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在南帝时代还是慜帝时代,他都始终无法那些与他一起南迁的世族们亲近起来。
关系真正开始改善,是在谢恺攻破建康之后。
满建康的世家都在谢恺手下吃了苦头,前往武昌的时候,他们都是谢恺的俘虏。
这时候,陈学年反而和那些世族们亲近起来,他们共同患难,一起吃苦,一起回忆往昔,回忆着回忆着,世族也想起来,哦,这个人当初还是和我们一起南渡的人呢,当初洛阳城内的门阀里,也有陈家的一份声音呐!陈学年才得以重新成为北方世族这个圈子的一部分。
等到了武昌城内,江南本地豪族因为助谢恺起兵而得势,他们这些北方世族又是战败被俘虏到武昌来的,虽然事后谢恺将他们被抢的财宝物事都还给了他们,可他们这些世代富贵的世族门阀在这场战争里失去的,又岂止是一些财宝!
他们真正丢掉的,是他们在建康附近抢占的大片土地和朝堂上的主动权啊!
原来他们在建康城内如何仗着拥立新帝得势,现在江南本地的豪族也就是如何能仗着谢恺是他们赞助的而得势。
而且相比当初于健康而言是外来者的北方世族们,这些江南本地豪族又有功,又在自己的地盘上,那简直是如鱼得水,其权势之大,风头之盛,还远胜他们当初。
即使谢恺把北方世族当成自己一伙的,言语之间不无维护,也无法盖过这群本地豪族的锋芒。
人怕一辈子都在低处,更怕曾经在高处现在却跌到谷底,因为见识过高处的广阔风景,就再也难以忍受低处的狭窄限制了。
迁都武昌后的北方世族们无疑就陷入了这种巨大的落差中。
在朝堂上,但凡他们有什么想法,江南本地豪族便抱起团来和他们对着干,一句一句,什么“这里是我们的地盘”“我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你懂什么江南”,话说得无可挑剔不说,他们人还多,往往把这些世族们堵得哑口无言,让谢恺即使有心偏袒都无从相帮。
而在更涉及切身利益的地方,比如土地和职权上,他们收到的掣肘和限制就更多了。
原本独属于他们这些世族的法律豁免权没有了。
一位出身北方世族的四品大臣有一日喝醉了酒骑着马在武昌的闹市里发酒疯,踩死了几个小孩,又活活吓死一名怀胎八月的孕妇,这位大臣习惯了过去在建康无视一切法律的生活,给路边的人扔了几个铜板让他们打扫打扫大街就牵着马回府睡大觉去了。
没想到,两日之后,武昌城里的官府就派人上门缉拿他来了。
当官兵拿了枷锁要拷他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在梦里呢,看到拿着枷锁的人就以为要和他玩拷一拷的游戏,高高兴兴地就跟着人走了。
等到了衙门,看着满脸严肃拿出状书问他罪行的武昌尹,他才悚然酒醒,这时却为时已晚,他在闹市纵马伤人有无数人旁观,其中就不乏武昌本地的豪族中人,一群证人直接指正,再加上他仍然满脸醉醺醺的,家里的马蹄上血迹都还没洗去呢,人证物证俱在,这人直接被打入大牢,被判蹲到三年后。
据说被押入大牢的时候,这名官员还是不甘心地喊冤,坚持自己没有罪,最后是一路喊着谢恺的名字进去的。
当谢恺得知了这人被关,也立刻找了出身于武昌本地豪族邹家的武昌尹来询问,对方不慌不忙列出这名官员的一众罪行和当朝律法,又说此人在闹市伤人,公然蔑视王法,更是蔑视您谢国舅,不能不惩。
谢恺被说得哑口无言,只能作罢。
事后一众世族求上他,谢恺也只能推拒,说自己也无能为力。
一个四品官被抓去坐牢了,三年以后才能出来,这对于北方世族们来说,表面上的影响其实不大。
但是在世族们眼里,这是江南本地豪族们在打自己的脸,更是他们准备公然骑在自己头上的宣战书。
毕竟今天一个四品官犯点小错杀几个平民要被抓,那明天我占了别人的田地,害死人家一家十八口,我是不是也要被抓?我最近无聊,出城找流民射/着玩,射/死了几个人,是不是也要被抓?我看上哪家平民的姑娘,抓进府里来,玩死了他全家和我拼命,我一口气全杀了,是不是也要被抓?
这些行为虽然违反了朝廷律法,但是他们可是高贵的世家,和那些贱民都不算一个种族的。
他们是有尊严有智慧懂得礼仪道德的文明之光,那些贱民就和地里的庄稼一样摘了又能再生的无脑消耗品一样,他们杀几个贱民怎么了?
那些贱民的小命怎么能和他们这种高贵之人的尊严和脸面相比?
这么多年来,世族们在日常生活里已经习惯了自由自在,潇洒不羁,一切随心,他们的人生追求就是不被凡尘的规矩所束缚,又怎么能被管束低贱草民的朝廷律法所束缚?
现在因为这么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事,竟然要将他们抓进牢里,那他们作为世族的面子往哪里搁?以后还怎么自认为高人一等?
于是,一个小小的四品官被抓去坐牢,却在武昌城内的北方世族心里激起了千层浪。
他们的脸面被践踏,他们的尊严被扭曲,这一切都让他们怒火熊熊,像是千年火山下尖叫着疯狂的熔岩,随时都可能破土而出。
所以北方世族前所未有地团结起来,希望能改变这么可怕的未来,为自己这个群体的处境做出一些改变。
而这一切,自认为武昌城内和和美美的谢恺和自认为给了那些北方世族一个下马威的本地豪族都还浑然不知。
十二月六日,陈学年失落地走出武昌城中的宫殿,前往同时北方世族的好友卢平家中饮酒,酒醉中,陈学年说起自己一心为朝廷办事,兢兢业业观测天象,提出的建议却在江南本地豪族的故意打击下,被谢恺置之不理的事,说着说着,就潸然泪下。
卢平听了,不由为他不平。
但是两人看着他们在武昌城内这远远不如建康时的居所,又相对无言。
也许,是时候了,他们需要一些改变。
他们联络了不少人,暗暗做出了不少筹划,却始终没有找到机会,迈出那一步。
十二月二十一,孔景阳在稷下学宫发檄文征讨江北母女,天下震动。
武昌城内的北方世族们看着孔景阳这厮的声势,不由又想到当初他们在北方的风光。
再加上,孔景阳所代表的势力也的确特殊,他一发声,全天下所有使用繁体字,享受只有少数人能使用文字的福利的人都必须要响应。
而这其中,当然又以他们这些世家门阀最首当其冲。
毕竟他们是世家,汉人的文化正统,仍然握在他们手里。
孔景阳征讨简体字,他们不响应,谁响应!
难道他们真的敢愿意看到简体字流毒天下的那一天吗?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那就不是像在武昌城里这样,只失去一些属于世族的尊严了,他们将失去一切高于普通贱民的东西!
作为文化正统,他们必须出面狠狠攻击王若彩母女,而这也会是全天下士族的一场狂欢,谁在这场攻击王若彩和霍思城的战役里骂得最狠,叫得最响亮,谁就能在事后获得更高的名望,更多的支持!
有了这样的名望,他们将重新成为全天下的表率,到时候收复江右夺取江北,也不是梦!
如果说压迫往往让人蠢蠢欲动,那利益就常常让人饿虎扑食。
有了接下来打王若彩霍思城母女瓜分名望的好处在前面钓着,武昌城内的北方世族们腰不酸了腿不疼了,逛花园也有力气了,在短短十几天内就完成了一场政变的合谋,并在慜帝六年元月九日,成功将谢恺弄死在宫里。
作为常年和皇帝玩手段的世族,接下来的事他们再熟悉不过了,这群人飞速控制了宫里的消息,让武昌的本地豪族被蒙在鼓里,然后借着为谢恺哭丧和马上就能拥立新君成为新王朝的功臣的名义,在江南豪族反应过来之前成功笼络住了谢恺的十万大军,顺利接管武昌。
郑妃之子马渊成一即位,北方世族们立马在武昌城里抖起来了。
现在又回到了他们当初刚到建康时的样子,皇帝在他们手里,军队也在他们手里,王令一出,谁敢不从?
失去过一次权力和地位,重新上位的北方世族们在武昌城里杀疯了。
他们急□□速将整个江南都控制到手里,在武昌城内拼命排挤江南本地豪族,几日之内就杀得武昌城内的江南豪族少了一半,剩余的江南豪族见势不妙,纷纷逃回自己家里。
这世族们倒没管,毕竟他们只是想要重新掌握大权,不是想把整个江南每一个地方都打一遍,真要这么打,那再来十万大军也支撑不住。
何况,他们又不是谢恺,他们平日里的日常是喝酒清谈嗑药,修仙养生玩小妾,打仗可不是他们该管的,他们对军中之事一窍不通。
真要开打,能不能把大军领出去都不一定。
于是世族们在将武昌城内的江南豪族都排挤走了之后,就开始积极为自己在武昌附近占田揽好处了。
自弱帝登基之日起,一月之内,武昌城内世族在武昌城外狂揽良田万余亩,造成无数无辜百姓痛失家园,成为没有土地和户口流民。
武昌附近几郡,流民之祸遂起,且越积越多。
但因为武昌城有原谢恺的十万大军驻扎,流民们不敢逼近武昌城,只在世族们的领地之外流窜。
武昌城内,世族们田也占够了,权力也重新回到手里了,威武也威武够了,有着马渊成这个宝贝疙瘩在手,他们再无后顾之忧了,于是世族们商量商量,开始准备控制舆论,大骂王若彩和霍思城母女了。
武昌城内的世族们激.情开骂,另一边,江右的本地豪族们也太闲着。
自从霍思城带着她的大军来到了建康,治理了建康周边七郡的流兵,也给这里的人重新划分了政治组织,重编了户口,一切豪族有大量匿户的都要把人放出来,重新编户为良民。
好在当初建康附近真正的大恶霸才不是这些豪族呢,那些北方来的世家才是建康附近最大的庄园主,他们占的土地和藏匿的人口才是最多的。
这些世族来到建康后,将原本在建康附近有田地的本地豪族一再挤压,逼迫他们让出了自己的庄园田地,于是建康附近,属于本地豪族的庄园没几座。
而等谢恺带着大军过来,除了位于建康后方又实力强劲的吴郡,其余周边地方,都给他的大军霍霍过了,他走后,流兵再作乱,建康附近的豪族庄园几乎无一幸存。
这时候陆瑶再强势整编,自然没有受到任何抵抗,她轻而易举地就将建康附近七郡按照江北的治理格局改造了过来。
新编户的人要么是失地的流民,要么是同样没有地在当土匪的流兵,陆瑶在大军压境之后,又是给他们户口,又是找人给他们看病,又给他们部分人当基层小官的机会,甚至还找人给他们教书,对比他们之前的生活,简直是从地狱到天堂的区别。
而且提前展示过战斗力的大军在一边盯着,恩威并施之下,这些人再没闹出多少幺蛾子。
建康附近七郡渐入佳境之后,被谢恺抛在一边的江右各郡也开始朝陆瑶抛媚眼,自发地靠拢到了陆瑶手下,自认成为江右小朝廷中的一员。
但是这些郡县没有经过陆瑶的攻打和治理,郡内仍属于他们自治,顶多是按时像陆瑶的建康小朝廷交点税当做保护费罢了。
而在靠拢到陆瑶这里一段时间,发现陆瑶治下,豪族们竟然过着如此委屈的日子后,这些江右的豪族们也隐隐感到了一丝后悔。
但是他们投都投了,原本人家霍思城没理他们,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的,可要是他们现在又说要走,那这霍思城恐怕就要翻脸了。
知道陆瑶的手下大军有多恐怖的江右豪族们不敢惹她,只好一面心惊胆战,一面继续在她手下呆着。
好在这几年来,陆瑶始终没有要插手他们这些豪族领地内治理的意思,她搞的那些什么三长制,教普通百姓读书,也只在她完全控制的那七郡内实施,碍不着他们。
如果真要说有什么影响的话,那就是从他们领地里逃出去的人多了。
他们逃到那里去呢?当然是逃到建康城外那七郡去了。
因为陆瑶在建康宣布了一项法令,凡是从外乡来的没有户口的人,她来者不拒,一律照规矩发田给户口,而只要你有了户口,和本地所有人一个待遇。
建康七郡的老百姓那是什么待遇啊,那可是每个乡都有两个老师教读书的待遇啊!据说凡是七郡之内,就没有哪个百姓是不识字的!
听说他们的长官还经常搞活动,让老百姓围在一起读书写文章,天哪,那可是文章诶!那不是文曲星才能做的吗?建康七郡的普通老百姓竟然也能做!
而最重要的是!!建康七郡的老百姓,只要家里有女子在乡识字班里学得好,就可以去一个叫做妇好书院分院的地方读书。
从那里读出来那可就不一样了,那都是以后当官的种子!他们的乡长听说都是从那个地方毕业的!县令也是!太守也是!甚至霍思城自己,就是当地妇好书院的名誉院长!
老天勒,霍思城可是建康小朝廷的老大,大家私下都称她做建康王的,有她担任院长的书院出来,那不就是她的自己人?
知道妇好书院分院背景的人老百姓就没谁不想送自家的女儿进书院读书的,毕业了就能当官诶!最小也是个乡长!
那自己家岂不是就是本乡最厉害的了!到时候谁还敢欺负自己!到时候自己全家都要横着走!让隔壁老王老吴羡慕死自己!
老百姓们光是想一想最差的可能,都美得冒泡了,要是想一想自家再出个县令,出个太守……天哪,普通小老百姓简直要高兴到晕过去了。
满心都是美好期望的家长们纷纷虎着脸在家里拼命敦促家里的女儿读书,家里没有女儿的一个个苦着张脸,蹲在家门口看着别人家的小女孩高高兴兴去识字班上学,像是别人欠了自己几斤米似的。
等关上门,把外人的声音隔绝在外,没有女儿的夫妻们都下了决心,他们要生!一定要生出来个女儿为止!有了女儿,就有了未来,他们也要供个乡长出来!最好供个县令,到时候就给女儿招几个聪明小子,等生了孙女,正好把女儿的聪明和人脉传下去!
战乱时代,人口出生率和存活率往往是统治者最发愁的东西。
百姓生活水平极度底下,对未来没有安全感和期待,于是延续后代成了最没必要的东西,反正活过今天还不一定有明天,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才痛快呢,谁想生孩子啊。
而这种生存第一的思想联系上客观的男女生理差异,又必然造成男女比例极度失调,十比一甚至一百比一都有可能。
作为生育者的女性的减少进一步降低了生育率,这下子,即使是有人想生,也不一定能找到女人了。
即使能找到,在女人地位极度底下的情况下,女人大概率会受到性掠夺,生育过程的痛苦会降低新生儿的质量,女人孕中产后得不到良好的照顾和护理,又会继续造成女性的减少。
而在陆瑶的女官本位制度支撑下,先是秩序得到管理,接着女儿成为全家走向更美好生活的期望,女性的地位被前所未有地提高起来。
有了女儿这个当官的希望,人们对生活和未来的期望就会增长,就会更加愿意生孩子,也更加愿意忍耐生活的艰辛,靠着这一份希望,人们更容易熬过漫长的苦冬,迎来真正的春季。
女性的地位一高,生育过程就会得到更多的照顾,顺利生产的可能性就会增高,同时女婴的存活率也会增高,活下来的女婴会进一步增加人口出生率。
人口多了,人才就多了,生产就发展了,生活水平就提高了。
第18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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