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俭没好气地俯视她:“殿下纵然要发呆,也该安坐在椒泥涂的宫室里,抱着熏香的汤婆子发呆。平白坐在这雪地里,哪里还像个公主的样子呢?”
元漱秋听任程俭把她拽起:“为何公主就不能坐在雪地里了?”
程俭嘴硬道:“一不小心着了凉,你自己受罪不说,还连累你的一众下人跟着担惊受怕。”
也不知她听进去了没有,元漱秋定定地审视着他,墨瞳中倒映出微茫的雪光:“你…长高了呢。”
半年前初见,少年郎君还有几分未褪尽的青涩,如今再看,已是站在成年男子的交界线上了。
程俭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偏了目光,扫见挂在她鼻尖上的碎雪。他心下一软,摸出怀中的手帕来,自然无比地为她试去。她安静地站在原地不动,仰着脸任由他动作,浓密的羽睫如扇子般,轻轻颤。
真想用一床新晒过的被子把她好好裹住,藏起来,只露出那张纤巧光洁的脸蛋…
程俭被这突兀而诡异的想法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手,站得离她稍远了一些。
他说服自己,不是对他抱着什么特别的心思,她只是习惯了接受别人的侍候。方才她与那冰人儿一般的少年相处时,也是这番理所当然的。
想到这里,程俭轻哼了一声:“看来殿下找到了一把冰刀,便不需要宝剑了。”
元漱秋眨了眨眼睛,似乎才反应过来他讽的是谁。“你是指辛茉吗?他是甘罗的长兄,的确很听我的话。”
这言外之意,程俭就是不听她话的那位了。
他一时语塞,默了半晌,还是开口问道:“殿下过得怎么样?”
元漱秋垂眸看着鞋面上的绣花:“不好不坏吧。临近省试,折桂阁的杂务也变多了。我有意要趁此拢络人才,麻烦的是,京中不止我一家在抢人。”
从入京到明年春闱之前,贡生们都会抓紧时间活动,或结交名流,或投诗献文,或如卢修邻一票人,相互引以为朋党,壮大自己的声势,用各种办法增加及第的希望。与之相对,京中的达官贵人也在借机押宝。一旦扶持的贡生考中,相当于在朝中多了一支人脉,他日若是能飞黄腾达,当然少不了自己的好处。
程俭理性上很明白科考的水深,听元漱秋这么直白地挑破,心里还是有些不虞。在京中,人才一样是种资源。既然是资源,便可以以价沽之,以利动之。
“对了,还未恭喜程郎考中解元。”元漱秋打断了他的思绪。
程俭摇头道:“殿下别挖苦我了。”
她侧过脸来,眸子里居然写着几分讶异:“我是真心贺你的。即使没有我,以程郎的能力,考中也是早晚的事。”
程俭平平道:“至少不会像现在这般顺利。”
“你要是这么想,那就浪费我的好意了。我说过,我是因为你值得我如此,我才如此的。”
程俭心不在焉地踢开了脚下的堆雪,踢出一个凹陷的小水坑:“值得殿下如此相待的人,远不止我一个。”
元漱秋原本正随他在雪中散步,闻言,站定了身子,引得程俭不解地向她望来。她似乎在考虑是否要开口,抬头撞见他暗藏着关切的双眸,于是话语自然而然地流淌了出来:“与你分别后,我想过,当时确实应该先问一问你的。”
程俭愣住了,疑心自己听错了她的话。原来她还是会在意他是如何想的,哪怕仅有那么一点点。
雪粒噼啪斜打在伞面上,乱纷纷的,足以令他的心旌动摇。一时间喧嚣远去,放佛偌大的上京城中只剩下他与她,默然相对,共淋一场下也下不尽的雪。
隐秘的愧疚如藤蔓般滋长,以她的身份来说,无论起初的目的如何,她待他真的是很好了。他却…不肯向她低头,还让她为难。
他想起她孤身蹲在雪地中的身影,和往日的规行矩步比起来,带了些纵情的意味。那身影是那样淡,那样单薄,宛如一不留神间,就会隐没于流风回雪中。
旁人都只道她是算无遗策,但她也有着做不到的事。
程俭哑声问:“我能帮殿下做些什么?”
元漱秋说:“改口叫我的本名如何?”
程俭没想到她这样提议,只停顿了一霎,便飞快地垂首道:“不敢僭越。”
元漱秋放佛并不放在心上:“说笑罢了,程郎何必如此紧张。真论起来,世上让你不敢的事,大概没几件吧。”
她也不管程俭分辩,背过身,望见辛茉正打着伞向她跑来,便理了理鬓角碎发,重新戴上兜帽。程俭知道她又要离开了,本该搜刮出些道别寒暄的话,却只是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看着元漱秋从他的伞下,提步走入辛茉的伞下。
不知道是不是他多心,那位名叫辛茉的少年冰冷地剜了他一眼,放佛很不待见他。
“说起帮忙,我没有特别需要程郎操心的。不过,据钦天监说,本月的旬日应该会放晴。雪后初晴,正是难得。我会在步虚宫中办上一场面向举子的晒书宴。你若感兴趣,就带一本中意的书籍来参加吧。”
程俭听她说完,有些莫名地惘然:“就这些了?”
元漱秋看着他难得的呆样,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就这些了。”
若非群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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