禁在这个用数据组成的培养皿里，等待结果出来的实验品。
    这种感觉十分糟糕。
    白鹿深呼吸。
    “所以，主脑你觉得我说得有道理吗？”
    主脑那边安静了，那个冷静的电子音没有再传出来。
    白鹿仔细地听了一会，除了能听见那里面传来沙沙的电流声之外，什么都探听不到。
    “可能你说得太深奥，主脑解析不出来，所以在重启？”
    001号在旁边小声提醒补充：“毕竟它和我一样，是个ai。你说的内容严重超纲，不在我们的数据库里，我们解答不出也很正常。”
    白鹿面无表情转头。
    “当然，我觉得你提的这个问题很有研究价值。”
    001号连忙改口。
    虽然它也不清楚，这种完全不在它们解答范围内的问题，到底有什么研究意义。
    不过这世界就是这样，无论问题有没有研究的意义，只要有人提出，有人关注，那就是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哪怕这种问题类似“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宇宙大爆炸后还剩下什么？”、“假如全人类都能长生不老，你会怎么做？”，这种完全没有研究意义的哲学问题。就好像下一秒人死了、下一秒宇宙爆炸了、下一秒全人类真的长生不老了，难道这一秒就不需要生活了吗？
    开什么玩笑。
    就算下一秒人类灭亡，下一秒宇宙爆炸，下一秒全人类长生不老。
    但在这一秒，所有人不还得继续生活。
    该做社畜的，继续做一只社畜，为生存奔波，为工资低头，为所谓平静的晚年生活，在这里听上司的教训。
    该做纨绔的，继续做一只纨绔，一边过着不学无术、挥金如土的废物生活，一边烧着天价漫游费，听着来自国内父母恨铁不成钢的教训。
    而该出家的，继续准备出家，一边东奔西跑地要一纸证明，一边向家人解释我不是真的要了断红尘，我只是想要学习更好的修身养性之术，所以才会选择修道。其实修道就和正常的工作差不多，我出家了，并不代表我就真的不认你们是我的亲爹妈了，巴拉巴拉巴拉。
    但这理由，大部分人都不会信。
    虽然这是说真的。
    人就是种这么一厢情愿，只愿意相信自己亲自获得的信息的生物。
    001号回过神。
    白鹿已经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等着那边的主脑重启成功，继续回答她那个在它看来，摆明了无理取闹的问题。
    001号觉得自己就这么悬浮在空气中，一动不动地有些尴尬，于是忍不住弯腰，抠了抠自己的脚底板。
    感觉不错，很爽。
    见白鹿的注意力不在它这里，它干脆掰起那只脚底板，抠脚抠得飞起。
    主脑的通讯网络里依旧泛滥着一片模糊的电流声。
    白鹿也不着急，反正她有的是是时间。
    不怕死的人就是这么不好惹。
    要是按照正常人的思路，一想到完成任务之后，他们就能有一个在异世界开启新生活的合理身份。反之，没有完成任务，他们就会立刻被销毁。
    基本上，一般人都会选择卯足劲努力完成任务。无论这个任务有多不知所谓，有多不符合情理。
    但那又怎么样？
    这只是一个任务而已，又不是真要他们过任务中的生活。
    白鹿的脸色纹丝未变。
    完成任务后，就有梦寐以求的新生活，新人生，新的伴侣，甚至新的家境。就好像一个热爱王者、死活打不上钻石段位的辣鸡手残。突然有一天，从天而降一个国服第一的王者账号。而且这个王者账号还是给他的，附加条件就是他需要完成一个不足挂齿的谈恋爱小任务。
    这种一步登天的奇遇，谁会不要啊！
    当然是一边美滋滋地接过任务，一边顺理成章地在辅助系统的帮助下，完成它。
    这是所有正常人都会选择的正常选择。
    但白鹿不稀罕。
    什么新身份，新生活，新人生，在她看来，都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
    她活了太久，见识过最好的，也经历过最差的生活。在最后的几百年里，她都生活在暗无天日的时空缝隙中。她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还有什么未竟的遗憾需要去弥补，就算给她一个开启新生活的机会又如何？
    不过是把她之前经历过的日子，换汤不换药地再经历过一回而已。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因为她不想死吗？
    死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但绝不至于到让她害怕的程度。
    所以，现在她已经做好了最差的准备。就算主脑重启后，给她一个差得不能再差的结果，她也能接受。
    还有什么能比销毁她更差的结果呢？
    ......
    通讯网络里模糊的电流声戛然而止。
    一个清隽的声音传出，随之而来的，还有随声音一同传过来的影像。
    “白鹿。”
    白鹿看着影像里的身影，一时有些惊讶，竟然没有开口回应他。
    “主人！”
    001号率先喜悦地喊了一声：“001号想死你啦！”
    影像中的苍穹淡淡微笑。
    比起附加任务中的苍穹，还有之前梦魇挑战里的苍穹，他显得尤其成熟。如果说这两个苍穹的冷淡，多是由于本身性格原因导致的话，那这个苍穹就好像是，因为经历过太多，所以对一切事物都产生了淡漠的情绪。
    白鹿脸上看不出明显的表情。
    她微微垂头。
    “所以，这个附加任务是你设计的？”
    她的声音中也听不出喜怒。
    “是。”
    苍穹痛快承认。
    “为什么？”
    “因为想让你知道当年事实的真相。”说到这里，苍穹忽然低笑：“毕竟我觉得，由我当面解释给你听的话，或许你听不明白，也不会往心里去。毕竟，道听途说不如亲眼所见，不是吗？”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一个偏听偏信的人吗？”
    “原本不是。”
    苍穹沉吟：“不过后来看了你在梦魇挑战中的影像之后，我的确这么觉得。毕竟你在离开时空缝隙后，只记得向你的父亲复仇，对于我，你竟然没什么记忆。还得多亏梦魇挑战，你才记起了其中一部分。说真的，当时我很心寒，所以给主脑添加了附加任务指令。”
    “那我在附加任务中的表现，你看了满意吗？”
    白鹿依旧低着头。
    001号和正主苍穹都看不见她的表情。
    但他其实也不需要见到她的表情，毕竟他并没有打算看着她，说出那个让她欢喜的正确答案。
    只见他安静了会，然后回答：“不满意，可以说很不满意。”
    001号下意识扶额。
    别的它不清楚，但作为一个曾经管理过十一个小世界的管理型系统，它的情商被点在正无穷。001号很清楚地明白，主人现在这么说，他是爽了。但后面，按照基本的发展，应该、不，是绝对会发生追妻火葬场的惨剧。
    但口嗨......
    001号的视线落在苍穹毫无悔过之心，甚至露出自得微笑的脸上。
    很好！
    口嗨一时爽，一直口嗨一直爽。
    001号决定为它深爱的主人，默默点上一支蜡烛。
    白鹿低头良久，黑色的鬓发垂落在两侧，掩盖住她现在的表情。
    “那你觉得，我现在满意吗？”
    001号听见那令人头疼的语气，又默默地为苍穹加上一支蜡烛。
    苍穹没说话。这种气氛下，就算迟钝如他，也听出了白鹿语气中的不对劲。
    白鹿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的回答，继续问道：“又或者，你不满意我的表现，所以后面还有什么等着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现实世界里还有我的一个分身吧？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你很不满意，所以打算用那个分身搞出些什么事来？”
    苍穹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
    “那个分身，你不是已经吸收了吗？”
    “我现在可以把她放出来。”
    白鹿终于抬起头，脸上带着不甚友好的微笑：“只要你需要，一句话的事。”
    “不需要不需要。”
    苍穹连忙摆手：“我觉得你融合她，这很好。这能促进你人格的合理发展，对你有很大的好处。”
    “是这样吗？”
    “是的是的。”
    白鹿脸上带着探究的表情：“那你呢？处心积虑地在时空缝隙中蛊惑我。说真的，我不大相信你在世界中没有什么不该有的计划。”
    苍穹脸上僵硬的表情变得更加僵硬。
    “被我说中了。”白鹿见了，语气中没有一丝惊讶，连半分疑问都没有，她十分肯定：“而且你的分身，我都见过。”
    这时候，001号的表情也变了。
    白鹿转头看向它：“这事你也知道。”
    001号尴尬地吹起了口哨。
    白鹿平静地看着它。
    口哨声渐渐变小、再变小，最后消失在她的目光中。
    “一开始就知道的？”
    “没有没有。”001号摆手的动作与苍穹的如出一辙：“我是接到你这个任务后，被主人私人提醒一句，需要保密时候才知道的。”
    “也就是说，你们是合起伙来瞒着我咯？”
    白鹿拉长声音：“那看来，之前我的智商的确很低，这么多的巧合，竟然没有在第一时间里看出来。”
    “所以说，你的人格融合，还是对你很有好处的嘛。比如说智商方面。”
    苍穹小声提醒。
    “闭嘴，你这个始作俑者！”
    白鹿叱了他一声。
    苍穹下意识缩起脖子。
    001号的目光落在他委屈巴巴的脸上，小声提了一句：“所以说，主人你在梦魇挑战和附加任务中设置的主角属性，完全和你自己不一样。这样宿主怎么可能认得出来嘛。”
    它其实还想提醒他，不要一被刺激，就忍不住变回软绵绵好欺负的样子。这样人设崩塌过快，他会更容易追妻火葬场的。
    但苍穹在恼羞成怒的情况下，已经给它设置成静音模式。001号现在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更别提让这两个人听见它的声音。
    不过白鹿对他这个时强时弱的人设适应良好。
    见拿到了话题的主导权，她开口问他：“现在你打算怎么办？继续让我进行那个尴尬的附加任务吗？还是把我给销毁？”
    在说到“销毁”这两个字的时候，白鹿忽地一笑。
    “你可以试试把我销毁，毕竟我把你台给拆了。”
    苍穹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我怎么可能做得出这种事。”
    对此，白鹿摊手：“谁知道呢？能做出专门设计程序，来试探前女友的真心这种事的人，本身也不应该用常理来判断啊。”
    苍穹颓丧摇头。
    “现在你已经知道最根本的情况，这个任务再进行下去也没有什么必要。如果就此结束的话，你会被遣送回原生世界，你愿意吗？”
    “有什么不愿意的？”
    白鹿抬头看他：“那里不是还有两个你的分身吗？既然你能投射分身到那个世界中，我觉得空间是相对的，也可以借由那两个分身，把你从你现在的这个世界里吸收过来。”
    她的表情十分轻松，就好像他们说的只是“因为今天的鸡蛋炒西红柿不好吃，所以明天试试用西红柿炒鸡蛋看看”这样简单的问题。
    苍穹的脸色一滞。
    “这没有你想得这么简单.....”
    “是吗？”
    白鹿抬头看着他：“你是忘了我是什么吗？我不是个普通的阿文亚人，而是精通操作空间力的地灵。破开空间屏障这种事，虽然难，但对我来说，还没有难到让我无计可施的地步。我现在只有两点担心的，那就是，你身后那个管着你的人是谁，还有我能不能从他的手上把你给抢回来。”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
    “他，我是不知道。但你还不知道我吗？我很凶的。那既然你喜欢我，而我也喜欢你，除非我同意，否则谁也不能从我手里把你抢走。”
    “为什么？因为你是我的啊！”
    她说得理所当然。
    苍穹小声嘟囔：“嚣张也要有个度，我又不是你的所有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